栗發騎士的自我介紹讓所有人都安靜了一會兒。
而他則安然地騎在馬上,任由大家打量,絲毫不顧數十架騎弩依舊對準著他的事實。
王室衛隊?
守望人?
泰爾斯重新開始觀察這位自稱王室衛隊守望人的騎士,不自覺地把他與薩克埃爾進行比較:
他不像薩克埃爾的身形那么有壓迫感,表情也不像刑罰騎士那樣堅毅苦澀,相反,即使穿了甲胄,馬略斯看上去依舊文質彬彬而身姿優雅,像是紈绔子弟多于精銳衛隊。
“托蒙德·馬略斯?”
幾秒后,咀嚼著這個名字,德勒的眼神銳利起來。
保羅在一側皺起眉頭:
“德勒,這個名字…”
德勒點了點頭,向自己的親衛隊長說了什么,在場的鴉哨們才算收起了氣勢洶洶的騎弩。
氣氛好了一些。
可德勒似乎未曾放松,他回頭問泰爾斯:
“你認識這些人嗎?”
泰爾斯壓住嘆氣的沖動。
拜托,我才剛剛回國。
但王子還是點點頭:
“我們來看看吧。”
他正要提韁上前,卻被德勒一把按住手臂。
“不,泰爾斯。”
克洛瑪伯爵臉色凝重:
“如果他們是假的,那你就不該跟他們有任何接觸;如果他們是真的,那你的立場就太尷尬,無論是讓我們走還是留下我們,說什么都不適合。”
泰爾斯瞇起眼,看著對方認真的眼神:
“所以?”
“我來出面。”德勒低聲道,松開了王子的手臂。
翼堡伯爵轉向馬略斯:
“你說你是王室衛隊的守望人。”
“但據我所知,守望人一職已經空缺多年,上一任還是血色之年前。”
“而守望人地位非凡,向來由德高望重的人…”
德勒的話沒有說完,就被馬略斯身后的一人打斷了 “你的消息落后了,西荒的伯爵。”
開口的騎士留著棕色短發,長相嚴肅的他板著臉,似乎很不滿伯爵的質疑:
“馬略斯勛爵在一年前被提拔為守望人。”
“無論是陛下或是艾德里安勛爵,甚至整個御前會議,他們都相當認可他的資格與能力。”
一年前。
泰爾斯看見德勒的表情一動。
“那么…為什么不是艾德里安勛爵或者塔倫勛爵率隊前來?”翼堡伯爵狐疑道。
馬略斯彎起嘴角,但泰爾斯總覺得他的笑容有些流于形式。
“隊長和副隊長都身負重任,不便輕離復興宮,”自稱王室衛隊的騎士向著身后的二十四騎示意了一下,平靜淡然:
“而這是陛下特別指派給我們的任務。”
馬略斯維持著他禮貌的微笑:
“我代表陛下感謝西荒的援手,但你們的使命已經完成了。”
馬略斯掃過每一個西荒的士兵,話語漸沉,不容置疑:
“從此刻起,我們全權負責王子殿下歸國的一切事宜。”
“你們可以回家了。”
周圍的鴉哨們一陣不滿的騷動。
聽著對方表面禮貌,內里藏鋒的話,德勒和保羅齊齊皺眉。
就連泰爾斯也暗自嘆了口氣。
這是要搞事啊。
“這里是來自翼堡的德勒·克洛瑪,和來自英魂堡的保羅·博茲多夫,以及西荒二十八個家族共同組成的隊伍。”
德勒緩緩開口,重復著自己的身份,泰爾斯聽得出他的話里帶著不滿:
“我們正在護送泰爾斯王子。”
“如果你說的是真的,馬略斯勛爵,”德勒面無表情:
“那我毫不吝嗇地歡迎你們加入我們的隊伍,直至到達永星城,見到來自復興宮的官員。”
馬略斯身后的一位金發騎士撲哧一聲笑了出來。
所有人都看向他。
“據我所知,六年前,黑沙領的查曼·倫巴也堅持著,要派兵護送泰爾斯王子到達龍霄城,”金發騎士好笑地看著他們,他相貌堂堂,卻搖頭晃腦:
“猜猜下面發生什么了?”
