…有什么事,很奇怪。
林三酒閉上眼睛,試圖捉住腦海中左沖右突、嗡嗡作響的雜亂思緒;眼睛輕輕合上時,卻有什么順著臉頰滑了下來。
她抬起手,從自己臉上抹去了濕濕涼涼的眼淚。
不怪她現在很難去理智地思考;畢竟不久之前,她才剛剛以一個十二歲小孩的身份,親歷了一次顛覆人生的暴力、劇變和喪親——哪怕稱之為“慘劇”,都過于粗淺簡單了。
同一時間,她又依然保留了作為一個旁觀者、作為“林三酒”的身份;兩種距離、兩種視角,兩個答案,在頭腦中糾纏扭絞,形成了一個令人頭暈目眩的萬花筒。
更何況,她還有太多太多的疑問了。
第一個疑問,或許也是最不重要的疑問,就是她身后明明沒有人。
府西羅根本不在她身后。
她是打開畫冊之后,進入了他的記憶之中的;府西羅本人,并不在畫冊的記憶里——事實上,她在打開畫冊的時候,府西羅只是遠處的一個背影。
林三酒回頭看了看。
她看見的手,肩頭感受到的體溫,好像只是幻覺,身后的草地上除了一具已經不再呼吸起伏的身體之外,什么也沒有。
第二個疑問是,府西羅的話有點奇怪。
“讓我去找宇宙之上的世界吧,好嗎”——聽起來簡直像是一個懇求。
為什么?
她有資格決定府西羅去不去探索嗎?
他想去的話,何必要征求她的同意呢?
一想到這兒,引出的問題就更多了:此前府西羅一句話也沒有提過這件事,為什么突然之間卻想去探索世界之上的世界了?
會不會是因為,他本來就一直存在著這份執念,只是今夜才不知被什么事情給勾出來了?
他懇求自己的原因,難道是他和梟西厄斯一樣,也需要一個人類農場,才能去探索嗎?
林三酒怔怔地站在原地,感覺種種疑問就像波濤亂流一樣拍打著她,打得她的心神也搖搖晃晃;她總覺得眼前拼圖中,還有一部分被遮蔽住了,她看不見全景。
她不是一個會將事情憋在心里,花漫長時間與其糾纏的人,既然不明白,那么就說出來好了。
“府西羅?”林三酒叫了一聲。“你本人在哪里?為什么我可以與你交流?”
他說過,告訴自己的都會是真話——說來也怪,林三酒沒有來由地,始終認為他會遵守那個毫無約束力的誓言。
“你聽見的聲音,不是我本人。”府西羅的嗓音果然又一次從空草地上響了起來,“這里只是我留下的一縷意識。”
“那么我看見的手…”
“湖邊的夜太冷了,而你的身邊很溫暖。”府西羅的嗓音好像夢囈一樣,說:“只好盡可能地緊靠著你…即使只是一縷意識,好像也可以形成肢體的模樣,汲取一點體溫。”
果然是他的意識,而不是他的本人——只剩下一縷沒有壓制的意識,似乎遠比本人更坦白、更脆弱。
“你為什么要讓我看見你的記憶呢?”林三酒柔聲問道。
雖然記憶結束了,但是她眼前一切都仍舊凝固著,沒有變化。
就好像對于府西羅而言,那一夜是大結局,他看見的、天空之上的異世界,就是最后所見的景象。
“說實話…我也不明白。其實你看不看見,你愿不愿意,并不會影響我想要做的事。”府西羅喃喃答道,“但我覺得,你應該知道。”
應該知道?
“我希望你能成為我的親友,我人生里重要的人,那么…你理所當然應該知道,對不對?”
府西羅的語氣,就好像他自己也不太確定似的。
林三酒低低地嘆了一聲,走到了湖邊男孩的身邊,坐了下來。伸出手,她的指尖就從那一張仍舊目眩神迷的面龐中穿透過去了,什么也碰不到。
如果讓她做一個猜測的話…
府西羅拉她進入記憶,是不是隱隱希望她看見當年之事以后,能夠喚醒他,留住他?
他是不是也不愿意像梟西厄斯一樣開發人類農場,以無數普通人為代價,去尋找世界之上的世界?
林三酒清楚,現在開始,她必須要盡可能地謹慎措辭。
“其實一開始的你,只是像絕大多數小孩一樣,存著很普遍的好奇與幻想…”
府西羅沒有出聲。
“隨著人的年紀增長,會漸漸接受現實,忘記自己曾經幻想過世界上有魔法,有巨人,有通往異界的門。而你的父母…在你的父母干預下,你比其他人更早地接受了現實,放棄了幻想,對不對?”
