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爾斯和詹恩都沉默下來,告解室的隔間里只有兩個不同的呼吸聲。
“她走了。”
詹恩的聲音從黑暗里傳來。
“我知道。”泰爾斯悶悶不樂地回答。
又過了好幾秒,詹恩的聲音才重新響起:
“現在,我們能拋開偏見,好好談了嗎?”
泰爾斯深吸一口氣,他把心情調整好,點了點頭:
“所以,你沒有殺摩斯,你只是提前知曉了他的死訊,然后隱瞞下來?”
“如果真要殺那個酒商,那我會先放了他,再送他一張優惠跨海船票,”詹恩冷哼道,“連布倫南審判官都沒法置喙。”
泰爾斯又沉默了一會兒,嘆了口氣,情緒復雜:
“在第一天進城之前,我告訴摩斯:如果不愿意,他可以不做,我找個由頭把他轟走,就沒有后面那么多事了——至少不是不明不白死在監獄里。”
詹恩不屑輕哼。
“你能別再這么善心泛濫多愁善感了嗎?與其為一個不值得同情的人渣假惺惺傷心,還不如考慮一下他的死背后到底是——”
但是泰爾斯冷冷打斷他:
“一句‘不值得同情的人渣’不足以為我們辯護。”
“不管摩斯生前是什么人,做過什么事,但在這幾天里,他被卷入我們的斗爭,最終因我們而死,這一點,是我們不能忽視和逃避的。”
泰爾斯在黑暗中轉向詹恩:
“這跟他是什么人無關,而跟我們自己是什么人有關。”
但詹恩也冷笑一聲。
“再這樣的斗爭里,永遠會有連帶傷害,有旁人犧牲,這是必然的,也是正常的,如果你不能接受,”鳶尾花公爵諷刺道,“那最好馬上退出王室放棄繼承權,從此歸隱山林,不,為了保險一點,直接自殺吧,這樣就不會再有人因你而死了,大圣人泰爾斯。”
泰爾斯深吸一口氣。
“我不怪你。”
“什么?”
泰爾斯搖了搖頭,無所謂地輕笑一聲:
“這世上有三種人——人渣、普通人和圣人。而人渣總會嘲笑普通人:‘你既然看不慣人渣,那怎么不去做圣人?’”
話音落下,這一次輪到詹恩沉默了。
但他很快恢復過來,反擊道:
“那個酒商,摩斯,你真的跟他說了‘如果不愿意,可以選擇不做’?”
“是。”
“不錯,你給了他選擇,”南岸公爵冷笑道,“但你以為,他還能選擇嗎?”
泰爾斯皺起眉頭。
“我知道。”
“大部分人都做不成圣人,”詹恩呼出一口氣,似有唏噓,“尤其是在他們發現,其實他們連普通人都做不成的時候。”
泰爾斯沉默幾秒,輕哼一聲:
“隨便你怎么說。”
告解室里再度陷入沉默。
“我妹妹怎么樣?”
泰爾斯一怔:
“誰——噢,你是說希萊啊。”
想起昨天的遭遇,泰爾斯頓時一陣頭疼。
“是‘凱文迪爾女士’,別直呼她的名字。”詹恩冷冷地警告他。
“哦,對,凱文迪爾女士,”泰爾斯在黑暗里敷衍點頭,“她很好,不錯,是個好姑娘,非常棒…”
詹恩猛地轉頭,一雙眼眸在黑暗里反射冷冷微光。
泰爾斯話語一梗。
“我是說,嗯,其實她不好,一點也不好…”
詹恩的那雙眸子在黑暗中慢慢縮緊,寒光卻更勝之前。
泰爾斯又是一滯,無奈投降:
“好吧,我還是不提她的好。”
詹恩沉默了一會兒。
“你什么時候認識她的?”
“昨夜。”
“你覺得我會相信?”