德勒和保羅怔了一下,隨即下意識地看向泰爾斯。
身為親歷者的泰爾斯頓時小臉一黑。
領頭的馬略斯重重地咳嗽了一聲。
“多伊爾,莫談國事。”
名為多伊爾的騎士豎豎眉毛,語氣輕松:
“當然。”
“你說了算。”
馬略斯咳嗽了一聲:
“還有,友好點。按照家譜,克洛瑪伯爵可是你的,你的那個…”
馬略斯話到嘴邊頓了一下。
但多伊爾很快熟練地接上他的話:
“我祖母的妹夫的侄孫的表親?”
什么?
這話說得德勒也是一愣。
場中安靜了幾秒,多伊爾則微笑著回給翼堡伯爵一個聳肩。
“哦,是么。”
馬略斯皺了皺眉,嘆了口氣,似乎也為這層關系頭疼。
德勒不再理會對方之間的調侃,深吸一口氣:
“你們沒有按常理先派信使溝通,身份也尚且存疑,卻一上來就要接走王子…出于安全考慮,我不能冒險。”
馬略斯聽完他的話,沒有馬上回答,而是沉吟了一會兒。
一會兒后,他下定了什么決心。
“我們明說了吧,伯爵。”
馬略斯清了清嗓子,表情從淡漠變成嚴肅:
“我知道你們關心的,是想讓整個王都看到你們和泰爾斯王子一起走進永星城,讓整個星辰知道西荒諸貴與王子,與未來國王的關系。”
“才不是什么王子的安全問題。”
德勒和泰爾斯都臉色一變。
只見馬略斯皮笑肉不笑地擠了擠臉頰:
“而我的工作,就是阻止你們。”
馬略斯的話音落下,德勒的表情則冷了下來。
場面又陷入了壓抑的沉靜。
鴉哨輕騎們盯著不速之客們,目光不善。
保羅說了一句什么,幾十個從后方趕來的黑獅步兵熟練地配合著鴉哨的位置,擺出陣型。
馬略斯和他的騎士們,他們雖是人少的一方,卻目光灼灼,不甘示弱。
這讓泰爾斯很是頭疼。
終于,沉吟著的德勒輕聲開口:
“好吧,至少你很直接,夠誠實。”
馬略斯和他的眼神在空中交匯,散發著無形的壓力。
德勒瞇起眼睛:
“如果我們說不呢?”
他望著自稱王室衛隊的人們,打量著他們從坐騎到裝備的一切,語帶威脅:
“你,還有你的同伴,你們能做什么?”
這話一出,壓抑的氣氛頓時變得緊張起來!
馬略斯身后的同伴們甚至齊齊撩起斗篷,把手按上武器。
但就在泰爾斯尋思著是不是該說點什么的時候,馬略斯只是回頭一個眼神,把同伴們安撫住。
“必須承認,我經驗淺薄,能力有限,”栗發的騎士回過頭,語氣平靜而安然:
“面對伯爵您既有人數又有戰力的鴉哨輕騎,確實…沒什么把握。”
保羅在泰爾斯的邊上哼了一聲。
德勒一語不發。
可馬略斯卻微微一笑,笑容卻頗有些無奈:
“但你知道,如果有什么事發生在我們,發生在身為陛下顏面的,他忠實的親衛身上…”
下一秒,馬略斯的語氣不變,笑容不減,但說出的內容卻不一樣了:
“一個小時之后,還在后方途中,九百名從屬于王國之怒的中央王室常備軍輪換役士兵,以及要塞之花麾下,一千人的北境王室常備軍輪換役士兵,其中包括近三百騎兵,就會在收到消息后加快速度,從我身后的方向包抄而來,借著人數和經驗的優勢,把長途趕路的你們逼回最近的補給點:恩賜鎮。”
泰爾斯一愣。
保羅則臉色一白。
德勒也狠狠皺眉。
