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在狹窄擁擠的運河上行走,忽然來到了開闊得多的長江上,那種感受真是難以形容的。
雖然秦家人與黃晉成的船隊選擇了一段稍微窄一點的江面橫渡,但寬度也絕對是運河寬度的十倍以上。
秦含真早知道要渡江,早早就全身上下武裝齊備,跑到甲板上來看江景了。秦簡與趙陌也被她慫恿了一塊兒來,三個半大孩子站在前艙門口,對著眼前開闊得仿佛與天際渾然一色的水面,都不由得發出了“嘩――”的感嘆聲。
秦含真還好,從現代回來的,總歸見過點世面,她除了一聲“嘩”,目露贊嘆之色外,也沒什么失態的樣子。
秦簡與趙陌卻是兩眼都看直了。
秦簡已經不記得小時候回江寧老家的時候,是不是也欣賞過江景了。不過以他那時候的年紀,估計都是被父母、奶娘、丫頭婆子們留在艙房里,少有到甲板上來的時候。他只隱約記得腳下晃了很久的時間,母親還吐得厲害,妹妹哭個不停,還有奶娘不停地勸他別出去玩,免得吹了風著涼,又或是不小心跌進河里去…他若是早知道外頭有這般好景致,便是要人抱著出來,也要親眼見上一見的。
他還呆呆地問秦含真:“三妹妹,我看到書上有海,學里的先生說,海是寬廣得看不到邊的水面,可這不是長江么?怎么這水面好象也看不到邊的樣子?”
秦含真笑道:“這真的是江。長江嘛,第一大河,自然不是一般的江河可比的。今兒天氣不錯,視野開闊,你看過去,感到好象水天一色,象是連在一起似的。其實是錯覺,水面倒映著天空的顏色,才會看起來就象是一個顏色的。再往那邊走一點,興許就能看到陸地的線。這不算什么,我們船隊挑的都是江面上比較窄一點的地方渡江的,也能省些時間。海自然比江還要寬廣得多,那真真是一眼望過去看不到頭,坐了船在海上走,走上幾個月,都未必能看到陸地呢。而渡江,一天都不用就能到達岸的那一邊了。”
“嘩…”秦簡張著嘴,卻是什么話都說不出來了。秦含真的描述,簡直讓他無法想象。
趙陌盯著江面,不知怎的,好象心胸都開闊了不少。他笑著回頭對秦含真道:“表妹怎的知道海是什么樣子的?西北不是沒有海么?可惜遼東雖然有海,我卻是從沒見過。小時候也曾纏著父親母親,讓他們答應帶我去海邊瞧瞧,卻沒能如愿。我聽說天津就能看到海,只是我們在天津僅待了一天,沒功夫去開開眼界。本來我還覺得,海也沒什么好看的。但聽了表妹的話,我倒還真生出幾分興趣來。”
秦含真道:“有機會一定要去看一看的。沒見過山有多高,海有多寬廣,怎么能說自己就了解這個世界了?祖父給我們講課,總讓哥哥們到岸上去閑逛,跟當地人說話,打聽各種物事,是為了讓你們多了解外頭的世界。俗話說得好,讀萬卷書,不如行萬里路。因為不去見識過天下,就不會了解天下真正是什么樣子的。見識多的人,心胸都會跟一般人不一樣。我纏著祖父,非要跟他走這一趟路,就是不想一輩子被困在宅院里,對外頭的事物一無所知,眼里只能看到面前的這一畝三分地。”
她微笑著說完這番話,便往前多走了兩步,迎著江風,深吸一口氣,伸開雙臂作擁抱天空狀:“瞧吧,不到外面來看看,我又怎會知道現在的長江是什么樣子的?將來有機會,我還要去看山,看海呢!”
秦簡嘆道:“三妹妹好志氣!”說著自己也深吸了一口氣,鄭重表示,“若有機會,我也要走遍天下,瞧一瞧這大好河山!”
趙陌走到秦含真身邊,默然不語,但看他的表情,似乎心情還是挺輕松的。
秦含真轉頭看他,笑著說:“趙表哥,如果心里覺得憋悶的話,不如朝著江面大吼幾聲吧?只當是發泄了。”
趙陌怔了怔,歪頭想了想,微笑著上前幾步,站在船頭的位置,果真象秦含真說的那樣,沖著江面大聲吼叫了一下。接著,他又怔了怔,臉上的笑容卻是更大了,又開始吼叫起來。這一回,他吼得更大聲,也吼得更久,吼完了,卻忍不住笑了起來。
秦含真見他笑了,也跟著笑了。誰知秦簡先是被趙陌的吼聲嚇了一跳,接著就抱怨說:“嚷那么大聲做什么?嚇壞我了。不成,我也要吼,難不成我的嗓門不如你大?!”說完竟也走到趙陌身邊,與他并肩而立,然后沖著船頭的方向大聲嚷嚷起來。
秦含真哈哈笑著,也跑上去學他們嚷。不過她嚷得稍微有技術含量一點,不象他們那樣傻扯著喉嚨鬼叫,一會兒肯定會嚷嗓子難受的。
原本坐在艙房里透過窗戶欣賞江景的秦簡與牛氏相互扶持著走出了甲板。牛氏瞧著三個孩子,眉頭直皺:“這是發的什么瘋?嗚哇鬼叫的,吵死人了!”
