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晨,平坦而寬闊的恩賜大道上,因為多了博茲多夫家族的士兵,王子的護送隊伍拉長了一倍有余。
“請勿在意博茲多夫伯爵的態度,”德勒騎著馬走在泰爾斯的身旁:
“他是收回刃牙營地的牽頭人之一,對這幾天發生的事情很不高興,所以把不滿都表現在臉上了。”
不高興?
泰爾斯默默想道。
表現在臉上?
哥們兒,你大概沒跟北地人相處過——他們不高興的時候,一般表現在劍上。
他只能這么調侃自己。
“也請您不要遷怒保羅,”翼堡伯爵轉頭看了看落后他們幾個身位,沉默寡言的保羅·博茲多夫,“有一個如此強勢與咄咄逼人的父親,他也過得夠嗆。”
泰爾斯微笑點頭,卻在心底嘆了口氣。
說起來,如此強勢與咄咄逼人的父親…
好吧,這他倒是深有感觸。
“至少,”德勒回過頭,看著身后的某匹馬上,那面在黑獅伯爵一消失就立刻被卷起來嚴嚴實實打包好的張揚九芒星旗,嘆息道:
“至少保羅比他父親好說話。”
兩人沉默了一會兒。
但下一秒,泰爾斯卻突然發聲:
“所以,博茲多夫伯爵說的那些話,關于西荒公爵‘對誰都是這樣’的事情…”
“是真的嗎?”
像是有人吹滅了燈火似的,王子和伯爵之間的色彩仿佛突然暗了下來。
馬蹄與喝令聲中,德勒沉默了好長一陣,才徐徐開口。
“我這么說吧,殿下。”
“在星辰國內,跟曾經上下一心的北境、鐵板一塊的崖地還有患難與共的刀鋒領比起來,西荒的本地政治…有些復雜。”
復雜。
泰爾斯默默沉吟。
幾秒后,想到什么的王子幽幽開口:
“票數。”
正待解釋下去的德勒一愣:
“什么?”
只見泰爾斯出神道:
“雖然昨天那只是玩笑話,但我現在想起來了。”
王子緩緩出聲:
“六年前的國是會議,當六大豪門與十三望族投票決定是否承認我身份的時候,無論是北境、崖地還是刀鋒領,這些領地里,每位伯爵的投票,都唯他們的公爵馬首是瞻。”
“但唯有西荒,唯有你們的三票…”
“你和博茲多夫伯爵都投了否決票。”
“而法肯豪茲公爵,卻投了贊成票。”
聽完他的話,德勒·克洛瑪的臉色一變。
年輕的翼堡伯爵不無尷尬地咳嗽了一聲。
“當年是形勢所迫,希望您不要心存芥蒂。”
泰爾斯看著他的表情,哂然一笑:
“當然不會。”
“我只是…明白了一些東西。”
王子直直地盯著翼堡伯爵。
“當年的高等貴族議會,十九石座上,西荒三家的決定…并不一致。”
德勒的臉色越發難看。
他們的隊伍轉過一個彎,泰爾斯的思路回到過去。
當年的國是會議,泰爾斯是否能成為正式的第二王子,最終的票數是十人贊成,八人反對,一票棄權。
擁王黨一方以一票之差的微弱優勢,扭轉了戰局。
以胖胖的庫倫公爵為首的東海領三大家族,在最后一刻齊齊投出了贊成票。
但現在回想起來…
崖地、北境、南岸、西荒、刀鋒、東海…泰爾斯想起當年十九貴族的投票情況,突然明白了很多事情。
王子皺起眉頭。
按照投票的順序,以及票面的結果…
當年,那個真正手握著關鍵一票,舉手投足間扭轉了局勢,讓泰爾斯最終成為第二王子的人…
不是庫倫公爵。
過了一道坡度不一的路口,他們在馳道上的行進開始漸漸提速。
“請勿誤解,”德勒調整好坐姿,在迎面的風增大前深吸一口氣:
“西荒的領主們,還是相當尊敬四目頭骨紋章的。”
他的表情有些沉重:
“只是近年來,我的貴族同儕里,特別是像博茲多夫伯爵那樣的人,都覺得公爵大人多多少少有些…安于現狀。”
德勒眼神變利:
“特別是事關王室的時候——在荒漠戰爭之后更是如此。”
“比如這次的刃牙營地。”
克洛瑪伯爵謹慎地選擇自己的用詞:
“封臣們對他事前不聞不問的消極決斷,和事后收拾殘局的保守態度,頗有微詞。”
泰爾斯沉默著。
安于現狀。
消極決斷。
保守態度。
第二王子忍不住又想起西里爾的話:
要知道,當你的封臣和麾下群情激奮,眾意昂然,站在浪潮前的你除了隨波逐流,可沒有太多選擇。
這些話,他也對其他人說過嗎?