馬略斯輕輕拍了拍自己的坐騎,安撫它因對面的敵意產生的焦躁,話語卻在繼續:
“兩小時后,刃牙營地就會收到傳訊,現役的西荒王室常備軍,注意,是‘現役’的三千到四千人,全是精銳的主力戰兵,里頭包括一千到兩千的騎兵,會在傳說之翼的帶領下從營地出擊,自西面進擊恩賜鎮,爭取在黃昏前與友軍合圍;”
德勒和保羅對望一眼,交換著擔憂。
馬略斯的語氣不輕不重,語調飄忽不定,態度也散漫輕松,就像在閑拉家常。
可鴉哨和黑獅步兵們顯然受到了影響,開始竊竊私語。
“而今天入夜之前,以上三大常備軍的輪換役和現役士兵,其中包括不少怒火、星輝、星塵三大衛隊的精銳,就會以掎角之勢,占包夾之利,把你們連同恩賜鎮一起,變成西荒乃至王國的歷史教材;”
泰爾斯做了個深呼吸。
馬略斯的語氣變得戲謔,姿態越發淡然,但說出來的話卻更加直接:
“但有鑒于王國之怒和要塞之花都未曾親臨,所以在場的最高指揮官是傳說之翼,那么我猜,只有恩賜鎮會變成歷史教材,而你們不會,恭喜,因為你們所有人,或者只有那些長得夠漂亮的人,會加入威廉姆斯的人頭收藏博物館,為他的藝術收藏增光添彩;”
泰爾斯想起了什么,露出古怪的神色。
保羅再也忍受不住:
“你——”
可德勒一把摁住了他。
馬略斯用一個唿哨安撫好坐騎,看也不看前方,卻還在有條不紊地繼續:
“而兩天后,這個大新聞就會傳遍王國:在刃牙營地之亂后,可怕的獸人和荒骨人穿透了防線,正面遭遇了護送王子回國的隊伍,來自翼堡和英魂堡的忠誠精銳拼死衛護王子,死守恩賜鎮一天一夜,克洛瑪和博茲多夫家族的兩位年輕俊彥忠心耿耿,不幸陣亡,但至少你們是為了保衛王子而死;”
他終于抬頭直視臉色陰沉的德勒,還晃了晃肩膀:
“于是陛下淚如雨下地為你們寫了悼念文并修建紀念碑,從此奮發圖強,勵精圖治,爭取早日把王國的福澤散播到像你們這樣不幸的貴族們身上,讓他們一同感受星辰的光輝,王子則心懷感激,在他余生的每一刻都牢記著你們對他的忠誠與熱情;”
馬略斯瞇起眼睛:
“然后從那一天起,王國西荒的居民們擺脫了荒漠的威脅,刃牙營地重現生機,繼承本地的領主們比起前任來,更加仁慈睿智,忠誠和善,國王的恩澤惠及萬民,大家就此安居樂業,永遠永遠,快樂幸福地生活下去…”
“怎么樣?”
他的話音落下,場中死一般地寂靜。
不少的鴉哨和步兵都開始回看自己的領主們,
保羅氣得渾身發抖。
德勒的臉色越發難看。
“好故事。”
翼堡伯爵寒聲開口,他的嗓音有些變形,看著馬略斯的眼神也變了:
“但問題是…”
“在我們五百鴉哨輕騎的追擊下,你有多少把握能存活下來,回去報信?”
下一刻,鴉哨們不必吩咐,心有靈犀地抬起弓弩,對準目標!
泰爾斯心頭一凜!
在最緊張的時刻,馬略斯笑了。
面對德勒不懷好意的眼神,他掀開斗篷,右手握住劍柄,左手按在馬鞍側的一面盾牌上。
“確實,把握很小,也許…”
馬略斯瞇起眼睛,語氣像是很不確定:
“五五開?”
下一刻,馬略斯身后的二十四人氣勢一變,動作整齊地按柄擎盾!
“嘿,各位!”
