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三酒立在黑夜里,恍惚了一刻。
她的耳朵聽見了,她的眼睛看見了,她的大腦拒絕接受。
頭腦里好像有一根神經,正在一下一下地、劇烈地跳,震得頭顱都疼痛起來了;八頭德怎么會被變成了“身份”?
上一次她聽見“身份”這個字眼的時候,還是——
好像溺水的人抓住了一條救生索,林三酒猛地抬起頭,叫了一聲:“小綠鶴!”
府西羅微微歪過頭,“嗯?”了一聲。
“變成身份的人,也可以恢復原狀的吧?他是我的朋友,”
林三酒一把抓住了八頭德,將那具麻木沉重的身子往前拽得一歪,說:“有一個名叫小綠鶴的女孩,曾被梟西厄斯變成過身份。但是她后來逃掉了,恢復了正常。你如果馬上解除——”
夜色中的府西羅,仍舊歪著頭,凝視著她,一動沒動。
林三酒定定地站著,有一個茫然的瞬間,她不敢低頭看。如果她低頭了,或許她會發現腳下并沒有大地,她正站在逐漸上升的冰涼海面里。
“解除八頭德的身份狀態,”她低聲說:“現在。”
這一次,不再是商量的語氣了。
府西羅低低地吐出了一口嘆息,抬起手,使勁揉了幾下臉,好像他十分疲憊,十分不愿意走進接下來這一段對話里。
“抱歉,不行。”
他苦笑了一下,說:“原來梟西厄斯的‘身份’,還能逃走恢復?他的力量真是比我想的還差。”
“你什么意思?解除不了嗎?”林三酒盡力抑制著自己的嗓音,不要顫抖起來,問道:“八頭德是我的朋友。你是要告訴我,他從此就是一具行尸走肉了?”
“可以解除,”府西羅垂下眼皮,長長睫毛投下了一片閃爍波動的暗夜湖水。“…但我不會解除的。”
林三酒沉默了幾秒。指甲扎在拳心皮膚里,疼得她想要掉眼淚。
“為什么?”
“我將他的能力開發到了一個連我也有點忌憚的地步。如果放開他,他說不定會把我之前達成的效果都抹除掉…”府西羅抬起手撓了撓頭發,柔軟卷曲的發絲跌落下來,半遮住了眉眼。他低著頭,含著鼻音說:“我好不容易…才讓你和大家都準備好了的。”
林三酒下一個問題已經梗在胸口里了,但是她竟有點不敢問;就像她站在一扇緊閉的門前,已經隱隱知道將在門后看見什么。
片刻后,她終于還是伸出手,推開了門。
“…你說的‘準備’,是指什么?”
“讓你和大家都相信,世界之上仍有世界。”府西羅說到這兒,頓了頓,又自我更正道:“不,‘相信’還不準確。我不希望簡簡單單地把你們洗腦…那不是我要的。”
“那你要的是什么?”
府西羅有點兒無措似的,輕輕笑了一下。
但是他開口時,嗓音沉穩得沒有一絲游移。
“我希望你們能夠‘接受’這件事。我希望,你們能在思考之后,在期待、希望、孤注一擲、別無選擇的心情中,接受它,相信它,將最后一切都投注在它身上。”
過了幾秒,林三酒怔怔地說:“就像…就像那一夜里,你母親面對它的心態一樣。”
這并非是一個問句。
府西羅點點頭。
“我們所有人都…我們究竟在飛船上聽了多少個小時的廣播?才終于達到了你要的狀態?”林三酒近乎茫然地問道。
府西羅疲憊地揉了一下肩頸,手壓在脖頸上,歪過了頭。
“接近七個小時吧?”
她在不知不覺之間,失去了七個小時?這樣一想,好像連世界都變得不真實了。
“可是…我明明只聽過一次,就反應過來了。”
她聽見廣播后,就發紙鶴叫來了季山青;在二人交談中,她察覺不對勁,推測出廣播背后是八頭德的聲音…不是這樣嗎?