“不。”
隨著奔馳加快,泰爾斯夾緊馬腹。
他出神地注視著恩賜大道那平整而堅實的路面,看著它們一尺尺向后飛馳而去,堅定地道:
“也許,這才是公爵獨有的、保衛西荒的方式。”
這句話說出口,他身側的德勒沉默了好一會兒。
各自若有所思的兩人默契地跟隨著隊伍,任由馬匹奔馳,并不發聲。
直到一分鐘后,坐騎隨著隊伍開始減速,德勒才感慨地嘆出一口氣,看向遠方的原野:
“看來科恩沒有吹牛。”
“如果不來見你,那我絕對會后悔的。”
泰爾斯笑了笑,正準備道謝的他沒有第一時間反應過來。
但幾秒后…
“科恩?”
泰爾斯下意識地抬起頭來,略微訝然:
“你,你認識科恩?”
“科恩·傻大個·卡拉比揚?”
克洛瑪伯爵回頭看向王子,面色回暖。
“我不確定科恩什么時候有了這么別致的中間名。”
德勒眼珠一轉,眼里露出懷念和笑意:
“不過,是的,科恩是我的表弟,我和他從小一起在沃拉領長大。”
“他的母親是我父親的妹妹,我的親姑母。”
泰爾斯合計了一下。
科恩的母親是德勒的姑母…
“卡拉比揚和克洛瑪。”
雙塔長劍和單翼烏鴉。
沃拉領和翼堡。
王子恍然道:
“原來如此,你們兩家是姻親。”
翼堡伯爵微微一笑,點了點頭:
“六年前,科恩第一次在通信里向我提及您。”
德勒的語氣里透露著古怪:
“他說,額,他,他失戀了,然后就請了個假去北方觀光旅游,然后一夜之間,就碰巧遇到了一場偉大而光榮的冒險,跟著一位聰慧過人的王子,勇闖英靈宮,夜戰龍霄城,死守英雄廳,血拼北地人,與傳奇交手,共極境對敵,感受了災禍的恐怖,目睹了巨龍的降臨,挨過了亂臣賊子的兵變,受到了同伴刻骨銘心的背叛,混進了白刃衛隊的隊伍,遇到了國王的遇刺和更迭,旁觀了女大公的上位,在遍地強敵的北方奮勇向前,于王國危亡的邊緣拯救星辰,最終保護了數千萬人的性命安康…”
他越說越無奈。
連泰爾斯都感覺到了,對方那股字里行間因為興奮和熱切,從而東拉西扯語無倫次,簡直要透出紙面的迷之尷尬。
“最后科恩抱怨說,雖然秘科都夜里上門來警告他不要泄露國家機密了,可是他的上司就是不相信他,不肯給他補報休假和報銷旅費…所以希望我能理解他…”
德勒沉吟了一會兒:
“收到信的時候我還在想,也許他確實是單身太久了,你知道,臆想和幻覺…”
“我是說,沒錯,殿下您確實是年少聰慧不錯,可是…北地?埃克斯特?那么多事情…我很懷疑…”
德勒止住話頭,直勾勾地看著泰爾斯:
“直到現在。”
泰爾斯猶豫了一秒,扯出一個禮貌尷尬兩相宜的笑容。
科恩。
牛逼啊。
半晌之后,泰爾斯才把假笑擠回肌肉深處,咳嗽了一聲:
“那個,科恩他還好嗎?”