泰爾斯再也忍不住了,他大聲疾呼著,同時在馬鞍上立起來,越過把他遮擋得嚴嚴實實的鴉哨們:
“在你們拔劍之前,請記得:我還在這兒呢!”
王子死命揮著手,吸引著所有人的注意。
希望能把他們彼此的敵意削減一些。
幸好,這多少還是起了點效用,場中安靜下來,鴉雀無聲。
絕大多數人都向這個少年看來。
德勒體會到王子的意思,板著臉讓他的士兵們收起敵意——表面上。
馬略斯死死地盯著泰爾斯,沉默了很久。
泰爾斯則回給他一個尷尬的微笑,感受著在馬上站得有些麻木的羅圈腿:“謝謝,先生們,我們現在可以好好談談…”
“嗯,所以…”
馬略斯看著泰爾斯,沉吟了一會兒。
他露出一個疑惑的表情:
“你是誰來著?”
泰爾斯的笑容登時僵住了。
什么。
他的眼皮開始抽搐。
一秒后,看著泰爾斯的表情,馬略斯嘴角一彎。
“哈哈哈哈,”栗發的騎士大笑出聲:
“開個玩笑,別介意。”
在泰爾斯還沒反應過來的時候,馬略斯就收起笑容,肅起神色,按住胸口,在馬上恭謹一躬:
“尊貴的泰爾斯殿下,王室衛隊守望人,托蒙德·馬略斯。”
“以陛下之命,我和我的同僚們,我們將榮幸地成為您的——貼身親衛。”
隨著領頭人的動作,他身后的二十四騎齊齊動作,在馬上鞠躬。
“從此刻起,到最后一刻。”
哇哦。
看著他們教科書般的行禮和態度,本來還想著讓他們背一背王室衛隊誓詞的泰爾斯,開始有些相信他們的身份了。
“噢,謝謝你,托蒙…馬略斯。”
在尷尬和欣慰之間頻繁轉換的泰爾斯有些吃不住這樣的場面,他干笑著揮手,示意他們起身:
“但現在都消消火,這不是什么大問題,我們肯定能找到共識。”
可馬略斯似乎故意不讓他省心。
“是啊,是時候擺脫寄人籬下的生活,遠離不懷好意的野心家,回到你家族的庇佑之下了。”
說這話的同時,直起身子的馬略斯看不經意地瞥了一眼德勒。
這話說得德勒慍怒非常:
“我相信王子殿下足夠睿智,不需要他人的蠱惑引導。”
馬略斯笑了笑:
“那就快點吧,伯爵,要打還是降?你們還在等什么,陛下的嘉許狀嗎?”
雙方的目光又開始銳利起來,一如他們手里的武器。
前功盡棄的泰爾斯一屁股跌坐在馬鞍上,感覺頭和屁股雙雙疼痛起來。
但就在此時,泰爾斯聽見了什么。
“德勒,”在泰爾斯身側的保羅臉色一變:
“那是…”
翼堡伯爵的一方突然騷動起來。
而很快,泰爾斯也看到了:王室衛隊的身后,幾面大旗出現在了恩賜大道上,伴隨著影影綽綽的身形,起起落落的馬蹄。
有人來了。
“怒火戰旗,”德勒緊緊盯著遠處,看上去有些失望:
“是駐扎在永星城周邊的中央常備軍。”
“直屬——王國之怒。”
泰爾斯神情一變。
鴉哨和步兵們紛紛開始私語。
“還有星輝戰旗。”
泰爾斯死死看著那面曾經見過的旗幟:
“是要塞之花麾下,備役斷龍要塞的北境常備軍。”
德勒的表情更見難看。
“看來他沒有撒謊,”德勒諷刺地道,揮手撤掉了鴉哨們的攻擊態勢:
“真是振奮人心。”
保羅在照做的同時猶豫道:
“也許是來支援西部前線,換防刃牙營地?”
德勒輕哼一聲:
“那他們來得真快:從營地出事到現在,這才幾天?”