“好吧,其實是幾天前,”泰爾斯無奈道,“我跟卡拉比揚姐妹在‘聊天’,你妹妹就從天而降…嗯,問了個好。”
“你問我空明宮里有沒有鬼那次?”
他媽的,這家伙怎么記得這么準。
泰爾斯小聲咕噥道:“大概是吧。”
“天花尸夫人?”
“哦,原來你知——等等,為什么你這么熟練啊?”
“那是升降機關,是我以前幫她裝的。你們聊了什么?”
面對詹恩咄咄逼人、追根盤底的詰問,泰爾斯不得不長聲嘆息。
“沒有,什么話都沒說…再然后就是昨夜的爭鋒宴了,我發誓,就這樣,我和她沒別的交際了。而我不是有意瞞著你的,只是,你知道,為了大局,為了穩定。”
說到這里,泰爾斯諷刺地聳聳肩:
“畢竟,誰敢保證,你曉得我見過你妹妹之后,會不會發什么小孩兒脾氣,做出什么沖動的事情來——也許會毀掉你‘祖祖輩輩都沒出過岔子’的宴會和慶典?”
詹恩沉默了一會兒。
“重復別人的話以作報復,只會顯得你氣量狹窄,小肚雞腸。”
“小肚雞腸?”
泰爾斯不屑搖頭:“當你七年前驅使血族來追殺我時,怎么沒想起這茬兒?”
“那爭鋒宴上呢,她又跟你說了什么?”
“沒什么,再度‘問好’。”
“你是說,你們躲在角落里竊竊私語,她還讓你幫忙系背扣,就為了問個好?”
泰爾斯再度頭疼起來。
“額,這個,昨夜,她說,說…”
她說,她其實是我父親派來的間諜?
她說,代王國秘科向我問好?
她還說,要我做個真正的男人?
感覺到詹恩的目光越發鋒利,泰爾斯不得不開口:
“好吧,她說了一大堆鬼故事,什么無面科克,天花尸夫人,鬼手王妃,魂骨雅可…”
“雅克。”
“什么?
“是‘魂骨雅克’,”詹恩幽幽道,“那是惡魔食人鬼的童謠傳說,流傳在東海領周邊。”
泰爾斯無奈嘆氣:
“好吧,雅克。她還說了什么魔術表演的訣竅,近景遠景,注意力轉移,錯誤引導啦,我也不是很懂——”
“等等!”詹恩語氣一動,突然提高音量。
“什么?”
“錯誤引導。”
詹恩瞇起眼睛,似乎想到了什么:
“這讓我想到,摩斯為什么會死?他為什么要死?”
摩斯為什么要死?
泰爾斯心念一動,同樣轉動起腦筋:
“或者說,他的死,能導致什么事情?”
詹恩思索了幾秒:
“不,摩斯已經死了一天了,應該說,在這一天里…”
泰爾斯跟上他的思路,接過話:
“他的死,已經導致了什么事情?”
兩人沉默下來,雙雙思考。
“沒有,今天上午為止,翡翠城一切正常。”詹恩搖搖頭。
“而我的屬下也到監獄查探過了——”泰爾斯表情一動,想起了什么。
兩人同時轉向彼此,都看見對方的眸子里閃著幽光。
“翡翠城一切正常,”詹恩加快語速,“是因為我出于擔憂和謹慎,在爭鋒宴上采取了措施,封鎖摩斯的死訊,做成一樁普通的自殺或仇殺案。”
泰爾斯點點頭:
“所以,當我的手下追查出了案件的疑點,我才會如此憤怒地來質問你…”
“你是說辱罵我?”
“這不重要…”
“所以,錯誤引導,”詹恩瞇起眼睛,“摩斯的死,重點不在案件本身,甚至不在摩斯。”
“而在我們?”泰爾斯順著他的話說。
兩人對視一眼。
“殺摩斯的人,他們了解我們。”詹恩道。
“太了解了。”泰爾斯頷首。
詹恩皺起眉頭:“他們算到了我的小心謹慎,以及你的魯莽冒失。”
泰爾斯挑挑眉毛:“你是說,你的多疑猜忌,我的執著熱心?”
