圓臉的雀斑少女一手扯著泰爾斯的手,另一只手熟練地拎起裙子,露出那雙與衣裙格格不入、粗糙厚實的行地靴,蹬蹬蹬地拾階而上,熟練、迅捷又靈巧。
“你到底要帶我去哪——”
“安靜,眼睛看路,摔了不賠。”
泰爾斯只得跟著希萊一路爬上石梯,來到落日神殿的第三層。
對于這位昨夜突兀現身的凱文迪爾的大小姐,泰爾斯心情復雜,甚至不知道該用什么態度來對待她。
毫無疑問,塞西莉亞·凱文迪爾絕非畫像上,或者詹恩口中那么天真無邪,單純無辜——至少她營造氣氛、轉移注意、扮鬼嚇人的興趣和技術,皆非常人能及,堪稱一絕(泰爾斯對此憤憤不平)。
其次,身為詹恩的妹妹,她亮出的秘密身份實在駭人聽聞,令人難以置信。
可是念及王國秘科的能耐,以及凱瑟爾王那勝券在握的樣子,這事實——鳶尾花家的貴女被復興宮策反——似乎又不是那么不可接受。
更何況,泰爾斯想起自己來翡翠城的官方理由,發覺這一切的起因都是這位少女。
但問題恰恰在此。
泰爾斯沉下心來,望著眼前一路拖著自己向前走的少女。
那個夜晚,親臨星湖堡的凱瑟爾王曾對他水說過,他們父子之間似分實合的“盟約”,注定是不能為外人道的絕密,而王國秘科亦在其列。
可昨夜,這位得到凱瑟爾王授意的貴族間諜小姐,卻自稱來自王國秘科,還對泰爾斯來翡翠城的目的心知肚明。
這不能不讓泰爾斯心生疑竇:
她知道什么?
凱瑟爾王告訴了她什么?
她對自己和凱瑟爾王的“盟約”所知多少?
自己能在多大程度上信任她?
這會危及自己嗎?
而且還有一點——泰爾斯想到這里,不禁心情一沉:
泰爾斯,你怎么知道,在翡翠城一事上,甚至在“盟約”一事上,凱瑟爾王沒有隱瞞、欺騙、誤導你呢?
比如…希萊·凱文迪爾的存在?
或者說,除此之外,他到底還隱瞞了多少?
對國王而言,所謂“不能為外人道”的絕密,又在多大程度上成立?
那一刻,心底的聲音充滿警惕,悄然提醒:
也許,也許那只是你父親為了讓你安心聽話的虛言。
而他自己,則從來不曾在意。
一旦有利可圖,一旦形勢需要,一旦有更好的理由,鐵腕王會毫不猶豫地出賣掉你,不惜代價。
正如他過往對你的態度。
或者未來也一樣?
想到這里,泰爾斯越發忐忑不安。
不多時,他們繞上一條走廊,隱約聽見窗外人聲鼎沸。
“啊,我們到了!”
希萊來到走廊盡頭的一扇門前,去擰門把。
“咦,鎖了。”
希萊退后一步,冷哼一聲,伸手從頭發里抽出一根細細的發夾,向門鎖湊去。
在窸窸窣窣的機括聲中,泰爾斯面色微變:
“你在做什么?”
“撬鎖啊。”
“在神殿里撬鎖?你可是凱文迪爾,是公爵家的小姐啊!”
“怎么,沒見過貴族撬鎖啊?”希萊頭也不回,只是專心對付門鎖。
泰爾斯一愣,隨即不忿:
“事實上我還真見過…這手法——你行不行啊?”
希萊一揮手:
“閉嘴,別打擾我。”
她抽出發夾,深吸一口氣,圍繞著門鎖揮舞手掌。
“所有一切都跟注意力有關,跟錯誤引導有關,”希萊自言自語,神情專注,手掌揮舞得越來越快,“沒錯,所以我只要引導門鎖的關注,趁著這把鎖一不注意,就能成功打開它…”
錯誤引導…
趁鎖不注意…
泰爾斯面色古怪:
“額,魔術的訣竅也許是這個…但撬鎖的訣竅,你確定也是這個?”
希萊咻地回過頭來,目光陰沉不善:
“你在懷疑我?”
