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零六章 佛本是道(下)

　　金蟬子凌波而行，朝橡樹仙島趕去，他并不知道具體方向，湖中如海，兼之法陣相連，原本就沒有方向，不過他既然已經入了六兩湖，過了最大的法陣，里面的迷陣自然不是問題。

　　他禪心無礙，一路前行，不久之后遠遠看到一道身影，卻是大力牛魔王。牛魔王站在紙船船頭，東張西望，顯然是在辨認方向。

　　“牛道友…”

　　待兩人接近，金蟬子喊了一聲，牛魔王卻恍若未聞，繼續尋找道路，與金蟬子擦肩而過。

　　望著牛魔王的背影，金蟬子伸手向前點了一下，面前空氣抖起波紋，好似立著一道透明屏障。

　　金蟬子恍然大悟，牛魔王此時正趕去見匡世棋的路上，身處那座名為“不進則退”的法陣之中，可能因為一直猶豫不決，所以一直原路返回，重新來過…如此反復。

　　金蟬子停立片刻，正欲繼續趕路，忽而聽到水波聲，驀然回首，看到牛魔王所在的紙船如離弦之箭，正急速倒退…

　　又失敗了一次。

　　“金仙劫？”

　　八生八世的得道高僧心中立即飄過這三個字。入湖之前，郭大路曾有言道“各自相機行動，可以去找各自要找的東西”，如今看來，牛魔王要找的“東西”或許就是他的金仙劫。

　　明知對方看不到也聽不到自己，金蟬子放棄寒暄，繼續去找橡樹仙島，請郭大路去和匡世棋見上一面。

　　這么做不僅是為了幫匡世棋，他自己也想看一看那個郭大路到底是什么人，之前他以禪心推演，不僅沒有得到任何結果，還被對方察覺，因雙方皆無惡意，一笑置之，就此作罷。

　　此時當他站在六兩湖上，心中對郭大路的疑問和好奇更加濃烈：一個未入神圣的修士，何以能破道祖的洞天法陣？莫非他是那種萬年難遇的法陣奇才？

　　金蟬子又行九曲十八彎，遠遠見到一團云霧繚繞、仙氣氤氳，知道是橡樹仙島到了，當即加快行程靠了過去。

　　率先印入眼簾的是那棵高大翠綠的橡樹，接著就是橡樹下面的那個土坑。

　　“郭施主已經替胡小姐取走本命符？”

　　帶著這個疑問，金蟬子登上仙島，除了那個土坑，他還在地上發現樹枝和木屑，稍一思索便知前因后果，確認郭大路等確是人去島空。

　　金蟬子快速捻動佛珠，轉頭看向某處，面露深思。

　　在金蟬子所面對的那個方向百里之外，一艘木船正緩緩前行，一男一女兩人并肩站在船頭，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天。

　　“五圣傳人果然非同一般，不僅懂劍術、懂陣法，還懂墨家機關術…這木船便是放到圣墟，也會受到不少修士的青睞。”不知是不是因為快要見到匡世棋，青霞的心情有些緊張，故意說些漫不經心的話題，以遮掩這種情緒。

　　郭大路謙虛地笑了笑，也不多解釋。

　　青霞看著他，突然問：“你真的是第一次來六兩湖嗎？”

　　“是的。”

　　青霞認真觀察他的反應，片刻之后，點點頭，道：“感覺你對這里很熟，好像在自己家一樣。”

　　郭大路道：“唬人的其實是法陣，只要弄清楚法陣之間的規律，比其他地方更容易認路，這六兩湖法陣，最關鍵的部分在入湖之前，后面的陣法更多是象征性的。”

　　“那是對你而言。”青霞吐槽，一路走來，她親眼見識了郭大路如何破陣前行，那些看似輕描淡寫的操作對她而言，件件難如登天，其中繁復簡直難以想象。

　　郭大路也不好多說，轉移話題問道：“你和夕陽大護法認識多久了？”

　　“這要看從哪里算起了…”

　　郭大路機智道：“從紫霞那邊算起呢？”

　　青霞瞪了他一眼，“懶得理你。”

　　郭大路一笑。

　　“我并不是紫霞…”

　　過了好一會，青霞才開口說道，“也不是她斬出來的分身，我就是我…”

　　郭大路脫口接道：“是顏色不一樣的煙火？”

　　青霞：“…”

　　郭大路忙一擺手，“別理我，您繼續。”

　　青霞轉過頭，續道：“如果仔細算起來，我們算是孿生姐妹吧。”

　　“孿生姐妹？”郭大路對這個答案有些詫異。

　　“我們原是同母的鯖魚，后來各自修煉成人形后，又選擇了同樣一個女子的形象，因為孿生姐妹的關系，我們的感情、心意、六識盡皆相通，修煉天賦也是旗鼓相當、不相上下，這就導致了一個問題…”

　　青霞停頓下來，沒有繼續往下說。

　　早有猜測的郭大路補充道：“你們看上了同一個男人？”

　　這次青霞沒有瞪郭大路，而是默默地點了點頭。

　　“匡世棋？”

　　青霞繼續點頭。

　　郭大路道：“那我就明白了。”