林三酒想起了他從影院中回來的那一夜;躺在床上的府西羅近乎平靜地、放棄似的,松開了手,讓“地圖上沒有的海域”從指間漂流走了。
“不…不。我沒有放棄,我希望過安司可以在新學校里看見鬼。”
府西羅說到這兒,二人靜默了一會兒,他忽然嘆了口氣。
“啊,我明白你的意思了。那時的我,是在‘希望’安司能夠遇見鬼…我并沒有真正認為她會遇見鬼。”
他能這么快就察覺區別,倒是讓林三酒吃了一驚。
接下來的話,就更困難了。
在沒有意外的情況下,如果府西羅一路按照安排成長下去,那么“世界之上的世界”,只會像是他十二歲時穿過的鞋子一樣,因為不再合適而被丟棄遺忘。
但是…府西羅的人生路程,卻被山中湖邊的那一晚給切斷了,疊折起來,將他給牢牢地包裹進了那一夜里。
作為一個成年人,一個旁觀者,湖邊的那一晚究竟發生了什么,其實是很清楚的。
…夜幕恐怕根本沒有打開過,也根本沒有過閃電似的白鳥,血紅寶石的眼睛,巨大如神明一樣的人影吧。
府西羅的母親在被一下一下地打死之時,最后的心愿,就是不讓兒子回頭看她。
上一次她讓府西羅別去看,他卻不由自主去看了,目光落進了門內半露的廳,被母親慌張地推開了臉。
這一次,當母親明白人生將盡的時候,就撿起了自己一直都不允許府西羅擁有的東西——她希望這種她往常十分厭惡的白日夢幻想,能夠替她抓住兒子的注意力,能夠讓他別回頭。
那一夜,府西羅離最絕望的恐怖之處只有幾十步遠;她不能令他遠遠逃走,她別無他法了。
但是她依然希望,自己能給他提供一點點哪怕虛軟無力的遮擋,能以這樣的方式向他道歉,能把世界之上的世界還給他。
林三酒甚至不知道,府西羅記憶中母親的話,有多少是她真正說了出口的,有多少是他在極度沖擊下產生的幻覺。
府西羅難道就一點也沒有意識到嗎?
他難道就不知道,當他母親斷斷續續說話的時候,正在發生什么事嗎?
他知道的。
但是作為一個被父母嚴厲壓制管束的小孩,一個早早就被剝除了幻想、樂趣與意義感的小孩,在被暴力與恐怖緊攥住的這一夜里,他依舊習慣性地聽從了母親的命令,一個人跌跌撞撞地走向了湖邊…
在那兒,他抓住了母親在最終時刻交還給他的東西,一塊救生板。
它本來就是你的。母親說,抓住它,你才不會被這里的夜晚所吞噬。
他死死地抱住了救生板——往日的幻想回來了;接著,在精神、身體、心智都搖搖欲墜的府西羅面前,夜空打開了,他看見了世界之上的世界。
那以后,他再也沒有松過手。
“…‘世界之上的世界’,不應該是你人生中唯一的意義。”
當林三酒開口時,她也讓自己吃了一驚。
“你從來沒有放棄過,對不對?之所以梟西厄斯會有同樣的念頭,制造了人類農場,正是因為他來源于你,繼承了你的執念,是吧?”
“是的。”府西羅低聲答道。“…對不起。我在醒來以后,一直沒有告訴你。”
“你的母親是一個普通人。”林三酒盡量希望把話說得緩和些,“她最后的話…是對你的保護。她沒有任何理由會知道,世界之上還有世界,而且一般人還看不見。”
更何況,末日世界千千萬萬;假如“世界之上的世界”灑落下來的粉末,果真是造成了副本與能力的原因,那么千千萬萬世界中,看見它的人不會只有府西羅一個——但是林三酒與她的朋友們以前卻從來沒有聽說過。
“你說這話,是不是擔心我會繼續進行人類農場?”府西羅忽然問道。
林三酒確實有這一層顧慮,點了點頭。
“你放心吧。只要你說一聲,不希望人類農場繼續存在下去,我就可以替你將它抹除掉。”府西羅平靜地說:“我對它毫無興趣。梟西厄斯的力量,大概只是我的一個倒影,他的認知,也只有我的一點皮毛。他認為必須要用所謂‘信仰之力’,才能離開這一層世界往上走…但我卻知道,要去世界之上的世界,根本用不著疫苗或信仰之力。”
“那用什么辦法?”
“在我回答之前,讓我先問你一個問題吧。”
“什么問題?”
“你相信‘世界之上的世界’嗎?”
林三酒毫不猶豫地答道:“當然。”
這一點是毋庸置疑的。
就算識破了八頭德的廣播,就算她認為府西羅那一夜所見只是幻覺,她依然相信,世界之上仍有世界——并非像府西羅一樣強烈的執著與狂信,反而像是…一種帶著希望與期冀的接受。
…從什么時候開始的來著?
疑惑從腦海中浮了起來,一劃而過,沒有留下半點痕跡。
“那就好…”府西羅低低地說,“那我就可以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訴你了。你想從回憶中出來的話,請你轉過身,一直往前走吧。”
林三酒轉過身,一步步地往前走;湖與山林漸漸淡了,草地被另一片草地所代替,繁星給昏暗的白月讓了位。
夜空裂縫里那一個龐大、奇妙而廣闊的異界,終于退回了畫冊里,看不見了。
她發現自己又回到了Exodus所在的草地上,前面不遠,是府西羅仍立在原地的背影——似乎他身邊還站著另一個人。
“…八頭德?”林三酒叫了一聲,腳下加快了幾步。
府西羅轉過身,沖她眼睛彎彎地笑起來,眼里似乎還盛著暗夜里的湖澤——這一刻的他,看起來幾乎像是一個滿懷期待的小孩。
“他怎么在——”林三酒一句話還沒說完,就硬生生地停住了。“…喂,八頭德?”
那個身材壯實寬闊,一頭棕色發辮的男人,此刻雙眼空空洞洞,仿佛對身外事無知無覺了一樣,對她的到來沒有半點反應。
“他已經是我的‘身份’了,”府西羅柔和地說,“我盡可能地加強了他的能力,用他發出了廣播。”
林三酒朝他慢慢轉過了頭。
“Exodus上的廣播…是你發出的?”
“嗯,”府西羅幾乎有點不好意思,“對不起。為了調試效果,廣播在你們身邊持續了很長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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