泰爾斯想起這位姑娘的手段,連忙堆出笑容:
“不是!我只是提出一點微不足道的…”
就在此時,門鎖啪地一聲打開了。
希萊表情一振,連忙回頭:
“你看!趁鎖不注意!”
泰爾斯看著那扇慢慢打開的門,再看看還抓在希萊手里的發夾,皺眉道:
“你確定是你打開的?”
就在此時,一個穿著祭司袍的老男人從門后露出腦袋,小心翼翼:
“誰——希萊小姐?”
門后的老祭司松了一口氣:
“嗐,我還以為是哪個膽大包天的小兔崽子在…額,又是你,泰爾斯殿下?”
泰爾斯看著這位不久前剛見過的乍得維祭司,尷尬地擠出笑容。
“是你啊,乍得維,”希萊毫不意外,反而一臉恍然,“我記得在告解室門口,不是叫你走遠點了嗎?”
“是,是的,但是…”
乍得維望望身后,又望望希萊,眼中的委屈無比清晰:
這還不夠遠嗎?
泰爾斯順著他的目光向后望去,這才發現,門后就是神殿的天臺。
希萊推門邁步,一臉天經地義:
“把地方讓出來,出去,該干嘛干嘛。”
乍得維面色一變:
“可是小姐,這里是少數能躲班的——”
“現在出去,”希萊聳聳肩,“我就當不知道你和平托爾伯爵他母親的私情。”
泰爾斯抽了抽嘴角,乍得維則表情大變:
“我——你,你們不能這樣…”
“你要我說出你們每個周三,是在新郊區的哪間房里偷情的嗎?”
下一秒,乍得維靈活地躥了出去,消失在兩人眼前。
泰爾斯這才跟著希萊走上天臺,隨即一驚:
市民們黑壓壓地擠在下方的神殿廣場上,排著隊,分著區域,有的人在聽幾位教士布道,有的人在跟著祭司們念禱,領取圣餐。
“你這一年里奉獻良多,為自己,為家人,更為翡翠城與落日女神。”一位祭司閉著眼睛,領著大家祈禱。
“誠心懺悔,行合所獲者,”一位教士站在高處,大聲布道,“落日赦免你的罪過!”
但無論哪一種,總不會忘記捧上捐獻箱。
“這是什么?”泰爾斯問道。
“公禱日。”
希萊蠻不在乎地撐臂一躍,坐上天臺邊緣,一雙靴子晃蕩在半空中,看得泰爾斯連連皺眉。
看來她沒有恐高癥。
“當大人物和富人們在神殿和祭壇,在教堂和布道所里公禱的時候,廣大市民——我是說窮人和普通人,就在這里公禱。”
“原來如此。”
希萊輕哼一聲:
“翡翠慶典是全城的狂歡節日,但很可惜,落日神殿認為一切狂歡——酗酒、暴食、游戲、濫藥、享樂乃至房事過頻,都是違反教義的墮落行為,是對自己的身體乃至靈魂極不負責的體現。”
言罷,希萊手臂向后一撐,上半身向后一仰,倒過來看著泰爾斯:
“但是在這里,在翡翠城,風俗和戒律達成了巧妙而方便的平衡。”
泰爾斯下意識地捂眼扭頭往后一躲,但希萊什么也沒做:
“神殿主持公禱,教會負責布道,他們會在評判你之前一年的所作所為——當然,大部分時候取決于你給了多少捐獻——之后宣布,你在這七日里的狂歡是盡職盡責辛勤勞動后應得的獎賞,天經地義,理所當然,女神保佑。于是你吃完圣餐,聽完布道,出了神殿下了教堂,就可以心滿意足毫無負擔,開開心心喝酒狂歡去了。”
“這么方便?”
“為了貼合實際,還有更方便的——先狂歡六天,在慶典結束的第七天傍晚才醉醺醺地過來做公禱,也算有效哦,就是捐獻可能要翻番,但事實證明,最后一天的捐獻是最多的。”
就在泰爾斯尋思著萬一這姑娘失足掉下去了,自己能不能活著走出翡翠城,星辰王國能不能避免內戰的關口,他突然發現,希萊做出這個古怪的動作并不是又要驚嚇他,而是要伸手去夠地上的一件東西,把它提上來。
“這是…水煙壺?”泰爾斯皺眉看著被提上來的煙壺。
“唷,見識不錯。”
“不會吧,在落日神殿?”