泰爾斯明智地沒有插話。
很快,遠處的隊伍來到眼前:
那是一只近百人的騎兵,帶著不同的旗幟,簇擁著中央的一輛雙駕馬車。
他們來到王室衛隊的身側,身形動作不如后者凌厲,坐騎裝備也不比后者精良,但勝在整齊劃一,有條不紊。
“太好了,”金發的多伊爾嘆了口氣:
“管事兒的來了。”
很快,在眾人的目光中,這支新來隊伍的簡易馬車在王室衛隊身側停下。
一道溫和而穩重的嗓音,自馬車中穩穩傳出:
“晨安,諸位。”
聽著這道嗓音,泰爾斯的呼吸慢慢加快。
“您走得有些太快了,馬略斯勛爵,”馬車中的人似乎很無奈:
“洛斯伯爵一直在抱怨這日夜兼程的旅途——這會消耗士兵的體力。”
被問到的馬略斯扯了扯嘴角,調轉馬頭。
“幸好您走得也不慢,伯爵閣下,”他的語氣淡然如故,卻習慣地對馬車點頭行禮:
“我正在擔心被人誤會成綁架犯呢。”
下一秒,隨著笑聲傳開,馬車中的主人推開車門,踏下地面。
在看到來人的剎那,泰爾斯緩緩地舒出一口氣,徹底安下心來。
仿佛他從很久以前開始的某趟旅途,終于告一段落了。
“沒事了,德勒,”泰爾斯下意識地安撫著翼堡伯爵,不自覺地翹起嘴巴:
“我們沒事了。”
馬車上下來的人依舊步履穩健,姿態親切,他拄著習慣的手杖,無視著雙方劍拔弩張的態勢,自然地來馬略斯的身側,遠遠望向泰爾斯。
他的目光持續了好幾秒,混雜著熱切、驚訝、嘆惜等情緒。
場中安靜下來,誰都沒有說話。
王子坦然承受著對方的目光。
但在下意識想要笑的時候,泰爾斯卻發現,自己的臉頰有些僵硬。
終于,來人嘆出一口長長的氣,露出一個欣慰的笑容:
“您看著很精神。”
這個中年男人的嗓音微微一顫:
“我的小先生。”
在聽到這稱呼的一剎,泰爾斯只覺得耳邊一陣回響,自己仿佛回到了過去。
但這一次…
泰爾斯默默注視著眼前的中年貴族。
他注意到,對方雖然笑容如故,禮貌得體,但兩鬢已經染上星星斑點,眼角的皺紋越發明顯,臉上的皮膚塌陷松垮。
就連身形,在歲月的饋贈下…也佝僂了不少。
泰爾斯覺得心底有些沉。
但最終,他還是深吸一口氣,收起難以控制的表情,按住從心底升起的無數情緒,竭力以最平穩、最積極、最輕松的態度,輕聲開口:
“你也是。”
“基爾伯特。”
王子笑容燦爛:
“很高興再見到你。”
周圍很安靜,無論是哪一方都沒有人出聲。
直到中年的貴族點點頭。
“我也是,小先生,”基爾伯特的聲音明顯多了幾絲起伏:
“我是說,殿下…”
他的話語在一半時中斷。
基爾伯特先是仰了仰頭,又眨了幾次眼,幾次深呼吸后,終于把語氣恢復到正常:
“我也是。”
簡短的再會,兩人都沒有多說什么,只是在幾句最簡單的寒暄中錯開眼神。
“晨安。”
另一邊,臉色嚴肅的德勒對著基爾伯特微微點頭,語氣里帶著與面對王子時完全不一樣的恭謹:
“卡索伯爵。”
基爾伯特微笑著回應,親切而踏實:
“克洛瑪伯爵。”
“很高興見到你與殿下交情甚篤。”
星辰的狡狐雖然站在地上,但卻完全不讓人覺得他稍有弱勢。
“而您一定是博茲多夫伯爵的代表?”