兩人在黑暗里沉默了幾秒。
“我們還是跳過這話題吧…”
“我同意…”
泰爾斯深吸一口氣,猜測道:
“那就是說,摩斯死了,而我們現在越是激烈沖突…”
“就越是正中他們下懷——比如方才在祭壇前,你摔的那一盤子。”詹恩肯定道。
“錯誤引導,”泰爾斯有些明白,“摩斯只是一個引子:他們需要你我沖突,在一方的追索和另一方的隱瞞中,彼此對抗。”
“而且最好頭破血流,你死我活,他們才好找到破綻,伺機發動。”
“那作為應對,我們就要…”
“識破這一點,達成共識,”詹恩沉聲道,“再佯作不知,保持原狀。”
“你確定?”
“那你有建議?”
小小的告解室里,兩人各有所思,只能聽見彼此的呼吸聲。
“既然如此,那我就該繼續跟你對抗,比如,我繼續追查下去,追查摩斯之死,”泰爾斯轉動眼珠,“這才正常,對吧?”
詹恩沒有立刻回答。
“對,”幾秒后,公爵輕聲道,“而我要千方百計阻撓你、隱瞞你、挫敗你。”
“額,也別阻撓太多?”
“你不是說過嗎:既然要追求效果,那就貫徹到底?”
泰爾斯沉默了一下:“你知道,重復別人的話以作報復,只會顯得你氣量狹窄,小肚雞腸嗎?”
“你不覺得這話有些耳熟?”
兩人在告解室里默默相對。
“還有一件事,”詹恩突然道,“如果他們挑撥我們沖突,真的是在等待我露出破綻,那么…”
泰爾斯心中一沉:
“那個破綻是什么?”
詹恩沒有說話,足足十秒鐘之后,他才輕聲開口:
“聽好了,泰爾斯。”
“嗯?”
“從現在開始,無論我們要做什么,遇到什么,無論我們怎么與國王和秘科來回博弈,”詹恩的聲音如往常般平靜,“無論功過禍福,答應我,這一切都與希萊無關。”
泰爾斯沉默了。
不要把希萊牽扯進來…
直到對方連聲催促,他才反應過來:
“額,是?”
只聽詹恩繼續道:
“我妹妹,她自小體弱多病,沒有像正常的孩子一樣長大,連教育都是斷斷續續的,跟同齡人也合不來。”
泰爾斯搓搓眉毛:“深有同感。”
“到后來,我不得不送她出去游學休養,”公爵沉聲道,“反而養成了她古怪的脾氣。”
泰爾斯深以為然:“確實古怪。”
但他很快感應到對方的灼灼目光,猶豫著補充:
“額,其實倒也…沒那么古怪?”
詹恩看了他一眼:
“因此,她同樣涉世未深,無知單純,也根本不懂什么政治利害,人心險惡。”
涉世未深,無知單純…
泰爾斯瞇起眼睛:“你確定?”
詹恩的眸子又如小刀般剜了過來。
泰爾斯連忙改口:
“噢,有道理,她是你妹妹,當然是你了解最深了。”
詹恩在黑暗里沉默了好一會兒,這才嘆息道:
“她不屬于這里,泰爾斯,不屬于我們的游戲。”
泰爾斯緊緊蹙眉。
“所以,無論我們,無論我們這些人渣…做什么,”公爵的聲音有些難受,像是在努力抑制,“別把她牽扯進來。”
別把她牽扯進來…
泰爾斯沉默了,半晌之后,他輕嘆一口氣。
“但是,如果她還是牽扯進來了呢?”
詹恩的目光一動。
“我是說,”泰爾斯有些難過,“如果希萊一直待在翡翠城…”
“是‘凱文迪爾女士’,”詹恩冷冷道,“你不懂禮貌嗎?”