“乍得維是個老煙鬼,他有全套用具,”希萊看也不看他一眼,熟練地掏出工具,“我只需要帶煙嘴和煙葉就好——啊哈,這還有他抽剩下的煙葉,是脫羅那邊進口的好貨。”
“詹恩就算了…怎么連你也這么熟練?”
“你以為是誰教會我哥哥抽煙的?”
泰爾斯只得閉嘴。
希萊迅捷地點燃水煙:
“來一口?”
泰爾斯尬笑擺手,敬謝不敏。
“我想起來了,”泰爾斯看著那個水煙壺,恍然道,“我見過那位乍得維祭司,就在幾天前的一次餐會上——他那時說‘唯有文明和虔誠的婚姻,才會受到落日女神的祝福’,然后陰陽怪氣地暗示我不文明也不虔誠。”
“一定是我哥哥指使他做的,”希萊小口小口地抽著煙,煙霧繚繞中,整個人顯得優雅而神秘,“我小時候因為跟卡拉比揚姐妹開了個小玩笑,差點要被送到神殿里去接受教導,學習禮儀,提升教養。”
“小玩笑?”泰爾斯面露懷疑。
“那時候,是乍得維仗義執言,幫我蒙混過關。”
“噢,仗義執言以蒙混過關…”泰爾斯神情奇特,“你不覺得這句話有哪里不對嗎?”
陽光明媚,希萊吐出一口煙霧,仰天舒臂,在天臺上愜意地伸展:“也是從那時候起,我發現那老家伙雖然信仰不虔誠,但煙草的品味可不差。”
如果她手上不是拿著水煙管的話,這畫面本該很美才對。
不,其實拿著水煙管,煙霧繚繞間,倒也別有一番風姿?
泰爾斯搖搖頭,揮手驅散煙味,席地而坐,回到現實:
“你抽煙是跟乍得維學的?”
“你侮辱我了,殿下,這玩意兒還用學?”
“除此之外,乍得維還有一個街頭魔術師出身的信徒,所以才能讓自己在祭祀和布道的時候顯得神跡滿滿,光芒萬丈——當然,也讓我獲益良多。”
獲益良多…
想起自己昨天的遭遇,泰爾斯咽了咽口水。
“好了,我們開始吧,”希萊順勢歪斜在天臺上,曬著太陽,懶洋洋的,“你有什么想問的,現在是時候了。”
“就,就在這兒?”
泰爾斯上前一步,看著底下的人群,諷刺道:
“太棒了,底下起碼有一萬個人,一抬頭能看到我們!”
“沒那么多,頂多八千。”
這重要嗎?
泰爾斯忍著吐槽的欲望:
“為什么不去剛剛那個告解室,更隱蔽…”
“只有看騎士小說看傻了的家伙,才會覺得密探們都在密不透風的暗處接頭,以為那樣最安全沒人看見,”希萊不屑地道,“要私底下說什么事情,最好是大庭廣眾之下,若無其事侃侃而談,就像這樣。”
但她抽了一口煙,眉頭一皺:
“噢,抱歉,是不是我理解錯了?那你是想找一個黑暗狹窄又無人知曉的角落,跟我做一些,嗯,不能在光天化日下做的事情?”
泰爾斯面色一變,想起卡拉比揚家的雙胞胎:
“咳咳,女士,您請自重——”
“太好了!”
平躺著的希萊眼前一亮:“黑暗壓迫的狹小空間,能增進恐怖氣氛!最適合‘隔墻鬼哭’了!”
隔墻鬼哭…
泰爾斯笑容瞬間消失:
“你說得對,在這里就很好。”
希萊望著他,像是看穿了什么似的,她神秘笑笑,看向神殿之外。
望著平躺在眼前的古怪姑娘,泰爾斯的眉頭唯有越來越緊。
“說實話,凱文迪爾女士,從昨晚到現在,我一直在考慮你的角色。”
“我理解,”希萊再吐出一口煙,“好的演出,總是讓觀眾輾轉反側,徹夜難眠,抓心撓肝,久不忘懷。”
“而在驚嚇完觀眾,讓他們體驗過一段感官上的刺激之后,要給他們一段舒緩期,去理解、消化上一次的感覺,為演出鼓掌喝彩,順便為下一次的高潮培養氣氛。”
但泰爾斯沒有理會她的胡言亂語,直奔主題:
“我父親,除了那幾句暗號之外,他還告訴了你什么?”
