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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1章 利生

  “所以,你就是叢眾城派來的使者,代表篤蘇安城主?”

  泰爾斯坐在書房里,笑瞇瞇地看著眼前自異國而來的男使者:他衣錦纏頭,華領貴袖,臉上貼滿了翰布爾人獨有的紋飾,把臉型襯得夸張特殊,連眼睛的形狀都被拉變形了。

  “正是。曦日福佑,尊敬高貴的狄葉巴泰爾斯,下仆名喚那烏素德,乃是塔拉爾篤蘇安麾下的仆使。”

  話音落下,那烏素德遵循翰布爾禮節按腹鞠躬,左手點額,口贊曦日,對泰爾斯大禮參拜。

  泰爾斯微笑著讓他坐下。

  “曦日永照,狄葉巴泰爾斯…我是說,泰爾斯殿下攝政空明宮,若我主篤蘇安在叢眾城得知,想必也是歡欣喜悅,必奉厚禮以賀。”

  那烏素德的西陸通用語有不淺的口音,但貴在語法準確,用詞地道,旁人聽來毫不費力。

  但相比之下,他佝身恭立不敢坐下,姿態謹小慎微,乃至有些畏畏縮縮:

  “可惜下仆卑微,不敢妄代我主發言奉禮,只愿曦日大君光耀您的耳目,明目達聰,也望落日女神潔凈您的信仰,虔心誠敬,更希您得賜終極正神的信誨,終聞真理!”

  這特殊的祝詞連結三神,讓泰爾斯頗不習慣,回憶了一下基爾伯特教給他的,翰布爾王朝的民俗民風。

  與星辰國內的落日信仰在經典中強調落日是明神、圣日之后的第三代主神(與匹配上遠古帝國、最終帝國、星辰王國三代政權的正統性)不同,自第三代卡迪勒——史稱“至圣卡迪勒”——伊拉奧拉“光正信仰”后,翰布爾王朝便驅除異教,單奉曦日大君為唯一正信,而曦日圣寺對《曦日圣義》的解讀,是正神正信,從古到今俱是唯一:

  明神從未消亡,只為開化凡人,方才化成了圣日。圣日亦不曾消失,只為拯救俗世,于是化為了曦日。

  而曦日大君終有一日,也將在最耀眼最光輝最偉大的“至上啟始”中回歸正信,完足神性,成就凡人無法可想的終極主神形態,偉大又完美。

  在“至上啟始”之后,神性所至,神力所發,神威所懾,人人皆圣賢,遍地是天國。

  換言之,從明神創世開化凡人,圣日濟世拯救凡俗,再到曦日啟世成就天國,每一個階段都是人間凡世的必經路途,是命運所定下的關卡,是正神所賜予的考驗,是絕對不可避免,但卻終將到達的終點。

  作為曦日信徒,如果你覺得生活艱難,覺得世間皆苦,覺得人生無望,那一定是因為“至上啟始”還未到來,世界還處在不完滿的中間階段,因為曦日大君尚未啟世,因為天國還未成就,因為終極神性還未達成。

  若想超脫這些苦難,那你唯一能做的也必須要做的,就是堅定曦日信仰,一心一意等待并推動“至上啟始”,為了成就哪怕只有你孫子能看見能享用的天國功業,也值得犧牲一切。待到至上啟始之日,曦日大君成就終極,那你也功業完滿,自成圣賢。

  當然咯,至于《曦日圣義》里的“至上啟始”究竟指什么,是一場驅除異教的戰爭,還是一次刻骨銘心的革命,還是一場影響深遠的傳教,抑或是終結之戰那樣天崩地裂的滅世事件,各時代的不同神學家、經學家都有不同的解釋和爭論,甚至不乏因意見立場相異而引發的宗教戰爭——這也是第二次大陸戰爭的起因之一:

  終結歷二世紀,曦日圣寺中的一個極端教派突然崛起,此派相信,在大海對岸同樣(自稱)源于圣日的落日信仰,以及他們所信奉的落日女神,就是曦日大君回歸正信所缺的那部分神性——既然同出圣日一源,那有什么理由不同歸一處,以成就更完滿、更偉大、足堪救苦救難、帶來無邊天國的至上大功業?

