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氏斜倚在床上,聽得門外的嫣紅叫一聲“二爺”,知道是丈夫秦安過來了,立時有了精神。
站在床邊的金嬤嬤迅速給她遞了個眼色,她便立刻躺了下去,捂著小腹,面露痛苦之色,雙眼涌現淚光點點,一副半死不活的模樣。
秦安一進門,瞧見何氏這副架勢,腳下頓了一頓。
何氏蒼白著一張臉,慘笑著對他說:“二爺,你回來了?你可算來看我了。我知道自己錯了,二爺別生我的氣。你瞧我如今這般凄慘,就知道我得了報應,只當是看在往日夫妻情份上,憐惜我幾分吧!”
秦安臉色有些復雜:“泰生沒跟你說嗎?大夫給你開的方子不過是溫補用的,那些大戶人家的女眷平日拿這個方子裝病,你根本什么事都沒有。你明知道我最討厭別人騙我,何必又在我面前做戲?!”
何氏臉上一僵,沒想到秦安往日待她總是溫柔小意,一朝翻臉,就能直接上手撕破臉皮,連表面功夫都不肯做了。這樣的男人,她真能哄得回來么?
金嬤嬤在旁咳了一聲,何氏便回過神來,對著秦安慘笑道:“如今是不是無論我做什么,說什么,你都不會信了?我也不瞞你,我確實沒有大礙,方才那一跤,并不曾真正摔著了我,可是…我受此打擊,胎氣不穩,卻是真的。你看我的臉上沒什么血色就知道,這種事,哪里是裝得出來的?哪怕你不再對我憐惜,好歹也在乎一下孩子。”
秦安又頓了一頓,心中忽然想起了離開東廂房的時候,侄女桑姐兒曾經拉住他說的話。
她說,何氏最會裝可憐搏人同情了。把臉上的脂粉洗凈,素著一張臉,又或者是多涂些粉,讓臉色看起來特別蒼白,好象虛弱病人似的。然后再穿得單薄一些,挑那青白一類的素淡衣裳,襯得整個人楚楚可憐的模樣,要是狠心一點的話,還能讓自己餓上兩天,甚至是真弄出點小病來,取信于人。最后還要一邊用可憐的語氣說些苦衷,眼里再要冒出點淚花來。
何氏在米脂的時候,就是拿這種方法來騙人的,不過祖父祖母都心志堅定,沒上她的當。但從她裝可憐的熟練度來看,說不定這一招早已練熟了,試過無數遍。桑姐兒特地囑咐二叔,要小心,不要上當呢。
秦安其實對小侄女的話本有些半信半疑,心想父親母親都沒提過這些,怎么小侄女反而發現了呢?難不成何氏做戲,還做得如此明顯,連小女孩都沒騙過去?
此時此刻,秦安看到何氏的表情作派,倒有幾分猶疑了,想了想,他就走到了床邊,向何氏伸出手去。
何氏正淚水漣漣,抽抽答答,見他走過來伸出了手,心下一喜,暗道這個男人果然還是舍不得她的,還是對她有情的,瞧,她裝幾分可憐,他不就信了么?
何氏想得正美,身體還有意無意地朝著秦安那邊傾斜,打算要倒到他懷里去,再哭著抱著撒幾句嬌。哪里想到,秦安并沒有伸出雙手去接她的意思,而是拿手指在她臉上輕輕刮了一下。
何氏一愣,便看見秦安將手指縮回近前,低頭一看,上頭沾著一層白色的粉。他還有什么不明白的?冷笑一聲,轉身就走:“果然是做戲,你什么時候變得這么會騙人了?還是說,你一向如此,只是我從前有眼無珠?!”
他轉身得快,何氏的身體已經沖他挨了過去,沒了遮擋,整個人就直往地上撲了。還是金嬤嬤瞧見,三步并作兩步沖上來扶住了她,才讓她避免了撲街的命運。只是受此驚嚇,她額頭上也冒出了冷汗來。再一聽秦安說的話,以及他表現出來的態度,她的心直往下墜去。
又失敗了!而且結果比先前更糟,如今他只怕已經認定了她所言所行皆是假裝,從此再也不會相信她了!
何氏無措地拽著金嬤嬤的手。金嬤嬤也是眉頭緊皺,意外無比,一時之間,也想不出什么好辦法來。
秦安卻已經在桌邊的繡墩上坐下,叫了一聲:“嬤嬤,你進來吧。”
虎嬤嬤走了進來,冷冷地朝何氏方向瞥了一眼。這婦人差點兒害了她獨生兒子,如今還要再騙人,她絕不會讓對方得逞!
秦安對虎嬤嬤說:“她的要緊東西,應該都在這里了。嬤嬤請動手吧。若是這里找不到,我就帶著泰生把家里所有房間都搜一遍,不信找不出東西來。”
虎嬤嬤點了點頭,什么話也沒說,就開始搜索這間屋子。她什么都搜,逢箱開箱,逢柜開逢,每個角落里都要搜到,每件衣服、被褥間都要伸手進去摸了摸,確保里面沒有夾帶任何東西。她甚至連梳妝臺上的瓶瓶罐罐、大匣小盒也都打開搜過了,仔細到仿佛沒有任何一件物件,能逃過她的雙眼。
何氏與金嬤嬤看著她的動作,心中的不詳預感越來越大。何氏在這屋子里收起來的東西,當然不可能件件都是見得光的。當她看到虎嬤嬤連妝匣隔層里頭放的書信,都要拿出來打開看一眼的時候,心里就不由得發慌,手下意識地將枕頭往后推了推,拿被子掩住了,然后才強打精神,擠出一個笑來:“二爺,虎嬤嬤是想找什么東西么?不如你跟我說一聲,我替你來找吧?這里畢竟是我的屋子…”
秦安沒理她,而虎嬤嬤也沒停下手中的動作。這時候,虎嬤嬤打開了一個立柜,發現里面還有兩個小柜門,都掛著小銅鎖,便回頭報給秦安知道。
秦安瞧了一眼那柜,又瞥向何氏:“鑰匙呢?”