“你是說,你該知道的部分,還是你沒必要知道的部分?”
泰爾斯一怔:
“還有我沒必要知道的部分?”
第二王子,王國繼承人,國王的秘密合作者——真的是個擺設嗎?
希萊聳聳肩,不置可否。
“好吧,”泰爾斯清清嗓子,放下不爽的情緒,“那如果我問你前者——我該知道的部分?”
“星辰復興,王權高揚,翡翠城乃至南岸領即將歸于王統,服膺王化,”希萊回答得很干脆,“而我們會是這一歷史的見證者,當然,若事有不諧,我們就會是參與者。”
歷史的見證者。
參與者。
“我不明白,”泰爾斯抱起手臂,“他為什么要把這件事告訴你?此行第一目標的妹妹?”
希萊側過身來,對著泰爾斯晃晃煙管。
“是啊,就像我一開始也不明白,”少女從鼻子里呼出兩股白煙,“陛下為什么要把這件事告訴你?在王國里旗幟鮮明地反對他的人?”
泰爾斯搖頭:“這不一樣。”
“但我卻可以理解,”希萊極快地回答道,“因為在這趟任務里,陛下需要奇兵——有些事情是王國秘科既做不來,也最好不要知道的。”
奇兵。
王國秘科既做不來,也最好不要知道…
泰爾斯微蹙眉頭。
“好,該我了,”希萊眼珠一轉,“在那個可疑又隔音的小告解室里,我哥哥跟你說了什么?”
“他說,”泰爾斯打起十二分精神,“他沒殺達戈里·摩斯。”
“那個跟著你進城的酒商?”
“對,”泰爾斯仔仔細細地盯著對方,想要從少女的臉上看出端倪,“所以,他是王國秘科干掉的嗎?”
但希萊搖了搖頭。
“不知道。”
“什么?”
泰爾斯神情質疑:
“別開玩笑了,你前腳剛出現,警告我說‘自有旁人代勞’,后腳摩斯就死了,天底下哪有那么湊巧的事兒?”
“我說了,我們是單線聯絡,王國秘科做什么事我怎么可能知道?”
“不,這么大的事,就算是單線聯絡…你怎么可能不知道?”
“你可是第二王子,不是也不知道嗎?”
“我——我又不是秘科的人!”
“我也不是秘科的人啊。”
“那你可以聯絡——你說什么?”泰爾斯反應過來,有些驚訝。
“我說,我很想幫忙,”希萊無所謂地搖搖頭,“但是很可惜,我既不是王國秘科的人,也沒有聯絡他們的辦法,沒法確認。”
泰爾斯聞言又是一怔,追問道:
“什么?你剛剛說你不是什么?”
希萊聳了聳肩。
泰爾斯無比疑惑:
“但昨夜,你不是說了…”
“說了什么?”
“你的最后一句話,記得嗎?”
希萊不由疑惑,思索了好一會兒:
“噢,你是說‘王國秘科,向你問好’?”
泰爾斯挑起眉毛:
“對?”
“哦,那句話啊。”
希萊面色如常,似乎這只是一件小事:
“是道別的時候,調節氣氛用的。”
調節氣氛…
天臺上安靜了許久,一時間只能聽見廣場上的聲浪。
好幾秒后,泰爾斯催動獄河之罪,全力維持住笑臉:
“什么?氣氛?”
讓我整整一夜沒睡著的疑點,你就輕飄飄一句“調節氣氛”解釋了?