一邊的保羅陰沉著臉:
“他的繼承人。”
基爾伯特一如以往地禮貌微笑:
“當然。”
隨著基爾伯特的到來,馬略斯換回了初見面時那種渾不經意的淡然態度,似乎打算把交涉全部交給榮譽伯爵大人。
事實證明,他的選擇沒有問題。
德勒嘆了一口氣,正要說話,但下一秒,星辰的狡狐就搶在他前面。
“殿下,諸位大人,”基爾伯特向著每一位指揮官點頭,笑容溫暖友善:
“既然都在這里,又有這么多人見證,那我就直接開始了。”
警惕地看著王室常備軍們的保羅皺起眉頭。
就連泰爾斯也怔了一下。
“開始?”
保羅著急地轉頭:
“德勒?”
但德勒只是搖了搖頭。
下一刻,只見基爾伯特臉色一肅,他用手臂夾住手杖,自懷里抽出一張裝飾精美,尺寸不小的卷軸,熟練而優雅地展開。
德勒眉心一動:
卷軸的背面,九芒星的紋章赫然在目。
只聽基爾伯特清了清嗓子:
“落日女神保佑,諸代先王見證…”
他身形挺拔,姿態悠然,嗓音洪亮舒張,冥冥中帶著一股內斂卻不容忽視的威嚴氣勢:
“最終帝國的正統遺脈,復興王托蒙德的繼承者,西方大陸路多爾人與北地人的共主,龍骸王座和漠神祭壇的征服者,圣樹與瑟拉公國的保護者,鋼之城與自由同盟的守衛者,星辰王國與南方群島、西部荒漠的第三十九代至高國王,凱瑟爾·璨星五世,向全體星辰國民、以及所有此令狀前的人宣布…”
全場的人都微微一動,散發出低沉收斂的私語聲。
基爾伯特不管不顧,只是盯著自己手上的卷軸,表情嚴肅恭敬 “在星辰王國的終結歷679年8月19日,在尊貴的凱瑟爾五世陛下所統治的第十八年,在周全而詳細的考量后,他將振奮地授出贊美與獎勵,嘉許一位功績足夠、身份匹配的先生。”
基爾伯特停頓了一下,似乎要等待什么似的,環視了一下周圍。
泰爾斯的呼吸開始加快。
所有人都安靜了下來。
等到徹底安靜后,狡狐才重新開口,念出那個名字:
“泰爾斯·T·K·璨星。”
這一刻,德勒、保羅、馬略斯等人的表情不一。
有所預料的泰爾斯深吸一口氣,他已經不知道自己是什么表情了。
“這位貴族和騎士在六年的時間里,高尚地犧牲了身為王子的自由,英勇地保衛了北方國境的安全,無私地護佑萬千臣民的福祉,可敬地維護星辰王國的尊嚴…”
念到這一部分,基爾伯特的朗讀抑揚頓挫,情感起伏。
他又頓了一下,深吸一口氣,在全場或復雜或驚訝,或激動或緊張的目光下,朗聲宣布:
“因此,他和他的合法繼承人,將被陛下封予星湖堡及其附屬城鎮與土地的世襲統治權,并承擔相應繳稅、征役的光榮義務,從此即為…”
“星湖公爵。”
“此約此狀,由王國上下共同見證,即刻施行,永世不悖。”
那一刻,全場落針可聞。
無數的目光不約而同地從基爾伯特身上離開,最終落下馬背上的少年。
而泰爾斯只是愣愣地看著基爾伯特。
無言以對,無情可表。
基爾伯特滿意地看著全場的反應,他慢慢收起卷軸上離開,重新露出笑容:
“就是這樣。”
好幾秒后,隨著第一道壓抑的聲音,恩賜大道的這一段才重新有了生機。
德勒閉上眼睛,重重呼出一口氣。
保羅看向泰爾斯的神情非常古怪。
馬略斯則和他的衛隊兄弟們對了個眼神,依舊輕松如故。
“正式的宣布,將隨著公共詔令發往星辰全境,”基爾伯特友善地看著神情復雜的翼堡伯爵:
“當然,也包括整個西荒。”
“現在,克洛瑪伯爵,還有你,保羅,”基爾伯特掛著他招牌式的、無可挑剔的笑容,第一次看向對方氣勢驚人的數百鴉哨輕騎,一臉很關心的表情:
“我想星湖公爵大人,會很歡迎你們加入他的隊伍,享受你們的陪伴?”