　　青霞望著遠處，道：“但有件事卻很奇怪，我雖不爭氣地愛上了匡世棋，但我又常常在夢中夢到另外一個，呃…人，有時候那個人是另外一個人，有時候感覺他好像就是匡世棋。”

　　這是青霞深藏心底的最大秘密，從來不曾對外人說過，今日在這隔絕天地的六兩湖，面對這樣一個神秘的陌生少年，干脆一吐為快。

　　“你夢到的那個人是不是毛臉雷公嘴，一副猴樣？”郭大路問。

　　青霞猛地看向郭大路，“你怎么知道？”

　　郭大路反問：“你難道不知道？”

　　青霞不語，她心中自然早有猜測，只是被這樣公開叫破，還是覺得有些吃驚。

　　兩人就此沉默下來。

　　木船又轉了一個彎，竟進入“兩岸青山”的幻境。

　　明明空蕩蕩的湖面，憑空冒出兩座大青山。

　　“最后一關，真正的挑戰要開始了。”郭大路向前看了一眼，語氣嚴肅認真。

　　青霞頓時警惕起來，他隨隨便便破的法陣都讓自己覺得百般不可思議，那能讓他認真起來的關卡，自然非同小可。

　　“哈哈哈哈哈…獵物終于出現！”

　　隨著一道猖狂肆意的大笑，一個身高如同楊樹、腦袋大如房屋、眼睛好似缽盂、獠牙粗如枯藤的妖魔攔住去路。

　　“停住！你們兩個是我的獵物！”

　　妖魔伸著他那墨綠色的大手指著郭大路和青霞，叫囂道。

　　青霞清晰地感覺到對方身上散發出來的那種危險的意味，瞬間將境界攀升到巔峰，隨時做好出劍的準備。

　　郭大路問：“你哪位啊？”

　　那妖魔未語先哈哈大笑，道：“我就是令六兩湖聞風喪膽的食人魔，我最喜歡吃童男童女，不曾想今天一下遇到兩個，童男童女你們說，是想被清蒸還是想被燒烤？”

　　青霞下意識地看了郭大路一眼，想起他威脅那只野鴨的話，道：“現世報。”

　　郭大路現在哪有空理這茬，針鋒相對道：“你既然說我們是你的獵物，那至少先獵到我們，如果你只是一個愛說大話、愛吹牛的笨蛋，那有什么好怕的？”

　　食人魔一聽對方說自己“不可怕”頓時大怒，吼道：“我的這雙手可以抓住世上任何兵器，我的這雙腳可以踢開世上任何攻擊，就憑你們兩個，怎么會是我的對手？”

　　郭大路冷笑一聲，立即掐住劍訣，御桃木劍，施斬妖劍術，開始向食人魔發動攻擊。

　　旁邊青霞見狀，心中好奇，她不明白郭大路為什么要如此突兀地發起進攻，但他既然已經出手，自己也不好袖手旁觀，緊跟著揮劍斬向那食人魔。

　　食人魔伸手抓住郭大路的飛劍，抬腳踢開青霞的劍意。

　　郭大路取出“杯雪劍”，運氣吹出，仍被食人魔一把抓了過去。

　　青霞繼續揮劍斬出，速度漸快，但全被食人魔一腳腳踢開，到最后，食人魔手臂猛然暴漲，干脆連青霞的青劍也一把抓了過去。

　　戰斗才剛剛開始，郭大路和青霞二人的武器便全被繳了。

　　郭大路怡然不懼，指著食人魔道：“我原本就沒想用任何武器打敗你，我只想依靠我自己！”

　　說罷，郭大路揮著右拳沖了過去。

　　青霞完全愣住，她覺得眼前這個郭大路特別沖動、特別陌生。

　　郭大路的拳頭不出意外地被食人魔抓住，他又用腳去踢食人魔，被食人魔墨綠色的大腳踢開，他用頭去撞食人魔，邊撞邊叫道：“我要用我的頭把你撞得滿地找牙！”

　　然后郭大路的頭也被食人魔用手抓住。

　　他成了食人魔的俘虜，成了真正的“獵物”。

　　那邊青霞也不再猶豫，一般地沖了過來，然后…

　　也成了“獵物”。

　　“你們現在怕我了嗎？”食人魔得意地問道。

　　郭大路哈哈大笑，道：“為什么要怕你，我們的身體里藏有可以斬碎你五臟六腑的利劍，我們還可以在被你吃進肚子里的時候選擇解尸爆體，和你同歸于盡，你有什么好怕的？”

　　食人魔一下愣住了，他感覺到對方說的是真話，他從對方的話中聯想到死亡，然后他覺得極端恐懼。在他看來，那對童男童女只是螻蟻而已，可是就那樣兩只螻蟻，竟能威脅到他的生命，他覺得很震驚，所以他決定放他們離開。

　　“食人魔，你還不明白嗎？”

　　重獲自由的郭大路指著食人魔大聲說道：“但凡能走到這里的人，你一個都吃不了，所以你這個‘食人魔’根本就名不副實，而且在這湖中，大都是水怪、水妖、水神…他們知道你是食人魔，只吃童男童女，所以心里也不會怕你，你長得如此高大，本領又是如此強大，可惜這世上卻沒有人真的會怕你，真是可憐…”