“但你不覺得那句道別詞很酷很有趣嗎?剛好把懸疑的氣氛提到高潮。”
希萊抽了一口煙,在袖子底下翻出一個鬼臉面具:
“魔術師的最大獎勵,就是在變完一個戲法之后,享受觀眾們難以置信的表情。”
泰爾斯不知道什么是難以置信的表情。
他只覺得自己此刻的眉頭在抽搐。
“如果要再來一次…”
圓臉少女坐起身來,目光一冷。
只見她整個人逼近泰爾斯,表情淡然卻目光深邃:
“大君所照,恩威無沿,來自遠山大地的昆塔那,向殿下您問好。”
泰爾斯深吸一口氣。
那就是說…
希萊收起表情躺回臺上,但她想起什么,隨即一怔。
“等等,所以,”少女皺眉回頭,“你不會因為這句臺詞,就真以為我是秘科的人吧?”
對啊。
不然呢?
“哪有,怎么可能,”泰爾斯咳嗽一聲,努力擠出云淡風輕,不以為然的表情,“我早就看出來你不是王國秘科的人了,剛才只是在測試你,看看你能否被我一句話就試探出底細。”
“真的?”
“真的!”
“唉,拜托,”希萊一臉可憐地看著他,搖頭道,“我們是陛下欽定‘臨機決斷’的人,既然如此,當然只有我們攪秘科的局,怎么可能讓秘科來攪我們的局?”
“我知道!”
“別去。”
“別去什么?”泰爾斯還處在惱羞成怒的情緒里。
“別試圖去尋找或聯絡王國秘科,”那一瞬間,希萊的聲音縹緲不已,與煙霧一同飄散,“我哥哥不僅統治這座城市,他還控制它,擁有它,主宰它,到了你難以想象的程度。”
擁有它,主宰它…
泰爾斯表情微變。
“但是爭鋒宴上,”他試探著問道,“詹恩很是不安,整夜都擔驚受怕,警惕國王的下一步…”
“寧因友故,不以敵亡。”
希萊打斷了他。
少女轉向泰爾斯,這一刻,她不再抽煙,目光銳利:
“你認為,你是我哥哥的友人,還是他的敵人?”
“而我哥哥又認為,你是他的友人,還是他的敵人?”
泰爾斯愣住了。
他正要開口,可希萊再次搶話:
“綜上所述,你覺得,他會讓你看到他的哪一面?”
泰爾斯的表情消失了,他陷入深深的沉思。
希萊看向泰爾斯,目光深邃:
“如果你去聯絡秘科,不成功還好,若成功了,就有暴露彼此,給他們的行動帶去滅頂之災的危險。”
希萊回過頭去:
“而我不需要提醒你:王國秘科甚至不該知道我們的存在。”
泰爾斯從復雜的思緒里脫出,深吸一口氣。
“既然如此,我究竟該在這里扮演什么角色?”
“那就是陛下所說,‘你沒必要知道’的部分了。”希萊聳聳肩。
“哈,感謝你,”泰爾斯諷刺道,“感謝你來告知我‘我居然不是我爸爸最愛的孩子’。”
“想開點,這項任務里,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角色要扮演,哪怕是我,”希萊輕哼一聲,“就像陛下也肯定告訴了你,某些只有王子才配知道,而我‘沒必要知道’的部分,對吧?”
某些只有王子才配知道…
泰爾斯擠出一個勝算在握的笑容:
“對。”
不對。
他屁都沒跟我說。
“所以,我們扯平了,開心點了嗎?”
謝謝,完全沒有。
但下一刻,泰爾斯就目光一變。
“那么為什么?”
他盯著愜意平躺,正準備抽下一口煙的希萊:“身為凱文迪爾,你為什么要站在國王一邊,對抗你哥哥?”
希萊舉著煙管的手頓住了。
“這問題跳過,”少女面無表情,“換一個。”
泰爾斯瞇起眼睛。
“那么,你知道,一旦我們任務完成,那詹恩·凱文迪爾,你的哥哥將面對怎樣的命運嗎?”
希萊的目光凝固了。
“你違規了。”
“什么?”
希萊轉向他,眼神冷漠:
“我相信,你違反陛下的指示,說起我‘沒必要知道’的部分了。”
陛下的指示…
泰爾斯皺起眉頭。
“那就是說你其實知道,對吧?”
他追問道:“那么,為什么?”
希萊皺眉:
“你又問回剛剛跳過的問題了。”
神殿的天臺上,少年和少女四目相望,默默對峙。
但幾秒后,泰爾斯笑了。
“怎么了?”
