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氏一旦下定了決心,有些事還是進行得很快的。其實,她早已有所準備,只是此前一直在猶豫,方才遲遲不曾動手罷了。如今她確定兒子已經失去了蔡家這門上好的親事,恨意滿腔,先前的顧慮便都拋開了。
三月下旬,許家大夫人加重的病情剛剛有了起色,許家就迎來了一個壞消息。
刑部一個小吏在與人喝酒的時候,不慎說漏了嘴,泄露了許大老爺舊年還是刑部一個小小郎中的時候,曾參與過一樁大案的審訊,當時他犯了一個不小的錯誤。
那日受審的犯人并沒有認罪,就因為扛不住受刑暈了過去,但刑部正面臨極大的壓力,時任刑部尚書勒令部屬必須在三日之內審出結果來,否則就要處罰無能的手下。那天已經是三日期限的最后一天,許大老爺與兩位同僚共同審訊,覺得證據明明已經很充分了,案情也清晰明了,連指使他的人是誰,大家也都心知肚明,卻因為犯人遲遲不肯認罪,并說出指證幕后指使者的關鍵證詞,就陷入了僵局,再這樣下去,只怕他的仕途也要受累。許大老爺不甘心,與兩位同僚私下商量后,便抓著已經失去意識的犯人之手,在他們寫好的供狀上按了手印,并且由在場負責記錄的一名擅長模仿字跡的小吏動手,在供狀主偽造了犯人的簽名畫押。
等到犯人從昏迷中醒過來,想要喊冤,也已經晚了。這件案子當時完結得很快,幕后黑手也很快被捕了,而且不等審判結果下來,便在獄中畏罪自盡。犯人則依律處斬。案子的宗卷被歸了檔,立了功的許大老爺等人也得到了時任刑部尚書的夸獎,隨后平步青云,自不必再提。
然而,就在幾個月前,一名外放多年、終于調職回京任職的官員卻無意中透露了一件事,那就是在那位所謂的幕后黑手密會犯人,并對他下達指令,命其去行兇的那一天晚上,這位官員曾經在一處僻靜地點遇見了正在釣魚的前者。從地點上來看,若這官員遇見的真是正主兒,那所謂的幕后黑手根本不可能在同一晚上與犯人密會。那官員在這場偶遇后不久就外放邊城多年,不曾回過京,也不知道那偶然遇見過的路人被卷進了什么大案。他說出這件事時,也沒把它當一回事。雖然有好事者聯系起兩種說法,認為那很有可能是一場冤案,但大部分的人,還是覺得這官員記錯了日子,并不放在心上。就連那官員本人,也從一口咬定自己沒有記錯,慢慢地轉變了態度,覺得自己可能真的弄錯了日期,更別說旁人了。
但如今情況不同了。刑部內部的積年小吏,酒后泄露了實情,那所謂的供狀根本就是許大老爺等人偽造的,那案子說不定還真的是冤案!死了的人白死了,還背負著污名。那人也不是無名之輩,至今還有龐大的宗族,還有族人憑科舉晉身,入朝為官。他們過去把那位族人視作家族的恥辱,無時無刻不想著要洗刷這份恥辱,如今若能證明那位族人是受了冤枉,那他們的家族立刻就能洗脫罪名,重獲清白名聲!
一場轟轟烈烈的翻案行動就這樣掀開了序幕。當年的證人大部分都還活著,卷宗也都是齊全的,甚至連辦案人員都大多仍在部中任職,想要翻查,難度固然有,但并非做不到。曾經參與過偽造供狀的其中一名官員承受不住壓力,向上司承認了事情屬實,許大老爺與另一名參與了偽造行動的官員,處境就立刻變得艱難起來。
許大老爺的身體其實不是很好,近日更因為老妻病重,人也變得憔悴了許多。如今再受到如此重大的打擊,整個人都瘦了兩圈,臉都瘦脫型了。
雖然那冤死之人的家屬嚷嚷著要翻案,要懲誡當年瀆職的官員,可真要追究起來,牽連的人太廣了。當年那樁案子,真的是只差一份供詞而已,其他的證據都證明了幕后黑手的身份,結果也是幾乎所有人都認可了的。許大老爺至今都覺得自己不曾冤枉了誰,頂多只是辦事急功近利些罷了。他覺得這樁案子根本翻不了,不能因為他偽造了一個畫押,就說有罪的人是無罪的。
許大老爺堅持己見,但第三位參與了偽造行動的昔日同僚,卻為流言所苦,一時想不開,心里又后悔,就在家中后花園跳了湖。雖然人是被救回來了,但也因為受涼,大病了一場,元氣大傷。沒過兩日,就聽說頭一位認罪的舊同僚被革了職,帶著家眷灰溜溜回鄉去了。雖說身家性命都不曾受到影響,但他這一回去,名聲大打折扣,只怕將來的日子不太好過。
許大老爺到這時候,才開始為自己擔心起來。同時同下決定的幾個人,一個被革了職,一個大病一場,部里也有小道消息,說這人估計要以告病的方式中止仕途了,好歹能保得一個體面,不用等待上頭下令革職。許大老爺不知自己該怎么辦,連參與過的小吏都被逐出了刑部,難不成他也要離開?翻案的事,估計是雷聲大,雨點小,畢竟是刑部上下都認可了的案子,萬一翻案,刑部的面子就要丟光了。怎么可能因為一個小吏的幾句醉后胡言,便讓所有人都丟臉?
