帳外雷聲隱隱,帳門竹桿撐起的簾檐雨注如瀑,狂風刮來,雨簾灑成千百水珠,不時有一隊隊披蓑衣的巡邏衛士踏著泥水沓沓而過。
這時東南方似乎傳來一連串悶雷聲,足足十余響。忽失海牙灰褐色的眼珠動了動,視線慢慢從帳外收回,長長吐了口氣,搖搖頭,這瓊州海島就是與陸地不同,風暴大成這樣倒也罷了,連雷聲都密密成串。
他一襲白袍,頭裹白巾,腰圍玉帶,帶扣上懸掛著一把鑲滿綠松石、紅寶石及瑪瑙的連鞘彎刀,就這樣負手而立望帳外雨勢已經有好長一段時日,直到身后傳來一聲低稟:“稟萬戶,畫好了。”
忽失海牙轉身,目光投注桌案,案上是一軸五平尺白紙,此刻紙上墨跡未干,畫著一件奇怪的物事。當然,所謂奇怪只是對忽失海牙而言,若是任何一個龍雀軍戰士看到這圖,必定脫口而出:“這不是火槍嗎?”
“這就是那龍雀軍使用的火槍?”
“是,卑職探聽得明白,又派出一隊偵哨誘龍雀軍出擊,近距細看,型制確實如此。只是…那隊偵哨俱被…”說話的正是那北庭軍百戶,他彎腰躬身,雙手抱拳,雖是請罪,臉上卻沒有多少惶恐之色。
果然,忽失海牙神情專注看著那火槍圖形,嘴里淡淡道:“一隊新附軍,死就死了,能探出宋軍利器樣式,也是值得。”
那畫圖的宋人畫師聞言身體不可抑制抖了抖,頭垂得更低,大氣不敢多出。
圖紙上的火槍外型與龍雀軍所用燧發槍已有八九分相似,這畫師能通過色目百戶的口述畫成這樣也算不錯了,當然不可能一模一樣,至少火槍的關鍵零部件燧發組件就畫得很模糊。光看這圖,任是頂尖大匠也看不明白這火槍的發火機制是什么。
不過忽失海牙可不會這樣想,他下令道:“傳亦思馬因匠帥、于匠師。”
很快,一個中年色目人和一個漢人老者出現在帳中,色目人行按胸禮,漢人老者則有些畏縮鞠躬。
蒙元素來重視工匠,無論中原還是西域,中亞還是東歐,每下一城,必先收羅工匠。不管是泥匠瓦匠篾匠鞋匠銅鐵匠,但凡有一技之長,皆收軍中。元軍隨營雜役中,工匠與醫匠的地位也是最高的。
忽失海牙對工匠也有幾分敬意,加上此時用人之際,難得點頭回禮,道:“二位匠師過來看看這圖上之物,能否仿制。”
亦思馬因與于老頭一起圍攏上來,看著案上圖形,腦海里閃過這段時日軍兵談槍色變,脫口而出:“火槍?”
色目百戶道:“正是。你們好好琢磨,能否依樣打造?”
兩位匠師邊看邊詢問色目百戶所見所聞,半晌,均面有難色,互相看了一眼,都從對方眼里看出無奈。面對忽失海牙鷹一般犀利的眼神,兩位匠師眼見挨不過,只得惶恐施禮道:“光憑此圖,實在是無從著手,要是、要是能有實物就好了…”
忽失海牙陰沉著臉,不作一聲,兩個匠師心下忐忑,惴惴不安。
忽失海牙沉聲道:“若我能奪取一兩支火槍,你等拆解之后,能否依樣打造?”
面對這從未見過的新器物,兩個匠師心里著實沒底,但主將動問,他們又能怎辦?總不能說“這個不好說”吧?只得硬著頭皮道:“若能見到火器實物,拆解細查,想必是可以的…”
“不要‘想必’,我要確定。”忽失海牙瞪視二人,牙齒在燈火下閃著森森白光,“我給你們兩支火槍,你們要還我兩百支、兩千支!”
二匠師唯唯而應。
待二匠師與畫師退出座帳后,忽失海牙喝道:“賽義德。”
“屬下在。”色目百戶急忙上前躬身領命。
“你率一隊北庭軍及一營漢軍,從夾子山一直往碼頭搜索,全力搜殺那支龍雀軍哨隊。”忽失海牙陰森森盯著賽義德,輕輕拍拍這位中軍親將的厚實肩膀,“我不管死多少人,也不管你斬殺多少,我只要兩支火槍——拿到火槍,領賞;拿不到…都元帥向我問罪。我,則向你問罪。明白嗎?”
賽義德額頭冒汗,缽大的拳頭朝胸甲一捶:“屬下這就出發,一定把龍雀軍哨探連人帶槍縛獻萬戶大人面前!”
忽失海牙點點頭:“去吧。”
賽義德匆匆出帳,差點與一道急奔而入的身影撞滿懷。
賽義德定神看去,認得眼前這臉色蒼白,渾身濕淋好似淹死鬼一般的家伙是守衛碼頭的新附軍劉副千戶,怒道:“怎么不經稟報就擅闖…”
往日總是一付諂媚笑臉的劉副千戶竟沒理會這位中軍親將,而是側身閃入,跪伏在地,語帶驚惶:“萬戶大人,不、不好了…”
忽失海牙心頭一沉,急問:“是否風浪過大,船只受損?”
劉副千戶從頭到腳,渾身滴答淌水,吃吃道:“是、是,不、不是…”
忽失海牙怒氣勃發:“究竟是還是不是!”
“是、是宋軍襲擊碼頭,用、用震天雷炸毀倉船…”
忽失海牙身體一晃,急忙按住桌案,穩住身體,聲音從牙縫擠出:“倉船被毀幾艘?”
劉副千戶只是不斷磕頭,血水淋漓,竟不敢答。
“胡說!”賽義德在一旁實在忍不住吼道,“宋軍何時穿過我大營,跑到碼頭去了?他們只有一支小隊,頂多不過數十人…”
“是,就是這支小隊…”
“胡說八道!”賽義德咆哮聲連雷聲都壓不住,“區區一支小隊能帶幾顆震天雷?要幾顆震天雷才能炸毀一艘千料倉船?再說了,你一營足足有三百戰兵,十倍于敵,怎會讓宋兵闖入碼頭?還炸船?你們他娘的都是死人嗎?!”
劉副千戶哭喪著臉:“他們真的有震天雷啊!還有大量火槍,那彈丸射來,比雨勢還密集…營中兄弟,死傷慘重,根本沒法靠近…沒法靠近啊!”說到最后,已變成哭嚎。真是聞者傷心,見者落淚。
忽失海牙眼里沒有淚水,只有幽幽綠火,他手按鑲滿寶石的刀柄,一字一頓:“倉、船、被、毀、幾、艘?”
劉副千戶面如死灰,拼命磕頭:“全…全毀了…”
刀光一閃,血水噴涌,一顆大好頭顱飛起。
“啊——”
忽失海牙咆哮著暴起一腳,將血淋淋頭顱踢飛出帳,遠遠滾落污泥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