  如此一來,“至上啟始”指的是什么,就顯而易見了。

  (至于曦日大君和落日女神,誰主誰輔,誰上誰下,誰補足誰,誰融合誰,嗨,既然都合為一體,完足神性,成就終極功業了,那還有什么必要區分彼此嗎?)

  糟糕的是,這個名為“曙光之門”的教派步步壯大,竟然成功說服了當時的卡迪勒鄧克巴,后者在后世被稱為“不慎迷途的卡迪勒”,當時剛剛從勵精圖治的伯父手里接過王朝,正雄心勃發摩拳擦掌。

  在日復一日的鼓動下,翰布爾的第六代卡迪勒,鄧克巴·阿瑪·頓省·翰布爾開始相信,自己就是那個開啟并見證“至上啟始”,并將最終助曦日大君成就終極神性,在祂的身側獲取功業,隨神性永恒的命定之君。

  結果我們都知道了:

  翰布爾王朝遣使西陸,想要傳教眾國,卻遭到星辰王國和埃克斯特的婉拒。

  (“貴卡迪勒有此宏愿,自然是極好的…這樣吧,只要您能說服落日神殿和落日教會的大主祭和大主祭意見統一…什么,他們在哪?哦,剛剛在宮門口掐架的就是…”——星辰王國首相,“好心”德雷克斯·南垂斯特)

  (“好啊!好!好!只要你們證明曦日比落日強,能做到落日做不到的事情——這樣,讓曦日大君晚上下凡,來吸我的吊!吸足三天三夜!老子tm就相信它是個正神!隨便你們傳教!傳tm給冰雜種都成!看,就在這兒!看見了嗎?來啊?啊?曦日神呢?吸啊?怎么?對它來說太大了?”——埃克斯特共舉國王,“傻漢”雅各布·倫巴)

  于是卡迪勒鄧克巴一怒之下,糾集聯合夙夜等盟友,揮師“百萬”,渡海侵攻。

  然而在東陸聯軍成功登陸,攻城略地,散播信仰,與星辰和埃克斯特等國的西陸聯軍激戰數月之后,翰布爾體量龐大的晨風艦隊載著滿滿的東陸傷兵們回國補給,替換人手,卻在行駛到博拉斯科大海溝附近時,與“遠帆”凱瑟爾二世從輝港出發的海軍艦隊不期而遇。

  從接觸戰到遭遇戰,從主力戰到大決戰,從追擊戰到殲滅戰…慘烈的海戰持續了足足半個月,最后,晨風艦隊血染海面,十不存一。

  海帆既沉,后路盡沒,東陸人的陸上兵馬人心惶惶。為了穩住軍心,更為了搶回海上優勢,他們武斷地離開守地,盲目向輝港進軍,卻在大霧中,一頭撞到了匆匆自北方趕來支援,軍容壯盛、求戰心切的埃克斯特國王親軍的行軍路線上…

  結果可想而知。

  (“日尼瑪這群星辰人,狗逼帝國佬,老子可是帶齊人馬來助陣,來幫他們打架噠!要個幾萬磅糧食加幾百個敗火的姑娘怎么了?很多嗎?又沒要他們國王的親娘…日尼瑪,吝嗇鬼,這都不肯給,老子就不知道他們究竟在怕什么,防咱們跟防賊似的…

  md信不信把老子惹急了,咱回頭先打永星城!把姑娘和糧食都分了!讓那個帝國佬國王的親娘給老子吸——什么?前面濃霧里有人?沒打旗號?烏泱泱一大群,可能是逃難的本地百姓?

  操tm,反正是狗逼帝國佬,管他是兵是賊,是花姑娘就更好…不管了,兄弟們,砍過去!先把星辰人搶個夠本再說!”