“對,凱文迪爾女士。”
泰爾斯無心跟他掰扯稱謂問題:
“但我的意思是,希,那個,你妹妹已經在這里了,我們當然不想也不會牽扯她。但是若我父親,或者王國秘科,要是他們把她也算計進去,算計進翡翠城的權力斗爭了呢?”
南岸公爵沒有說話。
他思索了一會兒,出言道:
“那么,泰爾斯,我需要你做另一件事。”
“明白了,”泰爾斯心有所感,點頭同意,“我會盡量減少跟她的接觸,不讓他們有借口…”
“跟她待在一塊兒。”
“好的——什么?”泰爾斯猛地扭頭,瞪大了眼睛。
但出人意料,此刻的詹恩卻很是冷靜。
“如果一切如我們所想,”他一副深思熟慮后的樣子,“摩斯之死只是一個引子,目的是為了讓我們彼此對抗,好讓他們伺機行動…那么我敢肯定,希萊就是這樣一個‘機會’,至少是機會之一。”
泰爾斯咬緊牙根。
“她突然回到空明宮絕不是巧合,很有可能是秘科,”詹恩改口道,“不,不是可能,而是他們一定會把希萊牽扯進去,甚至作為擊潰凱文迪爾的突破口。”
他轉向泰爾斯,眼神映射的幽光,在黑暗里尤為顯眼:
“所以,我需要你看緊她,盯緊她身邊的任何風吹草動。”
整整十幾秒的時間,泰爾斯只是愣愣地望著他。
“你…能不能找其他人?”
“能,但她不會高興的。”
“那,你覺得我就會高興?”
“放心,她知道我和你合不來,”詹恩不屑一笑,“你不會有事的。”
“哦,那就好——等等,這是什么表達,什么叫‘不會有事的’?”
“總之,你盯緊她,我來解決剩下的事情。”
泰爾斯眼珠一轉:
“但是,你就不擔心我和你妹妹…”
“你娶不了她,”詹恩斬釘截鐵,“而她也看不上你。”
這么直白的嘛。
泰爾斯訕訕低頭:
“你知道,我還以為你一直警惕我跟希,嗯,跟你妹妹接觸?”
“確實如此,但是…”
詹恩點頭承認:
“但是,你既然能不顧安危,為那個王室宴會的西荒刺客出頭,而不惜跟我撕破臉皮…”
詹恩嘆了口氣。
“沒錯,我看不慣你想做圣人的樣子,”他幽幽道,“但至少,你不是人渣。”
泰爾斯沉默了。
“那如果我失敗了呢?”
泰爾斯抬頭道,心情復雜:
“如果他們還是…還是把她牽扯進來了呢?”
詹恩的身影在黑暗中一頓。
“那我發誓,以凱文迪爾的名義,無論是誰這么做了,我都會讓他生不如——”
“好!停!”
泰爾斯連忙舉斷:
“可以了,剩下的狠話不用拋了,謝謝。”
感受到對方奇怪的眼神,泰爾斯聳聳肩:
“你知道,年紀大了,聽不得賭誓和詛咒。”
詹恩笑了。
“那只說明你年紀還不夠,泰爾斯,”南岸公爵道,語含深意,“遇到的絕望還不夠多,多到你渴望詛咒是真的。”
泰爾斯也輕哼一聲:
“那倒也未必,詹恩,未必呢。”
詹恩不再多言,他打開隔間的門,探身進入光明,準備離開,
“還有,泰爾斯,”詹恩腳步一頓,“盡管獨眼龍可能在王室宴會上提過了,但是…”
他回過頭來,對坐在黑暗里的泰爾斯眨眨眼睛:
“新星的提議,依舊有效。”
新星的提議…
泰爾斯皺起眉頭。
“不止這樣,還有我昨夜所言…我在等待,泰爾斯。”
詹恩整了整衣物,眼神犀利:
“等你提出合適的價碼。”
言罷,他大步流星,跨出告解室。
獨留泰爾斯一個人,孤獨地坐在黑暗中,不知所想。
詹恩走出告解室,一路上和客人們優雅溫和地打著招呼,直到阿什福德管家悄無聲息地出現在他身后 “您一會兒還要去視察民眾,聽取布道,”老管家恭謹地道,“可需要休息?”