然而,刑部對外不宣揚,并不代表不會內部處理犯過錯的人。其他人都受到了報應,許大老爺若是沒點表示,萬一尚書大人看他不順眼了,也將他革了職,那可怎么辦?到那時候,就連許家幾輩子的老臉都要丟光了!
可是,若就此尋個借口致仕,即使能保得一時體面,許家的聲望權勢也要一落千丈。許二老爺、許大爺與許二爺叔侄三人不是低品階的小官員,就是不曾入仕。沒有了許大老爺的官位撐著,許家又怎能在京城高官人家的圈子里立足呢?許崢連會試都還沒有參加,許嶸更是連秀才功名都不曾考取,女孩兒們也不曾正式定親,這時候許大老爺離任,小輩們的處境與前程就更加艱難了。即使有承恩侯府這門姻親撐著,許家也會大傷元氣。就象秦家二房,雖然已經分家出去,卻也是實實在在的外戚人家,皇后親侄。只因秦伯復失了官職,如今才不到三個月,就連一向仰仗他們的姻親薛家,也有膽氣向他們叫板了。
許大老爺不愿意讓自家落入這等境地。
然后有些事,并不是他不愿意,就能逃避得了的。
許大老爺錯判了冤案的消息迅速在朝野之間傳開了。那所謂受冤之人的族人到處宣揚此事,要為死者伸冤。連住的地方離京稍遠的另一名同案犯的家屬,也跳出來說自家人同樣死得冤枉,是被屈打成招了。許大老爺的名聲一敗涂地,他越是否認自己有錯,旁人對他的非議就越多。不少人都覺得他臉皮太厚,人品不正,明明做錯了事,還沒有承認的勇氣。哪怕是當時與他一同犯下大錯的兩名官員,也都勇敢地認了錯,并且辭去官職,以示悔過。許大老爺遲遲不肯認錯,分明就是戀棧權位!
剛進四月,許大老爺的丑聞在京中便已傳得人盡皆知,就連許崢,也開始受到影響。昔日與他交好的幾位才子,都隱隱疏遠了他,還有跟他交情最好的一位師長,私下勸他回家勸一勸老祖父,不要再倔下去了,早早請辭,做個懺悔的模樣來,好歹要保住許家的名聲。雖然外頭的議論一時間會不大好聽,但過得幾年,事過境遷,許家還有年輕一代,還有機會東山再起。但若是許大老爺連官身與體面都一并失去了,許崢一個人又有多大的能耐,能重新撐起許家門楣?只怕光是他祖父的丑聞,就足以斷送一個年輕舉子的前程了。
許大老爺無計可施,他甚至還去了承恩侯府與妹妹商議。可是這種事,承恩侯府又能幫得了他什么?外戚又管不著刑部。若是去求永嘉侯秦柏,秦柏對許家并沒有多少好感,樂意不樂意且不說,提起當年的案情,秦柏對許大老爺的做法也頗有微辭,恐怕還不肯幫他呢。
許大老爺最終還是忍痛上了折子,聲稱自己年紀老邁,請求告老。皇帝也不知是不是聽說過什么,干脆利落地允了他。他邁出皇城大門的時候,回頭看著身后那巍峨的重重殿宇,想起自己曾經的雄心壯志,再看一眼自己眼下的落魄,整個人就象是浸了冰水一般,冷透了。
許大老爺回家后就病倒了。許家亂成了一團。所有人都惶恐不安,不知道今后要何去何從。
得了消息的許氏趕緊下帖子請了太醫上門為許大老爺醫治,自己也打發了心腹丫頭來看望兄長,還明言改日會親自過來一趟。
許大爺向衙門告了假,躲流言的同時順便回家照顧生病的父親。
至于許大奶奶,則要負責照顧婆婆許大夫人。剛剛來到許家的魯大小姐魯善祥,也不能待慢了。她只得讓兩個女兒給她打起了下手。
許二老爺帶著兒子,應對著每日上門探病的各路賓客。
許二奶奶提前結束了圈禁,“好心”地幫助妯娌主持中饋。
許嶸平日里也認得不少朋友,便出門去到處打探外頭的消息。雖然許大老爺已經告老辭官,但刑部那邊若真的決定要翻案,影響才是最大的,他得要打聽清楚一點才行。
只有許崢,除了束手無措,什么忙都幫不上。
他活到今年二十歲,內心頭一次對自己的未來產生了迷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