  ————埃克斯特共舉國王,“傻漢”雅各布·倫巴,于勝利前一刻的陣前動員演講,是役北地勇士大義當前,人人奮勇,個個爭先,悍不畏死,終破敵陣)

  至于鄧克巴·翰布爾,這位夢想著見證“大啟始”,為曦日大君完成終極功業的虔誠卡迪勒,他在收到前線兵敗的消息后即吐血昏厥,醒來后又哭又笑,精神失常,不能視事,最終被曦日圣寺的大牧首和七大姓重臣們強行送入圣寺治療,在數年后不幸離世。

  回到當下,書房里,泰爾斯細細觀察了那烏素德一會兒,發現他垂首低眉,說話時甚至不敢抬頭,可謂恭順到了極點。

  仿佛是從小一板一眼訓練出來的。

  泰爾斯眼珠一轉:

  “若如你所言,你連代他發言都做不到,我今天所說的話,能傳達到你主人耳朵里嗎?”

  那烏素德——來自翰布爾的使者一驚,顫巍巍開口:

  “曦日在上,殿下您是終結海西岸最尊貴的狄葉巴,是星國下一位‘鎏金古血’的卡迪勒!”

  鎏金古血。

  泰爾斯皺起眉頭。

  翰布爾人就是這樣稱呼帝室血脈,稱呼卡洛瑟古姓的?

  那烏素德本人雙手貼腹,幅度夸張地躬身:

  “因此無論您說了什么,做了什么,曦日見證,下仆都將一字不差原原本本地帶回大海對岸,帶回翰布爾,帶回叢眾城,帶給慷慨睿智、深受曦日眷顧的我主篤蘇安,如同他親眼看見,親耳聞聽,必不教您充滿智慧的金口玉言有所缺失紕漏。”

  盡管并非母語,但這番話說得文質典雅,讓泰爾斯暗暗點頭,不禁對他高看一眼。

  若這人不是從小就說西陸通用語,那顯然是后天在語言上下了不少功夫,而且不僅是西陸通用語一門,極有可能同時精通東西雙語。

  只可惜,泰爾斯今天不是來欣賞語言藝術的。

  “確實,你的主人,他會親眼看見,親耳聞聽,”泰爾斯沉聲道,“但卻不是通過旁人轉述,乃至翻譯。”

  王子看向眼前的使者,眼神凌厲。

  “因為你,那烏素德,你不是下仆,甚至不是使者。”

  那烏素德眉頭一皺。

  下一秒,只見泰爾斯果斷地舉起食指,直指使者:

  “因為你就是叢眾城的塔拉爾,也即城主本人——篤蘇安·利生·果達闌。”

  話音落下,那烏素德結結實實地怔住了。

  等他反應過來,馬上嚇得雙腿跪伏,語氣緊張,語調顫抖:

  “尊貴的、鎏金古血的狄葉巴泰爾斯,請恕下仆耳拙腦鈍,不能盡解古國通用語的精髓,但我主篤蘇安此刻正在…”

  “你可以費口舌抵賴,篤蘇安,”泰爾斯冷冷道,“或者替我倆都省些時間。”

  那烏素德驚得渾身發抖,但他眼前一亮,諂媚又悲哀地辯解:

  “下仆明白了!尊貴的狄葉巴,您方才定是用精妙而特殊的修辭,把下仆比作睿智的我主篤蘇安的耳目感官,如他高潔身體的一部分,但下仆身份卑微,若這番話被我主聽見…”

  “那你就留下,讓你的使團回國去。”

  那烏素德一驚抬頭!

  “順便帶個口信給塔拉爾篤蘇安,”泰爾斯目不轉睛,只是死死盯著面色悲戚的使者,“就說我很喜歡他的這位仆使,為此,我愿意出二百金幣作補償,把你留下來,終身為我服務。”

  那烏素德面色煞白。

  “殿,泰爾斯殿下…”他顫抖著嘴唇。

  “怎么,你不愿意?”

  泰爾斯冷笑道:“還是篤蘇安本人不愿意?”

