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舟無人擺渡,緩緩飄來亦是無聲無息,轉眼來到近前,靠岸停泊,悠悠蕩蕩,好似…不,赫然就是紙船。
“郭大路,我看到一條,一條紙船!”玉面狐貍的聲音突然響了起來。
一條?
郭大路微怔,再次看向湖中,確認是三條,正要接話,卻見一金一白兩道身影先后拔地而起,各射向一條紙船。
金蟬子和牛魔王。
二位大佬修為境界既高,又不是第一次來到六兩湖,之前幾次過來此處,沒一次看到迎客的紙船,此時得見,如何不知其中關竅,兼之郭大路剛才也提到“各自相機行事”,因此他們毫不猶豫地選擇上船,不動不搖,隨船漂流而去。
“上船吧。”郭大路略一沉吟,叫青一和玉面狐貍。
“可這是紙船…”青一說著左右看了看,“而且金蟬大師和白道友呢?”
郭大路道:“沒時間解釋了,先上船吧。”說著輕身一躍,落入最后一條紙船。
玉面狐貍緊隨其后,青一猶豫了一下,也跟著跳上船。
“要重新認識一下吧?”
上船之后,郭大路看向聽雪樓青一,似笑非笑。
“聽雪樓樓主青霞。”青一剛才在洗真水中現出原形,自知再無法繼續瞞過郭大路,干脆認了身份,“你認出了牛魔王,居然沒有認出我,是不是因為我的境界不如他,不足以引起你的重視?”
紙船向湖中飄去,聽雪樓青先生相貌語氣慢慢改變,到了最后,已是清清楚楚的女人聲音,相貌也變得如初雪紅梅,令人賞心悅目。
“在下什么條件,豈敢對聽雪樓樓主心存輕視?”郭大路語氣誠懇,接著道:“對了青先生,在下有兩個問題想當面請教一下,希望不要介意。”
青霞道:“我已上了你的賊船,恐怕不答也不成,你問吧。”青霞說著走到船頭坐了下來。
郭大路哈哈一笑,問道:“我想請問下,您和夕陽刀客…”
“沒關系。”青霞答得果斷,可能覺得語氣太刻意,補充道:“上下屬關系。”
郭大路心領神會,又問:“那您…認不認識紫霞?”
青霞回頭看了郭大路一眼,表情很是怪異,道:“這個問題你應該直接問他。”
“明白了。”郭大路頷首,還是那句話,問問題有時候不是為了答案,而是為了觀察被提問者的態度。
湖面如鏡,波光粼粼地鋪開在面前,靜謐、深沉,說是方圓六百六十六里,給人的感覺卻是無邊無際,如同大海。
三人此時都沒有泛舟游湖的興致,各自想著心事。
“我們現在是去哪里?”
過了許久,玉面狐貍忍不住問道。得知青先生就是聽雪樓樓主之后,她一直保持著沉默,心情多少有些緊張,只因這千年來,紫青劍主人的故事太過深入人心,紫青出鞘,神哭鬼叫,譜寫了一出令人悠然神往的江湖霸業故事。
“去替你取本命符啊…”
郭大路接道。
玉面狐貍嫣然一笑,不再說話。
青霞問道:“不是去見他嗎?”
“不著急,等金蟬長老和平天大圣先找到他,我們再去找金蟬長老和平天大圣豈非省了很多麻煩事?”
青霞盯著郭大路看了一會,搖搖頭,頗為無語的樣子,“這個入湖的紙船怕不是你有意安排的吧?”
“何德何能?”
“他們也是坐的紙船?”
“嗯。”
“你能看到他們在哪嗎?”
“…真不拿道祖洞天當秘境啊。”
紙船乘風卻不必破浪,一往直前,金蟬子手纏佛珠立在船頭,月白色僧袍隨風飄揚,破紅塵而出,湛然不似凡俗中人。
來過六兩湖這么多次,又做過那么多次推演,始終不得其法,能感覺到是差一個破局的突破口,但不知道那突破口在哪里、是什么。
因此當他看到紙船飄來時,立即醍醐灌頂,之前做的那些推演好似蓄積了許久的湖水,一旦開閘,鋪天蓋地般洶涌而出,一切都變得清晰明了起來。
紙船如箭,飛快向目的地駛去,遇冰山則破之,遇水怪則鎮之,遇漩渦則躍之…
一路行來,僧袍不曾沾半滴水。
忽而前方云霧大作,阻住道路,便是開啟佛眼,仍舊伸手不見五指,自然是陣法迷障。
紙船卻不會停下,也不能停下,一旦停船,極有可能退回遠處,只得從頭來過。
這就是“不進則退”的道理。
金蟬子閉上眼睛,隨心而動,小船穿云破霧,百里之后又百里,很快過了陣法迷障。
這是他從郭大路那里學來的一招,剛才在岸上,郭大路步罡踏斗,有一處猶豫,結果他沒有多想,自然而然地隨意落腳,恰恰走對。
道法自然,講究的就是順其自然,一旦算計,必然出錯,和郭大路這一行,金蟬子頗多感悟,心中對道家有了更深的認識。
當然,若非他常年坐禪,禪心清凈,也無法這么快就做到“心外如一,隨心而動”,好像此時的牛魔王,已經是第二次退回原處…
金蟬子再次睜開眼睛的時候,一座冰火交融的屏障出現在他面前,真實的冷熱交替撲面而來,不是幻境。
這是見匡世棋的最后一關,沒有任何取巧,只能硬闖過去,結局如何,聽天由命。
這就是道祖洞天的真正面目,哪怕你有能力勘破迷障,哪怕你大智大勇,哪怕你從心所欲…到最后還是要回歸到個人實力上面,否則,就是“此路不通”。
金蟬子不愿功虧一簣,因此也不多做猶豫,當即握緊佛珠,神魂出體,破冰火屏障而過,身體則繼續留在紙船,任意返回。
這就是金蟬脫殼。
神魂過冰火,冰冷至極處,又灼熱至極處,是真正的靈魂折磨,那是怎樣一種痛苦?