　　食人魔道：“我可以殺了那些不怕我的人！”

　　“那你就是殺人魔，而不是食人魔，而殺人這種事，誰都會，沒什么好怕的。”

　　食人魔頓時茫然了，脫口問道：“那怎樣才能讓人怕我？”

　　郭大路道：“很容易，你不要吃人，也不要殺人，而是去幫助別人，每次幫助一個人，就收取一份供奉，久而久之，你的大名就會傳出去，到時會有越來越多的人想要請你幫忙，只要請你幫忙、有求于你，那他們就要遵守你的規矩，害怕你的規矩，不然他們就得不到偉大的食人魔的幫助，甚至可能會因此惹怒可怕的食人魔，這樣一來，他們心里就會有恐懼，會由衷地怕你…”

　　食人魔：“我自從由湖中瘴氣化為妖魔一來，讀書很少，所以你最好不要騙我！”

　　郭大路道：“你可以認真思考一下我的話，是要做一個名不副實，無人害怕的假食人魔，還是要做一個名滿六兩湖，可以訂立自己規矩的真大佬？”

　　食人魔思考良久，最后做出決定：“好，我聽你的！”

　　青霞：“…”這食人魔怕不是個傻子吧？

　　念頭一生，眼前幻境消失，不見青山，不見食人魔，只有她和郭大路站在木船船頭，迎風前行。

　　“剛剛…”

　　青霞看向郭大路。

　　“勇往直前的勇氣，隨機應變的智慧。”郭大路解釋道。

　　青霞恍然，剛剛她一旦心存退意，那么木船便會原路退回。

　　過了“兩岸青山”，鎮壓匡世棋的琉璃琥珀出現在前方不遠處。

　　久別重逢，青霞有種恍如隔世之感，她怔怔地望著那道身影，莫名生出“膽怯”的感覺。

　　近鄉情更怯，近心上人情也怯。

　　“你怎么來了？”

　　匡世棋看到青霞，好奇道。

　　“…你帶走了我聽雪樓的夕陽刀，我當然要來找回去。”青霞怔了一下，很快反應過來。

　　匡世棋笑道：“原來如此，夕陽刀我早已歸還神兵閣，你回去之后，只要叫出‘夕陽無限好’的密語就能找到它。”

　　“那你不早說…”

　　匡世棋一笑置之，轉頭看向郭大路，問：“你就是那位沒有入圣，卻破了李老頭法陣的小子？”

　　郭大路反問：“你就是書劍宗小師叔祖，聽雪樓大護法匡世棋？”

　　“沒錯，是我。”匡世棋承認，又問：“你專修法陣？”

　　郭大路搖頭，“儒家、墨家、陰陽家、醫家，劍術、刀術、道術、占卜術…除了釋家，其余多少有些涉獵。”

　　匡世棋道：“我以前和你一樣，也想學貫諸法，某日頓悟之后，專修一劍破萬法，之后心中見疑，又開始修刀，直到那日去金蟬寺和金蟬大師論法，若有所悟，才知道佛道如一、貪多務得的道理，到了前不久，再次得金蟬大師點撥，更進一步，明白了世間萬法，唯我獨尊…”

　　“唯我獨尊？”郭大路語帶嘲諷地接道，“這種自吹自擂，也能唬人？”

　　匡世棋和青霞聞言，皆是一怔，望向郭大路時，心中又是一驚，此時的郭大路神色出離冷漠，身上散發出的那種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氣場尤其令人感到不適。

　　“道者，一也，故劍也是一，刀也是一，術也是一，萬法萬物都是一…修萬法便是修一，何來貪多務得？”

　　“萬法如一，眾生平等，又何來唯我獨尊？”

　　郭大路每說一句話，周身的氣場就發生一次變化，六兩湖四周的氣象隨之響應，越發襯得他高妙縹緲。

　　“阿彌陀佛！”

　　郭大路話音剛落，金蟬子終于及時趕回。

　　“郭施主此言差矣，佛陀當年于菩提樹下證道金身，宣‘天上天下，唯我獨尊’，眾神皆應，何來唬人一說？至于‘唯我獨尊’之尊，尊的是佛法至高奧義，尊的是超脫紅塵之法，并非身份地位…”

　　郭大路道：“佛陀開悟證道之后，認為自家奧義空前絕后，遂有八字自評，傳頌至今。世人只記得佛陀證道異象及八字自評，還有誰記得當年點化他證道的那幾棵菩提樹？還有誰記得老子當年化胡為佛，教化胡人之事？又還有誰記得佛陀問法于老子？”

　　“佛道如一，唯我獨尊？”

　　郭大路語氣漠然至極，“須知上古之初，諸法之前，佛本是道！”

　　一語落下，六兩湖頓時涌起波濤，狂放翻騰，起了共鳴。

　　金蟬子面色蒼白，手中佛珠陡然炸開，一顆顆落入湖中。

　　匡世棋望著郭大路，神色復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