  那烏素德結結實實地呆住了。

  書房里安靜下來。

  一秒,兩秒,三秒…

  終于,那烏素德緩緩低頭,臉上的緊張惶恐漸漸消失。

  “呀哈哈,被你發現了。”

  “使者”——確切地說,是叢眾城主,篤蘇安·果達闌取下頭巾,揭下面飾,露出神秘的微笑:

  “鎏金古血的小狄葉巴。”

  泰爾斯看著他的眼神,暗自松了一口氣。

  要是對方抵死不認…

  第二王子靠向椅背,重新打量起這位微服出訪的翰布爾貴人:

  “我知道,在翰布爾王朝,要么家世顯赫要么功績過人,才能蒙曦日圣寺高看一眼,得賜神圣的曦名。而大多數曦名反映的都是性格品德,體貌特征,或才華特長…”

  篤蘇安瞇起眼睛。

  摘除偽裝后,他面容清秀,目光有神,舉止自若,與方才的佝僂畏縮恰成對比。

  “比如你,塔拉爾篤蘇安,城主篤蘇安,你的曦名就是‘利生’。”

  泰爾斯放松不久,就重新警惕起來,不斷提醒自己,眼前的對手不容小覷:

  “足見你治理叢眾城的功績——活人無數,生民萬千。”

  泰爾斯深吸一口氣,直視對手,喊出對方在翰布爾國內廣為人知的稱謂:

  “利生塔拉爾。”

  篤蘇安眼前一亮,微微一笑,露出純白的牙齒。

  “過譽了,可愛的小狄葉巴,”他隨性地把自己往沙發上一拋,四肢大張,毫無客套拘謹之意,“一切功績,皆歸曦日大君。”

  狄葉巴…

  雖然知道這個陌生又奇怪的詞匯是翰布爾禮制里對親王或王子的稱謂,就像塔拉爾是對城主和行政長官的稱謂,泰爾斯依然有些不自在(尤其是前面加上“可愛的”前綴),但他很快意識到,這位利生塔拉爾的西陸通用語流利又順暢,更無半點方才“那烏素德”的輕微口音。

  “您的西陸通用語說得真好。”

  “那是,”篤蘇安面有得色,“跟詹恩同窗時,他的東陸語學得比我的西陸語快,雖然有環境的緣故,但我就是不服氣…于是我每日混在西陸人的商棧里,天天找人說話,才練出來這口外語——嗯,不免帶些西陸各地的綜合口音。”

  嗯,在詹恩游學東陸時,與他同窗求學——這符合情報。

  但是…

  泰爾斯皺起眉頭:這么說,這位翰布爾貴人,方才連口音都是裝出來的。

  “是詹恩邀請你來的?”

  “事實上,是我自發要來的,”篤蘇安細細觀察了他一會兒,方才嘖舌出聲,“來親眼見見山與海之外,帝國之后的那位‘失而復得的狄葉巴’,以及下一位‘鎏金古血的卡迪勒’。”

  篤蘇安語氣輕松,姿態自然,仿佛家常閑聊。

  可無論他表現如何,哪怕看上去是個傻子,泰爾斯都不敢松懈。

  更何況…這可是“利生”塔拉爾。

  “微服出訪,當真大膽。”

  有了之前的經驗,泰爾斯不敢怠慢,奮起全副精力,思考著對面是個怎樣的對手,該怎樣打開話題,以達成所愿:

  “詹恩就沒說什么?”

  “當然咯,我剛到翡翠城的時候,也把他嚇得夠嗆,”篤蘇安微笑道,“直到詹恩請我幫忙:曦日保佑,若事有萬一,我要救他妹妹出城離境。”

  泰爾斯皺起眉頭:

  “救希萊離城…這么嚴重?”

  所以,這位異國權貴,是詹恩留下的逃亡后手。

  而且很有可能,是最后一手。

  “現在看來是多慮了嘛,”篤蘇安大嘆一口氣,看著泰爾斯臉上的傷口,“她妹妹剽悍又厲害,大概用不著人照顧啊!”