但詹恩沒有回答,他只是望著祭壇后巨大的落日女神像,神秘地笑笑。
“知道,我今天才發現,”詹恩笑得很開心,“原來那個小子還挺不錯的。”
“噢?”
下一秒,詹恩就收起笑容:
“一個不錯的——說謊者。”
阿什福德點點頭。
“我剛剛確定了——他也許不知道,但他故作無辜的樣子,真可笑。”詹恩冷冷道。
阿什福德不動聲色,奉上披風:“那您確定的是?”
“這位王子是個陷阱,來自復興宮。”
南岸公爵轉過身,接過披風,平靜如常:“他跟國王陛下…”
“是一伙兒的。”
另一邊,泰爾斯精疲力竭地走出告解室,無視乍得維祭司神秘又邪惡的笑容,一路找到他的親衛隊長。
“托爾,你知道這世上最難的事是什么嗎?”
“您之前問過了,是說謊——哦,抱歉,是半真半假地說謊。”馬略斯剛剛跟幾位客人打完招呼,回頭看向他。
“對的,但我剛剛發現了一件更難的事。”
“跟仇人一塊兒做告解,出來時滿身煙味兒?”
泰爾斯笑容一滯。
馬略斯立刻咳嗽一聲:
“抱歉,您請繼續。”
泰爾斯這才輕哼一聲,不自覺地拍打衣服,嗅聞上面的味道:
“比這更難的事情,是假裝相信謊言——這可比說謊要難多了。”
“原來如此,如此之難,普天之下,也只有您能做到了。”
泰爾斯搖搖頭,無心反擊他的諷刺:
“關于搜集摩斯的情報,你派了誰去?”
“孔穆托,他有人脈。”
“不夠,再派人手,挖深一些,”泰爾斯的表情漸漸嚴肅,“相信我,摩斯是關鍵。”
馬略斯目光一動:
“我能問為什么嗎?”
泰爾斯沉默了一會兒,轉身看向落日女神像,以及在那下方,準備離開去視察的南岸公爵:
“因為我剛剛發現…”
王子瞇起眼睛,目光落在詹恩的身上,露出幾分冷酷:“達戈里·摩斯,那個酒商…”
“就是他殺的。”
馬略斯聞言蹙眉,陷入沉思。
幾秒鐘后,一個熟悉的身影從遠處迎面走來,一把抓住泰爾斯的手臂!
“跟我來!”
圓臉少女面無表情地拖著泰爾斯的手,大步向前。
“誒,不,你等等,不,不可以——”
看清來人,泰爾斯一臉驚恐。
希萊·凱文迪爾腳步一滯,想起了什么,又倏地回過頭,把泰爾斯繞了一圈。
“哦,對了,你是他的保姆,”希萊湊到緊皺眉頭的馬略斯跟前,瞇起眼睛,“去約個會,你不介意吧?”
保姆…
馬略斯抽了抽眉毛,但還是禮貌地笑笑:
“當然不,只是——”
但不等馬略斯說完,希萊就回頭轉身,扯著驚惶不已的泰爾斯消失在轉角處。
“世上最難的事,殿下…”
馬略斯望著他們消失的地方,嘆了口氣,自言自語,舉步跟上:
“您是真不知道啊。”
我最最最最親愛的小小泰爾斯:
作為口頭上的未婚夫,你有沒有好好吃飯,快高長大,變成一個身材威猛,人見人愛的好青年啊?
你是不是跟以前一樣,醇香可口,惹人憐愛啊?
你的脖子上,手腕上,靠近血管的齒痕消了沒有啊,下雨天疼不疼啊?
六七年里,你應該一直在北地,被北方佬們操得死去活來罷?
