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大老爺過去做下的錯事,短短一個月之內,就傳得全京上下皆知,被逼得主動上書辭官。這里頭若說沒有人推波助瀾,是絕不可能的。
許氏沒費什么功夫,就查到了親家姚家與王家在這次風波里的影子。這王家并不是指在蜀王父子與廣化王伏法之后,就一直老實得象只鵪鶉一般的王大老爺家,而是自從王二老爺去世后,就一直低調度日的王二老爺家。后者家中只有一位王二夫人,守著剛從老家族里挑選出來的一個小嗣子,在舊日老宅中深居簡出,除了至親,很少與外界往來。但是關心這孤兒寡母的人并不少,除了嫡親的女兒姚王氏,嫡親的外孫女兒姚氏,以及一墻之隔的長房王四爺以外,還有不少王二老爺生前的同年、同窗與故交。這些人形成了一個不顯山不露水的人脈網,平時不會做什么特別的事,但在有需要的時候,還是能發揮出不小作用的。
就象這一回許大老爺的舊案被翻了出來,就有一位王二老爺的舊日門生起了大作用。后者是刑部的一名官員,許大老爺在舊案中偽造過的供狀,就在他手里過了不知多少次,連那偽造犯人筆跡的小吏,酒后吐真言的小吏,以及第一個承認偽造行為的官員,全都跟此人有過密切接觸。
許氏立刻就想到,這是兒媳婦在報復自己,報復許家!
盧普與秦幼珍夫妻已經答應了云陽侯府的提親,兩家正式訂下婚盟,眼下正在準備過定之事。盧普職責所在,先行一步前往長蘆上任,秦幼珍帶著兒女們留在京城,為長女的婚事做準備。她與云陽侯夫人來往幾次,相處得很好,從蔡家人的言行中,試探出對方已經打消了把蔡元貞嫁給秦簡的念頭。
秦幼珍是個有心人,她隱約覺得這事兒說不定跟蔡世子向盧悅娘提親有關系,聯姻這種事,有一對就足夠了,用不著兩對,云陽侯府的兒女們,何必非得跟秦家綁在一塊兒?但以秦幼珍的精明,又怎會讓許氏與姚氏認為,盧家女兒的婚事連累了秦簡的姻緣呢?因此她回到承恩侯府后,對許氏與姚氏說的是,蔡家那邊聽了許家的一些話,擔心秦簡跟許岫真的有婚約,已經打消了先前的聯姻念頭。盧悅娘的婚事,乃是他們退而求其次的結果。
這樣的說法,無論許氏還是姚氏都沒有起疑心。前者是知道許家那邊,許大夫人曾經公開說過堅拒蔡家婚事的話,興許是消息傳到蔡家人耳中了,理虧的是許家人;后者則是對上了丈夫先前的說辭,心頭的恨意完全無法消解,對付許大老爺的手段也更狠了些。許氏一猜出姚氏在報復許家,略一調查,就發現了證據,但因為有秦簡婚事受阻一事在前,她也認定了姚氏這么做的原因所在。
許氏非常惱火,但她沒法把兒媳婦叫過來訓斥。姚氏并沒有陷害許大老爺,只是把許大老爺做過的錯事揭露出來而已。倘若許大老爺沒有犯過錯,姚氏也就沒空子可鉆了。辭官是許大老爺自己下的決定,外界的輿論則是當年被擒拿判處的犯人家屬掀起來的,許氏難道還能拿這種事做理由,懲罰兒媳婦么?她固然可以私下教訓姚氏,卻只能在口頭上訓斥兩句,還難保姚氏不會祭出大道理來反駁她。更進一步的處罰方式則是完全行不通的,許大老爺辭官,與許家外嫁的姑太太的兒媳婦能扯上什么關系?真的把兩家私底下的糾葛公之于眾,讓所有人知道秦家長房婆媳為何不和,真正理虧的,就是許氏了。
許氏做了多年的承恩侯夫人,也是要臉的人。她甚至還要在外人面前承認許大老爺當年確實有錯,那么做不應該,總不能轉過身就打了自己的臉,懲罰自己的兒媳婦。
許氏心里憋屈極了,她只能把長子叫過來,私下哭訴,讓他去說一說妻子,不該對舅父下這樣的狠手。自家人有什么怨言,完全可以私底下拿出來說明白,對親友用這樣的黑心招數,實在是太無情了。許家如今元氣大傷,連名聲都受了損害,許崢兄弟姐妹幾個連親事都還未定呢,許大爺與許二爺日后的前程就更加艱難了。
秦仲海平靜地聽完了母親的抱怨,卻沒有立刻答應她的請求。他只是靜靜地看向她,看著她近日發間新添的銀絲,嘆了口氣:“母親,蒼蠅不叮無縫的蛋。這句話雖是俗話,卻不是沒有道理的。姚氏心里存了怨氣,您卻壓著不許她發泄出來。她心里不快,想給許家添些麻煩,只能說是小打小鬧而已。事情會鬧得這么大,是因為大舅自己犯的錯。那冤死的人至今還不曾翻案呢,與大舅一同犯錯的官兒都已經認錯辭官,獨大舅還在硬撐著,非說自己沒錯,人家不曾受冤枉,而是有罪之人。您說,那些死者親族又怎會與他善罷干休?事情鬧到今日的地步,大舅的錯更多一些,您要我去教訓姚氏,這不難,可姚氏即使嘴上賠了禮,心里也不會服氣的。”
許氏心中何嘗不明白這一點?只是她心里憋屈呀。她紅著眼圈道:“你心里也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你大舅這回是受了我的連累了!他做了幾十年的官,兢兢業業,不知審了多少案子,洗刷了多少人的冤情,就因為一件陳年舊案,他辦事急功近利了些,就遭了這么大的打擊,名聲掃地,連許家祖上的名聲也受了牽連。他難道就不冤枉么?!我知道姚氏怨我,但她跟我過不去就是了,為什么非得拿許家開刀?!”