  “能夠托付妹妹,”泰爾斯懶得解釋臉上的傷,“可見你們交情深厚。”

  “那是——相當深厚,!”

  篤蘇安哈哈大笑,仰靠上沙發:

  “曦日憐見,我們在曦望城求學時常開玩笑,說以我和詹恩的交情之深,相知之厚,我們之中但凡有一人是姑娘,那都非成婚不可!”

  不太妙。

  他如果跟詹恩的關系真的這么好,是從前的發小…

  那自己要用什么籌碼來打動他?

  泰爾斯挑了挑眉毛,瞇起眼睛:

  “以夫妻來形容你和詹恩的交情,妥當嗎?”

  “哪里不妥當了?”

  篤蘇安一挑眉毛,狠拍大腿:

  “要知道,遠東夙夜的臣仆們,常常自比于君王的妃妾,寫詩渴求恩寵,打滾撒嬌,還以此為榮,到處傳播咧!”

  泰爾斯細細思考著對方可能的利益和要害所在,心不在焉:

  “真的?”

  “哦呀,”篤蘇安歪身斜坐,姿態愜意,“那句子念出來,婉轉承歡聲聲享受,只求君王垂眸臨幸的樣子,才真叫風騷誘惑呢——嗨呀,閹人看了都得面紅耳赤,欲火焚身!”

  所以你就拿夫妻來比對你和詹恩的友誼?

  泰爾斯回過神來,面色古怪:

  “額,好吧,所以除了近似夫妻之外,你和詹恩就沒有什么…”

  但下一秒,滿臉堆笑,輕松自在的篤蘇安突然表情一冷。

  “除了談論友情和愛情的相似性,”他正色道,“不知狄葉巴泰爾斯邀我前來,叫破身份,是需要我做什么?”

  那一秒,利生塔拉爾面色清冷,眼神鋒利。

  轉換過于突兀,泰爾斯不由一頓。

  不妙。

  泰爾斯皺起眉頭,心底里的聲音拉響警報:

  警惕,泰爾斯。

  這位膽敢隱姓埋名,親至翡翠城的對手,正在試圖掌控對話的進程。

  別讓他得逞。

  于是泰爾斯再不拖沓,開門見山:

  “很好!既然你提起了…事實上,翡翠城背負著總額數百萬之巨的借債…”

  “哦。”篤蘇安恍然點頭。

  “…而我的手下們追根溯源,拐了七八十道彎之后才堪堪發現:其中好幾筆成分復雜的大額債務,都跟東陸有千絲萬縷的聯系…”

  泰爾斯話語一頓,觀察著對方:

  “粗略地說,它們都是經由各種名義,自叢眾城一方貸出,借予翡翠城的債務。”

  巨債。

  那一刻,篤蘇安目光一動。

  但他反應極快,一拍腦門,面色尷尬:

  “哎呀,看來不止是我的身份,連這也被你發現了呢…”

  泰爾斯不打算讓他蒙混過去:

  “對此,利生塔拉爾您作何解釋?”

  篤蘇安眨了眨眼睛。

  “哎呀,這還能怎么解釋!”

  他哈哈大笑:

  “你看,這是我和詹恩之間正常的資金合作和貿易往來,你知道,我有大把現錢但缺少路子,他有各門生意而亟需資金,合作就是雙贏。但千金之子豈能沾染銅臭,與民爭利?傳出去名聲也不好,所以我需要通過代理人…”

  泰爾斯冷笑著打斷他:

  “所以,翡翠城的大頭巨額債務蹊蹺重組,碰巧改期,又同時集中到期,還催繳得如此急切,帶動其他中小債主們一齊逼還,差點讓翡翠城一應官署商團破產空擺——是你授意的?”

  篤蘇安笑容一滯。

  “我大概知道你要干什么了,小狄葉巴。我很理解,也很同情,真的,”叢眾城的利生塔拉爾目光有神,語氣嚴肅,“但是欠債還錢,天經地義。”

  很好。

  只要他承認就好。

  “法理不外乎人情,”泰爾斯態度放軟,“真就沒有一點商量?”