哈哈哈,真好,不經血汗蹉跎,鋼鐵磨礪,又怎成中流砥柱,翻江倒海?
開個玩笑罷了,勿惱,更別撕信。
我知道你對我的看法,可你至少得承認一點:
沒有我,你早他媽落在黑先知乃至凱文迪爾的手中,或者那個血淋淋的惡心大怪物的嘴里,指不定被搓扁揉圓,碾碎消化成什么樣了。
不用客氣!
不用客氣!!
不用客氣!!!
更何況,正是如此被我嘔心瀝血打擊磨礪長大的你,掂掂指頭,就摁死了努恩王和半個龍霄城,拋拋媚眼,就勾引了女大公和半個埃克斯特(真是花心的男人)?
最后你還始亂終棄,挑起了一場席卷黃金走廊的戰爭,用無盡的尸骨為代價,想方設法一路殺回了星辰——啊,這才對嘛,要是你一直唯唯諾諾平庸懦弱,那多無聊啊,我都提不起興趣去找你了。
但我也聽說,你回到家之后,最近過得不太如意?你父親忌憚你,而御前群臣排擠你?
說實話我并不奇怪,我知道你的性子,有時候軟得堪比我的嘴唇,有時候又硬得不遜我的利爪——也好,變幻莫測的獵物,獵殺起來才有挑戰。
沒關系,我很了解你現在的處境,而我很樂意給你一些建議,畢竟,誰還沒有一個跟你勢不兩立、做夢都想殺掉他的爸爸,和一群道貌岸然、成天想把你拱下臺的臣屬呢?
我以母親的名義發誓,泰爾斯,在寫這封信時,我猶豫了很久,中間涂涂改改,來回刪修。
我很苦惱,該用什么口吻呢?要跟你和好嗎?要低聲下氣乞求原諒嗎?陳清利害以求合作嗎?日積月累感動和解嗎?還是滿心愛慕訴說委屈和思念?
不,我后來想明白了,不行。
反正你這奸詐似鬼,絕情如吸血鬼的混蛋也不會信的。
所以,管他的呢,我也不遮遮掩掩,就實話實說了:
老娘我想你了,泰爾斯!
太想了!
想得要死,想得要瘋,想得發狂!
想得我每日每夜,每時每刻,每分每秒,每一個遭受挫折和痛苦的剎那,都積壓著滿滿的憤怒與憎恨,恨不得要把你這個該打該殺該死的無恥小混蛋身上的每根毛發每片皮膚每滴血液每塊肌肉每寸骨頭都活生生血淋淋地扒下來剝下來咬下來撕下來扯下來,看著你在無窮無盡的折磨和痛楚,悔恨和恐懼中顫抖、尖叫、嘶吼、哭泣,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你感受到了嗎?感受到我有多想你,想到骨子里,想到血管里,想到靈魂里!
你根本想象不到,小混蛋,想象不到我這些年里經歷了什么。
他媽的,比老娘過去幾百年經歷的都多,多得多,多得多得多得多得多!
你這個殺千刀的,害得老娘失去根基,流亡千里,一路上找血食避日光尋陰影宿處,跟各色的野心家爾虞我詐來回周旋的混蛋,這一路的艱辛,鮮血,痛苦,恥辱,都他媽是你欠我的債!要你拿屬于你和不屬于你的一切來償還!
好吧,我道歉,我激動了,失態了。
但是意思沒錯:
你是我的。
你逃不掉。
嗯,我去過翡翠城,沒錯,就是和你命中相遇的那一年,我在拱海城上的岸,可惜,那時候的鳶尾花家族多聽話,勾勾手指就上當了,現在嘛,難馴多了。
因此你不用留手,盡管搞死他全家,為你的王座奠基鋪路吧。
這樣,你才能做好準備,歡迎我回來找你啊。
話又扯遠了,是這樣,我聽說我那愛哭的小妹妹也派了使者去翡翠城,興許她還會給你帶上一封信,就像我一樣?