德勒笑了笑:
“我想是吧。”
“他仍然在王都的警戒廳,干著一份讓大多數貴族們無法理解的工作,而其中包括我的姑母和姑父。”
德勒無奈地聳聳肩:
“要知道他們一直在操心他的婚事——十幾年來,我姑母生怕他把自己的同窗,把那位亞倫德家的戰士小姐娶回家來。”
泰爾斯擠了擠眉毛。
“米蘭達?”
王子撲哧一笑:
“哦,不,那不可能。”
德勒呼出一口氣:
“是啊,我知道,亞倫德小姐大概是科恩最怕的人。”
“那小子說過,他總有種錯覺:在亞倫德小姐面前,他會突然變笨。”
泰爾斯砸吧砸吧嘴,回想了一下米蘭達和科恩相處的樣子。
嗯,那確實是錯覺。
因為他絕對不是“突然”變笨的。
“但是十幾年過去了,我姑母已經不管那么多了,”德勒搖搖頭,同時帶著好笑與無奈:
“現在,只要科恩愿意結婚,她才不在乎對方是不是戰士呢,只要是女的就行。”
泰爾斯跟德勒對視一眼,同時會心失笑。
一會兒后,德勒的聲音低沉下來:
“所以那是真的嗎?”
“科恩說他,嗯,他在英靈宮里跟火炙騎士你來我往,頂著傳奇反魔武裝,血肉橫飛地大戰了三百回合?”
火炙騎士…
大戰三百回合…
王子有些頭疼:
“額,我的侍從官可以作證,打應該是打過的,可是三百回合么…”
泰爾斯沒有說下去,只是訕訕一笑。
德勒眼神一動,心領神會地點了點頭。
“那么,他說他直面與漢森勛爵齊名的紅女巫,面對她的勸降,在絕境中不卑不亢寧死不屈?”
面對紅女巫…
不卑不亢寧死不屈…
王子一愣,眨了眨眼:
“啊,關于這個,怎么說呢,基本上輪不到紅女巫勸降,他就那個…”
這一次,不等泰爾斯多說什么,善于理解的伯爵揚起眉毛,若有所思:
“我懂了。”
“那他說,自己面對寶刀不老的傳奇戰士,不可戰勝的‘撼地’卡斯蘭,拼死力敵,拳拳到肉,以犧牲一條手臂為代價…”
拼死力敵…
泰爾斯尷尬地扯了扯嘴角:
“他,呵呵,那個啊…”
再一次,在泰爾斯還猶豫著用什么語句的關頭,德勒就很善解人意地眉頭一挑:
“哦——”
看著伯爵一臉恍然大悟的表情,泰爾斯突然生出了一股出賣科恩的內疚感。
不對啊。
明明我說的才是真話啊!
但德勒的下一句話讓泰爾斯心頭一沉:
“那…巨龍?”
泰爾斯沉默了一會兒,舊日的場景重現腦海:
“真的。”
德勒眉毛一顫。
“哦,”克洛瑪伯爵瞇著眼睛,頗有些嚴肅:
“這就解釋了為什么六年前的那個月,路經北方的信鴉全部遲到了——傳說是真的:巨龍展翼,千里禁空。”
德勒輕聲道:
“那么…災禍?”
這一次,泰爾斯面沉如水,低下了頭。
他沒有說話,只是咬緊牙齒,久久沉默。
德勒看著王子的樣子,沒有再追問下去。
“哼,”伯爵搖頭嘆息:
“你知道,初代翼堡伯爵留下了記錄,記述他見過的災禍。可我的家族里,有好幾代人都認為,那只是老人家的臨終囈語。”
德勒沉默了一會兒。
“那么,努恩王是災禍殺的?”