何氏心中重重一跳,下意識地看了金嬤嬤一眼。金嬤嬤賠笑道:“二爺,說來不巧,這小柜的鑰匙前兒才丟了,小的到處尋過,至今還沒找到呢。若是二爺想看里頭裝了什么東西,不如寬限兩天,等小的把鑰匙找到了,再開來給您看?”
“不用了。”秦安淡淡地說,轉身走了出去。
何氏雖然不知道他去了哪里,只是見他不在,就忍不住瞪虎嬤嬤:“你們到底想干什么?難不成是要抄家么?!”
虎嬤嬤冷笑一聲:“我不知道什么是抄家,奶奶倒是清楚什么叫抄家,果然是經過大事的人。”
何氏的臉色一下變得難看起來。她是經歷過抄家,她父親因貪腐而被革職流放,抄家是免不了的。當年她青春貌美,躊躇滿志,卻只能眼睜睜看著自己大好前程中途夭折,心里別提有多絕望了。那種滋味,她這輩子都忘不了!
秦安很快回來了,手里拿著平日常用的隨身佩刀。何氏見了,心頭不詳的預感更甚,忍不住開口:“二爺…”
她話還未說完,秦安就拔刀劈向那柜門,只聽得喀嚓一聲,其中一個鎖與柜門的連接處就被劈開了。他再揮刀劈一回,兩個鎖都解決了。何氏只有目瞪口呆的份。
秦安收到退開一旁,虎嬤嬤上前將鎖去了,打開柜門往里看,不久就取出了一只尺許長的木匣子,上頭又掛著一只鎖。秦安照樣劈了一下,虎嬤嬤打開匣子,里頭卻是厚厚的一疊票據。這就是何氏放印子錢的證明了。
秦安抓了一把票據,粗粗翻看一下,果然如秦泰生所說,至少有五千兩銀子。何氏哪里來的本錢做這種事?而他居然糊里糊涂地被她騙了這么久!
他白著一張臉,轉身看向何氏:“這是什么?別告訴我你不知道!何瓔,你瞞得我好苦啊!”
何氏的臉色比他還要難看,死死拽著金嬤嬤的手,想要從她身上獲取一點力量。金嬤嬤痛得厲害,好不容易才忍住沒叫出聲來,心里只想罵何氏坑爹。這印子錢的證據被秦安搜了出來,將來可怎么辦?這里頭可不僅僅是何氏一人的本錢,王妃與世子還指望這些票據能給他們幫上忙呢!
何氏深吸了幾口氣,才強笑著說:“二爺,我知道這種事有違國法,可放印子錢的人多了去了。光是大同城里,就有好幾家,其中不乏幾位將軍家的太太、奶奶們。我這小打小鬧的,不過幾千兩的本錢,又算得了什么?二爺若是鬧得人盡皆知,反而要得罪人呢。你要是不說出去,你我夫妻一體,我的銀子,自然就是二爺的銀子。二爺若是擔心會叫人說嘴,大不了我把本錢收回來后,就再也不做了。”
“住口!”秦安閉了閉雙眼,轉向虎嬤嬤道謝,“辛苦嬤嬤了。”
虎嬤嬤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二爺可別忘了,方才在老爺那里,你都答應過什么?”
秦安苦笑:“嬤嬤放心,我心里有數。”虎嬤嬤便把票據匣子蓋好,干脆利落地走了。
何氏緊張地看向秦安。秦安閉目不語,心中卻又想起了小侄女桑姐兒在他過來之前所提的建議。
放印子錢這事兒,雖是嫣紅出面,但其實真正指使的人,明顯是何氏。沒有一個有份量的主犯,就算他放棄了這五千兩銀子,向上司坦言真相,也未必能取信于人,反而有包庇的嫌疑。
所以,嫣紅不能留了,何氏…也要為自己的行為付出代價。
他確實打定了主意要休妻,用的是何氏犯了七出的名義。可認真說起來,何氏的主要罪狀有二,一是瞞下秦平家書,坐視公婆傷心病倒;二是陷害、逼迫長嫂,使關氏自盡。除此之外,那些散布謠言、勾結外人、私自逃走等等,都是由這兩條主要罪狀而來的。
若要公開何氏被休的真正原因,秦平家書背后有秦王遇襲的秘聞,關氏之死關系到她的名聲。前者提不得,后者不好說。何苦把自家卷入到宗室秘事中去?又何苦在關氏死后,再叫人嚼舌?就算關氏與吳少英清清白白,也擋不住人心險惡。
所以,何氏放印子錢,就是一個極好的休妻理由。秦含真說得有理有據,秦安自問,他沒有反對的理由。
他與何氏,終究是沒有做一世夫妻的緣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