沒有的話就算了,如果有的話,嘿嘿,讓我猜,如果愛哭鬼在抬頭中規中矩稱呼你“我的朋友,尊敬的泰爾斯王子”,啊,不用懷疑,快跑吧,她下一刻就要殺人了,你不是頭一個,也必是尾一個!
而愛哭鬼如果稱呼你為“我親愛的兄弟”,就像一位君主稱呼另一位,又先來一堆阿諛奉承,哈哈,不用懷疑,一定是她的統治遇到礙難了——你我對此皆有貢獻,兩位極境血族是無法彌補的損失。
我強烈建議你趁機獅子大開口,無論她有多少肉,你都狠心咬下三倍的量!只有兩倍的話,別說你是我的未婚夫,兩倍以下,我覺得你此生加冕無望了,不到一倍的話,我就回去親自咬死你,免得有辱我過去的教育。
然后,愛哭鬼如果開門見山,直接跟你說什么“我要你的那顆頭顱”或者“我要你下面的那顆頭顱”的話,噢,糟糕,她籌碼十足,不屑贅言廢話,但是還好,至少她擺上明面,沒有遮遮掩掩。
但如果她親切體貼,溫言軟語,設身處地,還可心善意地替你陳清利害,出謀劃策,哦喔,恭喜你,小泰爾斯,她可真是走上絕路,走投無路了!
哈哈哈哈,想必夜之國里,科里昂之下的六大家族都在懷疑夜翼君王的失蹤(猜猜看,他們為什么會懷疑啊?),明里暗里地反對她算計她,意圖顛覆她的統治,乃至撕裂她的心臟血管,而她獨木難支,正在焦頭爛額地滿世界尋找助力和盟友呢!
然后愛哭鬼一定就開始低聲下氣地詢問你,最最英俊帥氣的星辰王子噢,請問你最近有沒有空啊?有空的話,能否揣上你那又粗又大又硬的…錢袋,移步光臨小女子的寒舍呢?哎呀春宵一度,什么姿勢都可——扯遠了,總之她要錢要糧要人要面子,什么都想要。
為了維護她的王座,除了她那死鬼老爹的墳墓是死也舍不得挖的之外,就愛哭鬼那咬牙死撐的性格,她連親娘的,嗯,連自己都能賣!
然后我猜,無論她說了什么,愛哭鬼一定會告訴你兩件事:
一,我是個婊子。
我確實是,而且注定是你此生最恐懼最害怕,卻也最念念不忘的那種,哈哈哈哈!
二,她跟你是一伙兒的。
哈哈哈哈哈,真是笑死人了,她現在是什么處境,破落女王,沐猴而冠,統治搖搖欲墜,也配跟你一伙兒?
但是,但是如果她沒有低聲下氣,如果她一臉清高的樣子,小女子不賣身了,噫,那可不妙,相當不妙。
這意味著她一定在醞釀著什么,計劃什么,最有可能的是她找到出路了,有信心穩定國內的統治,該死,老娘我回去的時間又得往后延了。
啊,忘了說,你要看看來翡翠城送信,負責商談跟鳶尾花重歸于好的使者是誰,尤其注意有沒有一個叫黎的遠東老頭子。
如果有他,那表示我的預感成真了,愛哭鬼真的有了新底牌,該死,她找到辦法了,因此黎可以離國,作為最貼近她父親的人,代表血獠牙和夜之國。
如果黎沒來,那代表她沒找到!黎要留在國內,才能頂住那群不安分的封臣們!哈哈哈,以卡斯提根和蘇利文家族的陰謀手段(也許再加上我遠在千里之外的、一點小小的情報幫助),她死定了!
不開玩笑了,小泰爾斯,你心里面無比清楚,跟她比起來,我和你,我們才是同類!
別急著否認,是的,沒錯,我們至少有一點,或者說,有最重要的一點是共通的:
我們是生存者!