通透堅韌、禪功精深似海的金蟬子,也開始懷疑自己的道行與修行生涯,甚至心生退意。
“阿彌…陀佛!”
一聲如金剛怒目又似老僧叱咤的佛號響徹湖面。
近乎渙散的神魂再度凝聚一體,冰火之中金光燦燦。
原本就有金蟬體的金蟬子一旦通過冰火障,境界必然更進一步,覺行漸趨圓滿。
金蟬子出現在冰火屏障另一邊,雙手合十、低眉順眼,赤腳立于湖面,凌波而行,沒走多久,一座琉璃琥珀便出現在眼前,那琥珀中懸著一把長過七尺的白劍,好像已經懸了幾百年。
“夕陽施主,好久不見。”
金蟬子望著那把白劍,笑意如春風拂面。
白劍輕顫一陣,化作一道白光,白光再變成人形,一位白衣秀才出現在琥珀中,正是圣墟的夕陽刀客,玄界的上邪劍主匡世棋。
“老和尚,你來了?”匡世棋語氣隨意,神情懶散。
“我來了。”金蟬子道。
“就你自己?”匡世棋看著金蟬子,緊跟著補充道:“我的意思是,就憑你?”
金蟬子微笑搖頭,“自然不是,有高人帶路。”
“高人人呢?”匡世棋有些激動。
“此時應當在橡樹仙島,他為一本命符而來,想必不會來到此處。”
“誒,那可惜了,若是他能過來,我還想問問他有沒有辦法從這個鬼地方出去來著。”匡世棋席地而坐,顯得很是遺憾。
金蟬子:“…”若無道祖點頭,三界中誰敢放你出去?
“說吧,你來找我有什么事情?說完之后,可以陪我聊聊閑天,這地方就我一個人,連個鬼影子都沒有,那李老頭心可狠,分身術也不讓用,每天只能變劍玩,好無聊。”
金蟬子:“…”
“我不廢話了,你先說事情。”匡世棋看著金蟬子道。
金蟬子道:“夕陽施主可還記得多年前你去金蟬寺找我辯法的事情?”
“記得啊,那天聊得很盡興。”
“你當時問了我一個問題,并承諾說,只要我能答得有理,你便認我為師,可還記得?”
“是有這事,怎么說,老和尚有答案了?”
金蟬子頷首。
“那請講。”匡世棋做洗耳恭聽狀。
“你當時說佛也是一,道也是一,何必分佛道,對不對?”
匡世棋大幅度點頭。
金蟬子頓了一下,醞釀情緒,鄭重道:“這世上法門眾多,豈唯佛道?這萬法千門,我有四字可解…”
“哪四字?”
金蟬子一字一頓:“唯、我、獨、尊!”
語畢,六兩湖上頓時翻起驚濤駭浪。
匡世棋哈哈大笑,道:“老和尚,你在道祖的地盤說佛祖的證道宣言,真是太有種了!哈哈哈…我看你今天也是別想出去了,留在這兒陪我吧,哈哈哈…”
修行界皆知,佛祖當年在菩提樹下證道丈六金身,曾一手指天,一手指地,說出了“天上天下,唯我獨尊”的證道宣言,震動三界。
如今,金蟬子跋山涉水,歷經艱險,甚至使出金蟬脫殼的壓箱絕技,就為了告訴匡世棋這四個字,用意不得不令人玩味。
巨浪翻騰,早已團團將金蟬子圍住,一旦他再繼續“大言不慚”,那些蘊含著深邃道意的湖浪將會毫不留情地拍將過來。
“讓我想想…”
匡世棋止住大笑,貌似認真地說道:“這四個字實在太大,我得好好想想,要不這樣,你先在旁邊坐坐禪、念念經,讓我認真想一想,如何?”
不料金蟬子灑然一笑,道:“有何不可?”說罷,盤腿坐于水面。
匡世棋略有些訝異地看了金蟬子一眼,旋即了然:神魂過冰火障之后,金蟬子的第八世,終于也要走到盡頭。
“了不起。”匡世棋贊嘆了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