泰爾斯下意識地看向德勒。
翼堡伯爵沉默了很久。
幾秒后,德勒緩緩睜開眼睛。
“不,不必了。”
“我想我們的使命已經完成了,保羅。”
這一次,德勒的臉色極度冰冷,話語透著蒼白。
“該走了。”
基爾伯特沒說什么,只是再度彎起嘴角,優雅得體地點頭表示理解。
泰爾斯愣愣地看著他,有些不知所措。
“德勒…”
德勒嘆出一口氣,做出一個手勢。
成批的鴉哨輕騎如同鴉群一樣,齊齊勒馬轉向,離開原地。
一時間,馳道上馬蹄來回,揚塵滾滾。
保羅帶著滿心的不情愿,也只能勒馬離去。
德勒則停了一下,在刺耳的馬蹄聲中,對著泰爾斯伸出手掌。
還沒回過神來的王子本能地握上去,卻被他一把拉得前傾。
“保重,殿下。”
德勒的手勁很重,只見他臉色嚴肅地靠近王子的耳邊:
“然后,泰爾斯,”他悄聲道:
“請記得我們的承諾。”
泰爾斯一怔。
“承諾?”
他疑惑地反問。
“是的。”
這一次,德勒的聲音低沉而厚重,一如他的表情。
“六年前,當您的馬車駛離王都,北上埃克斯特時。”
單翼烏鴉的主人,翼堡的伯爵在少年耳邊悄聲道:
“我們向您許下的承諾。”
六年前…
駛離王都…
北上埃克斯特的時候…
他們的…
承諾。
那個瞬間,想起什么的泰爾斯愣住了。
泰爾斯猛地抬頭,驚訝看著他。
“你…你們?”
德勒松開他的手,重重點頭:
“它依然有效。”
不等泰爾斯反應過來,下一刻,德勒一夾馬腹,就在怒喝中調轉馬頭,與他的“頭鴉”匯聚一處,揚蹄而去!
泰爾斯一個人騎在馬上,愣愣地看著德勒離開的背影。
另一邊,馬略斯揚揚眉毛,同樣一揮手,王室衛隊和常備軍們齊齊趕上,向王子簇擁而來。
無盡的馬蹄聲響匯成兩股,一者離開,一者入場。
但泰爾斯依然呆怔在原地。
少年被接二連三的消息沖擊得有些出神,只能低下頭,心亂如麻,靠耳朵感受著周圍的一切。
他的身后,黑壓壓的鴉哨輕騎與黑獅兵團離開他的身側,齊齊左轉,繞出一個半圓后回到歸途,伴隨著戰鼓般的隆隆腳步,翻出漆黑深沉的無盡浪濤。
“咯噔咯噔…”
他的身前,一片亮色的王室衛隊與常備軍從他的右前方迎面而來,填補身側騰出的空隙,馬蹄飛揚,明蹬亮鎧,交織出一片閃耀刺眼的熠熠寒光。
從天空下望,就像兩股黑白異色的洶涌洪流,在壯觀的漩渦中迎面對撞,在圓心一觸即分。
波濤澎湃,卻涇渭分明。
唯有泰爾斯。
他就像地面上一個微不足道的小點,怔然站在兩股巨浪的圓心中央。
迎接著兩股巨浪的撕裂。
煢煢獨立。
茫然若失。
不知過了多久。
熟悉而溫和的嗓音,在耳邊響起:
“現在,請跟我來吧。”
泰爾斯恍惚地抬起頭。
“尊貴的…”
只見基爾伯特正在他的面前,帶著眼眶里的晶瑩,語氣起伏不定地,道出新的稱謂:
“泰爾斯公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