我是,你也是,對,我們也許會迷茫,也許會動搖,也許會猶豫,但是,籌碼再少,境遇再糟,對手再強,運氣再差,就算面對再恐怖再惡劣再絕望的情況,到了最后,我們還是我們自己!
我們不會放棄,不信失敗,不退半步,我們還是會咬著牙流著淚吞著血,拖著狼狽不堪的殘軀斷臂,摳爛指甲咬碎牙齒吼爛喉嚨,也要從哪怕是地獄里的最深處,一寸寸爬回來,向這個世界討還代價!
因為我們只有我們自己!
我是!
你也是!
至于那個愛哭鬼,她能做什么?
七年前,當我們站在雪地里,用盡畢生的智慧計謀,賭上一切,緊張對峙,博弈對決,以期分出勝負,順便決定生死的時候,那個屁用沒有的小女娃兒還四肢不全地躺在雪地里,嘟著嘴流著口水說著夢話呢!
但是,小泰爾斯啊,小泰爾斯,如果你想要在權力之路上走得更遠,那就得學會跟不同的危險人物打交道,學會跟他們玩游戲,跟他們換籌碼,跟他們——包括我在內——做交易。
然后,你還要學會狠心,學會冷血,學會變成非人般的存在。
相信我,尤其是最后一點,這很有用,尤其是在我面對父親的時候。
所以,我很期待再跟你見面,跟你交易,跟你——同盟?
別不愛聽,說句難聽的,如果你沒法面對我,害怕面對我,那你坐在星辰的至高王座上,也不過就是一坨死肉一具行尸,遲早要被人連皮帶骨扒拉下來,打成血沫,烤成灰炭,碾作塵土,再當成沒人要的垃圾低價賣掉。
但是你甘心嗎?
你愿意嗎?
你舍得嗎?
你憤怒嗎?
你痛恨嗎?
你想要嗎!
既然如此,那就咬緊牙關,捏緊拳頭,頂著血淚走下去吧!
星辰孤寂,夤夜凄寒,它們原本并不相交,只是偶然相遇,匆匆錯身。
但它們各負艱難,各承瘋狂,都咬著牙流著血含著淚,撕咬著最后一絲一寸的信念,堅信只要撐到最后,就能贏下未來。
希望到了那時,我還能見到你,小泰爾斯。
為此,你可要拼了命努力,別半路上就被人做掉了。
噢,你一定很想我,對不對?
哈哈,不必羞于承認,想必你這輩子都忘不了我,更擺脫不了我了!
因為我也惦記著你呢——你這個該被架上肢刑架,拉扯上一千遍的無恥小混蛋。
別急,別急。
我們會見面的,遲或早。
我們會有機會清算債務,了卻恩怨,也許還償盡情仇。
從今夜的信紙而始。
到你生命的最后一口呼吸為止。
相信你已經見過給你送這封信的人了,他可是盛宴領的議員,霍利爾家的貴公子少爺,‘鬼娘’安娜·霍利爾所寵愛的好養子,年輕有為,前途大好——就是腦子壞掉了,討厭得緊。
又或者,其實沒壞,只是深藏不露,實則跟他家老娘一樣,陰森狠毒,血腥恐怖?
噢,忘了說,他在變成血族之前就是個同性戀,專好俊俏少年郎(可不是腦子壞掉了嘛)。
你可要保護好自己喲!
祝愿你夜夜有夢,而夢里有我,因為我們會在那兒齒膚相親,血脈交融——直到其中一方鮮血流盡,痛苦而亡!
星辰尚在,可你真能血脈永治么?
————愛你愛得發狂發癲,想要聽你一聲一聲慘叫,再把你一寸一寸撕碎,后將你一口一口吃掉,讓你全身的血液,都化為我此生養料的,
————你最親愛的,瑟琳娜·L·A·凡·科里昂,
————于你的每一個噩夢里 (一個暗紅色的、有淡淡血腥味的唇印)
又及:希望你也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