“沒什么,我只在想,”泰爾斯搖搖頭,感慨唏噓,“如果詹恩知道,翡翠城最大的敵人來自他的身邊,來自他的至親…”
希萊面色一冷。
“放心,他不是你,就算最后發現真相,也不會哭鼻子的.”
泰爾斯表情微變:“什么叫‘他不是我’?”
希萊冷哼一聲,臉上雀斑微微動彈。
“以我兄弟的性子,他只會狠狠咬牙,在看不見的角落抹掉一滴眼淚,然后在下一秒抬起頭顱,擠出笑容:‘太好了,妹妹,不愧是我們凱文迪爾,歷來忠君愛國,不落人后!’”
希萊轉向泰爾斯:
“然后,他面上恭敬服從,背地里會繼續想方設法,用他最擅長的方式搞破壞找麻煩——為什么這么看著我?”
“盡管你的形容很奇怪,”泰爾斯瞇起眼睛,“但是直覺告訴我,你說的可能是對的。”
希萊與泰爾斯對視著,幾秒后,她笑了。
“我知道你想問什么,殿下。”
希萊冷笑一聲:
“是的,沒錯,我知道,我知道在當前的局勢里,我兄弟最終會面對什么樣的命運。”
下一秒,希萊神情堅定:
“所以我才要這么做。”
“因為這是唯一能救他的辦法。”
這次輪到泰爾斯表情一動:
“救他?你這么做,是為了救詹恩?”
圓臉少女點點頭。
“我不是蠢材,殿下,我哥哥也不是,”她看向天空,手中煙管已經很久沒有動彈,“但面對同一件事,很多人都有不同的選擇。”
“就像陛下給了你自由裁量的權力,”落日神殿之上,希萊出神地望著被云彩遮蔽的太陽,“而我,只要完成陛下給我的使命和目標,就能在這個前提下,竭盡全力,扭轉我兄弟的命運。”
泰爾斯皺眉:
“是這樣?”
“不然呢?”
“我,我還以為…”泰爾斯吞吐著,眼前卻浮現米蘭達的樣子。
“以為是我自己想要成為公爵,搶他的位子?”
希萊挑起眉毛,不屑冷笑:
“別開玩笑了,那個位子很累的——坐上去之后,你就不再是人了。”
泰爾斯心中一動。
“有道理,”王子嘆出一口氣,“然而,恰恰是那些還是人的人,會去羨慕已經不是人的人。”
“這話在理,”希萊點頭肯認,“可惜聽者無幾。”
“既然如此,為什么不試著跟詹恩談談呢?”
泰爾斯忍不住道:
“有你幫忙,我們可以一起,跟他談個條件,把這事兒體面地了結了。”
而不必鬧得腥風血雨——泰爾斯在心底道。
“體面?”
希萊搖搖頭。
“別看他裝模作樣,溫和理智,”少女放下煙管,出神地從衣領里扯出一個頗有異域風格的吊墜——幾條金色絲線螺旋糾纏著一顆紅色寶石,“但在骨子里,詹恩是個偏激固執到討厭的家伙,不到最后,絕不心死。”
不到最后,絕不心死。
聽見這話,泰爾斯陷入沉思。
希萊望著慢慢旋轉的吊墜:
“更何況,在他眼里,我只是個屁事不懂的小女孩兒,不是么?”
“所以你才要來找我,”泰爾斯恍然大悟,“自報身份,以增加把握,達成所愿。”
希萊把吊墜攥進手心,目光犀利。
“因此,你能幫我嗎?”
她跳到泰爾斯跟前,緩緩伸出右手:
“那樣,我就能幫你——我們互相幫助。”
泰爾斯低下頭,看著這姑娘伸出的手掌,皺起眉頭。
“好吧,頂多再加上一項,”希萊嘆了口氣,收回手掌,“只要你幫了我,我以后就不再驚嚇你,怎么樣?”
泰爾斯望著她的樣子,突然笑了。
“你又笑什么?”
泰爾斯搖搖頭,望向天空——太陽沖出云彩,照得他不得不瞇起眼:
“我想,詹恩大概以為,一直以來都是他在保護你吧。”
希萊神色一動。
“是啊,”她低下頭,把吊墜放進衣領內,“就像所有自以為是的哥哥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