  利生塔拉爾笑了。

  “泰爾斯,你有錢嗎?”

  泰爾斯內心一沉。

  哪壺不開提哪壺。

  “噢,我說的可不是‘這頓飯多少錢’的錢…”篤蘇安隨意地搓了搓手指。

  下一瞬,他面色一緊,攤開手掌,緩緩握拳:

  “我說的可是…錢。”

  感受著篤蘇安越發嚴肅的眼神,以及他逐漸收緊,仿佛在扣緊鋼鐵的手指,泰爾斯明白了什么。

  “如果你有,那你就會明白下面這句話的意思…”

  利生塔拉爾冷冷道:

  “那可是我的——錢。”

  泰爾斯緊皺眉頭。

  他們的目光在空中交匯,緊張又陰沉。

  但下一秒,篤蘇安就變臉一笑!

  “不對!確切地說,那也不是我的錢,只是叢眾城萬民蒙曦日大君之恩,辛勤勞作而產生的一眾財富,暫托我保管而已!”

  泰爾斯的眉頭皺得更緊了。

  篤蘇安無奈地攤攤手:

  “因此,小狄葉巴,你若要變動這些債務,只找我可是沒用…”

  “首先,我是王子,是狄葉巴,”泰爾斯冷冷地打斷他,“卻不是什么‘小狄葉巴’。”

  篤蘇安不由一怔。

  只見泰爾斯態度強硬,不見先前溫和:

  “因為我的頭銜只關乎性質,無關大小,高低,褒貶,或者別的什么東西。”

  他瞇起眼睛:

  “就像我尊敬地稱呼你為塔拉爾篤蘇安,而非‘小塔拉爾’,或者‘靠老婆成為城主的贅婿塔拉爾’。”

  篤蘇安的表情遽然一變!

  書房里的空氣凝固了好幾秒。

  泰爾斯死死地盯著對手,咄咄逼人,毫不退讓。

  終于,篤蘇安深吸一口氣,坐正身體。

  “我的錯,”他正色道,頷首彎腰,“我道歉,尊敬的狄葉巴泰爾斯。”

  泰爾斯呼出一口氣。

  但他還沒結束。

  “其次,利生塔拉爾,你看重自己的債權,珍惜借出去的本金,堅持欠債還錢天經地義,我很理解,也很同情。”

  說到這里,泰爾斯話音一轉:

  “可你的債務,又怎么辦呢?”

  那一刻,篤蘇安再度一怔!

  他緩緩抬頭,目光復雜地看向泰爾斯:

  “我的…什么?”

  很好。

  情報正確。

  看見對方的反應,泰爾斯暗自松了一口氣。

  第二王子手肘撐桌,冷笑一聲。

  “對,我說的,就是那十幾筆由詹恩找了不少代理人,轉了七八十道彎之后,跨海借予叢眾城,借給大名鼎鼎的利生塔拉爾…”

  泰爾斯瞇起眼睛:

  “…也是在一定年限后到期,總數差不多,嗯,也是幾百萬上下的巨額債務?”

  篤蘇安徹徹底底地僵住了。

  “我不明白…”

  泰爾斯拍響桌面:

  “事實是,你欠著翡翠城至少幾百萬的巨債,就像詹恩也欠著叢眾城——你和詹恩,你們向彼此借錢。”

  篤蘇安看向別處,嘖聲道:

  “誰都有周轉不良,手頭緊缺的時候嘛…”

  “是么?只是臨時周轉?”