秦仲海看著她:“母親,姚氏不會對您做什么的。您是我的母親。況且,若不是許家行事太過,我們家的孩子也不會受那么大的委屈。姚氏會怨恨許家,也是人之常情。不瞞您說,我心里也怨著大舅與舅母呢,只是顧慮到您,不曾說出口罷了。”
許氏聽了,眼淚立時就掉了下來:“你怎能這樣說?你大舅母是不該嫌棄錦華,可你大舅并沒有對不起你的地方呀?!許家與你我血濃于水,并非別家姻親可比的。就算真有什么仇怨,私下說開就是了,何必非得鬧到這個地步呢?”
秦仲海見她還在惦記著許家損失掉的名聲,只能心中暗嘆了。他勸說許氏:“崢哥兒已經是舉人,好生溫習,明年春闈若能考中進士,許家便后繼有人了。他們家在律法上有數代人的沉淀,只要能入仕,本身又有才干,還是有望重振門楣的。大舅做下的錯事并非旁人無端陷害,只能說是種什么因,得什么果。他當年因為那樁案子立下了功勞,此后平步青云,如今又因這樁案子不得不致仕,不過是因果循環罷了。人生在世,怎能只想著沾好處,卻不想付出代價呢?您也不必太為許家擔心。許家熬上幾年,還有出頭的一日。”
許氏咬咬牙:“仲海,崢哥兒的親事…”
她話還未說完,就被秦仲海打斷了:“崢哥兒不是已經定下魯家女兒了么?這是大舅母親自做主定下的親事,都已經跟魯家說好了,不可能變卦。母親,錦華是女孩兒,名聲最要緊不過,她從前已經吃過虧,實在無辜可憐。您就多憐惜她吧,別再讓她受流言所苦了。她總歸是您的親孫女兒!”
許氏的表情有些不大自然:“我又怎會不疼自己的親孫女兒?只是…魯家的婚事其實還沒有正式下定呢,他們家又素來重名聲,這一回你大舅出了事,也不知道他們會不會改主意…”
秦仲海淡淡地道:“許家當年有傾家之禍時,魯家都不曾變過卦,更何況如今許家并無災禍之憂?崢哥兒也是極爭氣的孩子,品行端正,魯家女兒又已經在許家住下了,他家不可能改主意。”接著他話風一轉,“近日我正讓姚氏去給錦華相人家,大理寺卿唐家就不錯,亦是皇親國戚,與我們家正好門當戶對。而且以唐大人的品級,我若能與他做兒女親家,就算是高攀了。”
許氏的臉色變了變。大理寺卿唐大人不是她能得罪的人物,她的弟弟許二老爺,就是在大理寺任職。她不能為了許崢的親事,把許二老爺給連累了。
她便改口道:“蔡家那邊遲遲沒有下文。你表弟妹昨兒給我送了信,擔心是蔡家聽說了你大舅的事,打消了主意,不肯再上門求娶岫姐兒了。這說來也是姚氏鬧的,岫姐兒與簡哥兒的親事,是不是再議一議?”
秦仲海笑笑:“母親,許家如今是什么名聲?簡哥兒是我們承恩侯府的嫡長孫,日后還要在科舉仕途上用心。他要娶的妻子,即使不是高門大戶,也該是在士林中有清名,能在仕途上幫得到他的人家的女孩兒。”
許氏的臉色又差了些。秦仲海祭出了這樣的理由,她就真的沒辦法再為許岫說情了。
秦仲海看著母親,語重心長地勸她:“您就不要再打簡哥兒與錦華的主意了。孩子們自有前程,您何必非得將他們與許家捆綁在一起?即使他們中真的有人與許家結親,又能如何?您回頭瞧瞧,這幾年為著孩子們的婚事,許家都做了些什么?姚氏已經恨他們恨到要對大舅下手的地步,許家若知道了實情,也不可能善待兒子與姚氏的骨肉。結親不成反結仇,對許家又能有什么好處?難道您心里,不是盼著一門親事能加深兩家之間的情誼么?只因您不顧兩家意愿,一心強求聯姻,如今秦許兩家,到底是變得更親密了,還是更疏遠了呢?許家本是清流中人,這幾十年一味在裙帶關系中打轉,實在是舍本逐末了。其實大舅母的想法是對的。許家如今需要的不是一門好親事,而是一場重生,真真正正地憑借著自己的本事,重新站起來。”
許氏臉色微變,若有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