秦含真咯咯直笑著跑到她身邊來:“祖母,您也沖著江面嚷幾聲吧?很好玩的。好象什么憋悶都消失了,心里爽快得很。”
牛氏瞪她一眼:“胡說!好好的沖著江面嚷什么?這么好的景致,就該安安靜靜地欣賞才對!”
說完牛氏又回過頭看向丈夫秦柏,臉上的表情也柔和下來:“老爺說對不對?我還是頭一回見長江呢。往日只聽老爺說它的好處了,心里也沒怎么放在心上,總覺得這長江跟咱們家附近的黃河想必差不了多少。今日見了江景,才知道這兩條河的景致是大不一樣的。老爺要是如今再給我念那些頌揚長江的詩句,我就能聽明白了。”
秦柏微笑著拉住妻子的手:“好,回頭到了江寧,閑時我再把那幾本詩集尋出來,念給你聽。”
牛氏與他相對而笑。
秦含真干笑著看了他倆幾眼,嘴角微微抽搐著轉身回到大堂哥與表哥身邊去了。以自家祖父的記性,想背什么詩,張口就能來,還用得著去找詩集看著念?不就是嫌甲板上人多,他們幾個小輩礙著祖父祖母的二人世界了嗎?
秦簡與趙陌兩個少年已經嚷得有些累了,卻還要比拼誰嚷得比較大聲,并且都在堅持自己的嗓門更大。這么幼稚的競賽,秦含真也是無語,偏他倆都要拉著她,叫她做個裁判,定要評出一個高低來。秦含真頭都大了,順了哥情失嫂意,這可怎么整呢?
不過,看著趙陌臉上難得的燦爛笑容,她忽然又覺得這點小麻煩不算什么。
秦家船上一片歡騰,連秦家的男女仆婦,也因為主人們玩得開心,心情也跟著放松起來。手頭沒差事做的,也到甲板上偷偷歡賞江景。有那曾經往來江寧與京城兩地,或是曾被派到江南來采買物事的人,便開始得意洋洋地顯擺自個兒的見識,說起江南的種種好處,長江的各種奇觀景象,說得十分熱鬧。
相比之下,黃晉成的幾條船上,則十分安靜整肅。雖然也有頭一次看到長江的士兵面露激動之色,但所有人都堅守崗位,沒有涌到甲板上來。只有幾位地位比較高的心腹親兵,聚在一處低聲說話。
黃晉成站在船頭處,雙手背在身后,看著不遠處秦家主船上的熱鬧場景,還有秦簡臉上那歡樂的笑容,神情緩和下來。但那表情仿佛只存在了一瞬,很快,他便轉頭望向前方的江面,臉又板了起來。
他稍微轉了轉頭,看向站在斜后方的黃二老爺。對方眼里也在看著江景,不過有些心不在焉。對于在揚州土生土長的黃二老爺而言,長江也是常見的,他并不十分稀罕。
黃晉成掃了身后一眼,確認離他們最近的人都與他和黃二老爺相隔三十尺以上,才放心地開口道:“叔祖,我先前跟您說的事,您可得記牢了。到了江寧,記得立刻去尋堂姐,制止她繼續胡鬧,最好是把您兄弟一家全都帶回揚州去,知道么?”
黃二老爺回過神:“放心,我心里有數。這次本來就是我那大侄女犯了糊涂,也難怪你會著惱。不過…”他猶豫了一下,“我瞧秦家那邊好象也沒說什么,興許…事情沒你想的那么糟吧?不過是個尋常宗室而已,身體又不大好,雖說身份尊貴,但未必會攪和進那些事里去。”
黃晉成冷著臉:“伯祖父與祖父曾經留下的訓誡,我們嫡支嚴守了三十年,從未有過違逆的時候,也因此得了三十年的圣眷,留守揚州的族人亦能安心度日。雖未曾大富大貴,但卻從來不缺少有出息的子嗣,往后家族榮光延續,也不在話下。如今堂姐要違背祖訓,二叔祖身為她的親伯父,難不成就要眼睜睜看著?她那點荒唐的想頭,能不能成事還是未知之數,即使能成事了,又能如何?當真值得我們拿全族子弟的前程去拼么?”
黃二老爺臉色一變,忙道:“我不是這個意思!侄兒說得對,這事兒…是不能由得我那侄女兒胡鬧!黃家女兒不與宗室皇親聯姻,這是祖訓,誰也違不得。若不是你們嫡支守得住,皇上和朝廷又怎會如此信任黃家?萬一不小心惹惱了皇上,我們黃家會是什么下場?我孫子也是將要下場科舉的人了,即便是為了兒孫,我也不能對侄女的行徑視若無睹。等我到了江寧,就立刻去找她老子說話!”
黃晉成點了點頭,再度看向江面,語氣有些漫不經心:“我會打發幾個親兵陪著叔祖去的。路上一應事務,自有他們打點,您就放心吧。”
前方的江岸已經漸漸清晰,越來越近了,天邊卻不知何時積聚了一大片烏云。剎那間,云間閃過幾道電光,風向頓時就變了。
黃晉成閉了閉眼,又重新睜開,喃喃低語:“要變天了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