  泰爾斯冷哼一聲,拉開抽屜,拿出一份份文件:

  “恰好,我這里有幾份好不容易抽調來的,翡翠城的工程安排和預算表,包括對外談判記錄、大額交易公證書、財產證明、債務契約…”

  篤蘇安皺眉上前。

  “‘此項目的擔保現金由叢眾城的一筆外債沖抵’、‘這筆生意由叢眾城的某某商團以債務抵押的方式入股分紅’、‘這項交易的中止、撤資等變動需要報知遠在海外的巨額債權人’、‘海狼船團的契約效力由叢眾城香料行會出資作保,資產包括不限于現金、房產、債權等等’、‘本商團的公證資產包括一筆投資在東陸某大城建材行業的對公款項,回報豐厚,切實可靠’、‘此城建款項專款專用,不作他途,若有虧損,以如下外借債權作抵’…”

  不等泰爾斯一一讀完內容,只在看清這些文件名頭的剎那,篤蘇安就嘆了口氣,以手扶額。

  泰爾斯笑了,笑得很欣慰。

  “我猜雖然國度不同,體制有異,但叢眾城大概也有類似的生意和項目,靠著神奇的‘海外債權人’、‘翡翠城巨商’、‘日落古國的合作者’、‘可在西陸兌換的巨額債權’來給自己充門面,作擔保,給抵押,乃至充大款…”

  篤蘇安死死揉搓著自己的假眉毛,不發一語。

  “從而讓翡翠城和叢眾城互為保障,各充底牌,掩蓋財政,分擔風險,把時間差、利息、信用成本這一系列亂七八糟的復雜操作玩得滑溜,把跟兩座城池打交道的一眾權貴和合作者們,競爭者和生意對手們,甚至把自家客戶和股東等冤大頭們都蒙在鼓里耍得團團轉…”

  不管對方的臉色,泰爾斯輕笑著繼續:

  “同時,你們刻意相互騰挪,交叉持股,把真金白銀換成賬面上的數字,一筆錢滾來滾去就滾成了兩份,拿出去做建城池、雇官吏、作擔保、談生意、定期限、糊弄人、開拓渠道、捆綁更多利益方,乃至做抵押借入更多的外債,以新還舊,憑舊借新,做一切只憑活錢和現金做不到的事情…”

  篤蘇安頭疼道:

  “這個,你知道,有時候理財需要頭腦靈活,膽大心細…”

  “還相互狐假虎威,虛報財富,夸大數額,創造出實際上不存在也無法沖抵的債權和資產,讓旁人迷惑不已,或投鼠忌器無處下手或盲信盲從跟風投注,真真正正做到了一枚銅板掰成兩半花——也許不止兩半。”

  泰爾斯嘖舌道:

  “我大概曉得你是怎么‘利生’的了——明明背著巨債,守著事實上空空如也的錢庫,卻運轉著巨款,借別人的錢做自己的事,這一套左手倒右手,倒出三只手的戲法,嘖嘖嘖,連康瑪斯人都要嘆為觀止啊。”

  話音落下。

  書房里落針可聞。

  直到利生塔拉爾耷拉著表情,無奈又無聊地嘆出一口氣:

  “事實上,這一套正是從康瑪斯,東南諸邦的信貸行業里借鑒學來的,創新的理財騰挪手段…”

  只不過康瑪斯人只是跨商團、跨行業、跨城邦。

  而他們也就…跨了個國而已。

  “你看,這個時代,你不理財,財就不理你,不流動的錢等于沒有…”

  “或者是你不理財,”泰爾斯打斷他,“財不離你?”

  篤蘇安尷尬一笑。

  “換言之,拋開這些正負加減的彎彎繞繞,其實翡翠城根本不欠你什么錢。”泰爾斯結論道。

  “不不不,嚴謹地說,翡翠城依然欠我的錢,”篤蘇安連忙擺手否認,“只是與此同時,叢眾城也依然欠詹恩的錢。”

  泰爾斯皺眉道:

  “有什么區別?”

  “區別大了!”

  篤蘇安一拍大腿。

  “無論什么算法,只要不畫出等號,”年輕的利生塔拉爾露出狡黠又精明,還帶著幾分清新可愛的微笑,“數式,便永遠停留在運算前的那一刻。”

  大部分人,只需要知道這么多就夠了。

  至于把等號畫上之后,會出現什么結果嘛…

  篤蘇安看著表情復雜的泰爾斯,微微一笑:

  怎么,難道區區庶民,還想自己定算法,寫數式不成?(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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