不,不對,不止一次。
林三酒忽然想起來,自己遇上黑澤忌時,他火氣很大,說了一句“廣播怎么關都關不掉,一次次地把人吵醒”。
“你是否意識到自己受了廣播影響,并不重要。”
府西羅輕聲說:“我一次次提升他的能力,令他在一夜之間,走完了其他人幾十年也走不完的升級之路,所以如今他的能力表現,已經完全不同了。唔…怎么說呢?打個比方吧。”
他從脖頸上松開手,在深湖一樣的夜色里,展開了修長蒼白的五指。
“就好像…”他看著自己的手,說:“我完成了一件手部雕塑,它精細復雜,完美地復現了一切我需求的細節。當你看著它時,你當然也許會想,它是一件雕塑。但是那不重要,即使你知道是雕塑,你依然會下意識地產生‘手’這一印象。對我而言,這就夠了。”
“為什么?”林三酒忍不住了。
他忽然抬起頭,有一瞬間,林三酒幾乎懷疑自己被拋回了那一夜里——漆黑夜空張開了,深遠廣闊,仿佛有另一個世界睜開眼睛,正冷冷地望著她。
“在我進化之后最初幾年里,我想過很多辦法,我試了無數手段,要重新找到世界之上的世界。”
府西羅一眨不眨地望著林三酒,低聲說。
她不知道發生了什么變化,但是林三酒開始慢慢感覺到了——當初面對梟西厄斯時,那一種無法站立、無法對視、卻也無法挪開眼睛不看的,窒息般的無望。
不,遠比當時更強烈、更不透氣…府西羅甚至沒有任何敵意。
“我今天仍站在這里,自然是因為我過去的嘗試全部失敗了。”
府西羅的手慢慢從夜色里滑落下去,無聲地跌回黑影里。
“如果不能去‘世界之上的世界’,我不知道這一世還剩下什么意義。為了生存要做的事,一件件都煩瑣枯燥,在末日中遇見的人,一個個都面目可憎。在我失望得甚至沒有力氣從地上站起來的時候,我終于決定創造‘離之君’,將身體交給他。”
他的目光在林三酒身上流連著,忽然破開了一個笑。
“還好,上天待我不薄。當我醒來的時候,我忽然發現,原來這一次出現在我身邊的人不一樣了…”他想了想,說:“你,黑澤忌,元向西,波西米亞…以及船上的每一個人,都很溫暖,很干凈。”
府西羅彎起眼睛,真心誠意地笑著說:“我很喜歡你們。我最喜歡你,小酒。”
就像一個小孩,絲毫沒有羞澀和多慮,會坦然地把喜歡說出口。
“你聽我說,”
林三酒心里忽然一動,好像被這句話給注入了一點力氣,又能動、又能說話了。“你想去找‘世界之上的世界’,沒問題,我們陪你一起找。末日世界這樣大,總有你沒去過的地方,沒找到的線索。那一夜你母親只是在保護你,你——你很可能只是產生了幻覺。未來等著我們的,‘世界之上的世界’,也許是你從未想象過的模樣…”
府西羅啞啞地嘆了一口氣,重新垂下了睫毛。
“你不相信我的親眼所見嗎?”他低聲說,“那也難怪,你從來沒有看見過天空裂縫里的世界。”
“你那時受到極大沖擊和創傷,你的母親——”
“嗯,我知道啊。”府西羅幾乎是疲懶地應了一聲,鼻音很重。“我又不是十二歲了。我想到過,她那一番說辭,最初動機或許只是不愿意我回頭看。”
林三酒怔怔地看著他。
“不過她的最初動機,無關緊要了。”府西羅低聲說,“因為她也沒有想到,她恰好滿足了最重要的幾個條件,讓世界之上的世界在我面前打開了。”
林三酒一時沒明白。“…條件?”
府西羅忽然扭開了頭,朝后慢慢地退了幾步,停下時,恰好站在一片暗云影子里。“你不是問過我,我會用什么辦法,去世界之上的世界嗎?”
林三酒看著那一個離她遠了的人影輪廓,又回頭看了看夜幕下的Exodus。
“我醒來看見你們時,終于明白,為什么我以前的嘗試都失敗了。”
府西羅仰起頭,望著夜空,風吹卷起他的頭發,仿佛柳枝飄搖在湖面上。“要讓‘世界之上的世界’再一次在我面前打開,我需要滿足一些特定條件,讓那一夜境況重現。”
她好像被打了麻醉劑一樣的喉嚨里,竟然也能擠出一句話:“…什么條件?”
“一,我的生日夜。
“二,我要有重要的人,就像當夜的母親一樣,也接受、相信了‘世界之上的世界’。”
府西羅慢慢張開手臂,任風鼓蕩起寬大上衣,有片刻,他看起來幾乎要乘風而起。
“三,對我而言重要的人,在我身邊不遠處死去。”
啊終于寫到這一步了!嗯,所以府西羅其實是個反派,而且是一個童年遭受過重創傷后心態偏執,走火入魔(?)的反派…其實2383里就埋下了伏筆,林三酒在那一章里說,自己始終相信世界之上的世界(黑澤忌也是那一章)。不過可能我的伏筆就好像我祖上埋的銀子,太深了,到現在也沒人找著吧(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