泰爾斯抬起頭,眼前仿佛又看到那個萬箭齊發的黎明。
以及那個戴著王冠的、血淋淋的、滾落到他腳邊的頭顱。
“刺客之花,小薩里頓,飛蝗刀鋒。”
王子定定地道:
“還有查曼·倫巴。”
德勒輕輕地吸了一口氣。
空氣變得安靜,安靜到耳邊只聽得見馬蹄聲響。
伯爵緩緩抬頭。
“您受累了,殿下。”
“也許很多人不相信,而更多人不知道,”德勒幽幽地嘆出一口長氣,目帶沉重卻無比認真:
“但是我想說…”
“整個王國…”
“都承您的恩情。”
泰爾斯咬了咬牙,勉強露出笑容。
“謝謝你,”王子僵硬點頭:
“克洛瑪伯爵。”
但德勒卻搖了搖頭。
“德勒,”翼堡伯爵先是對少年露出一個溫暖友善的笑容,然后伸出右手,好像這才是他第一次正式自我介紹:
“這是我的名字。”
泰爾斯先是頓了一下。
他深深地看了德勒一眼,隨即也笑了。
“當然,德勒。”
第二王子真誠地伸出右手,與德勒相握:
“泰爾斯。”
兩人的眼神在空中交匯,相互點了點頭。
德勒松開王子的右手,但他的話鋒卻陡然一轉。
“站在西荒貴族的角度,泰爾斯,我知道復興宮是怎么看我們的,也知道我們面對的是什么,更知道你敏感而尷尬的處境。”
德勒認真地看著泰爾斯。
泰爾斯也嚴肅地回望他。
“換了平時,我可能會說一些場面話,什么‘西荒不會是你的敵人,西荒人更不是’之類的。”
德勒嘆了一口氣:
“但是,你是科恩的朋友。”
德勒的表情有些憂傷和無奈:
“而站在他表兄的位置,站在朋友的角度,我必須提醒您,泰爾斯。”
下一刻,德勒微微低頭,在齒縫間蹦出幾個似乎比金子還珍貴的、比蚊蠅還微弱的字音:
“小心西里爾大人。”
什么?
泰爾斯先是想了想這個名字,然后皺起眉頭。
“你是說法肯豪茲公爵?”
“什么意思?”
德勒沉默了幾秒,這才低聲開口:
“公爵大人擅長操縱人心——即使是那些不喜歡他的人。”
操縱人心?
泰爾斯愕然了一秒。
他首先想起的,是身在北地的紅女巫。
可是…
西里爾·法肯豪茲?
不受歡迎者?
“博茲多夫伯爵說,公爵對所有人都是一樣的曖昧,保持中立從不站隊,”德勒此刻的神情前所未有地嚴肅,仿佛如臨大敵:
“那也許是因為,身為西荒之主的西里爾大人,要他這么想。”
西荒公爵…
要他這么想?
泰爾斯愣住了。
必須承認,從見面的第一分鐘起,德勒給他的印象就是謹慎小心、思慮周到、處事得體、從不逾矩。
可是現在…
“而如果博茲多夫伯爵不喜歡西里爾大人,”德勒冷冷地對他說:
“那大概也是因為,公爵要他不喜歡自己。”
泰爾斯恍惚著呼吸了一下:
“那,公爵他之所以是‘不受歡迎’…”
德勒點了點頭,壓低聲音,接過下半句話:
“因為他并不想受歡迎。”
泰爾斯怔然看著德勒。
他突然感覺,眼前的人不一樣了。
等等,如果這是真的。
那法肯豪茲公爵給他的印象也是…
“泰爾斯,您也許知道,出于歷史原因,我的家族在馴養信鴉一業上頗有心得。”
德勒再次開口。
泰爾斯竭力把注意力轉移到當前:
“額,是的?”
只見翼堡伯爵警惕地道:
“幾個月前,陛下和西荒的領主們達成了協議,我們出兵自由同盟,逼迫埃克斯特,從而營救你回國。”
“是的。”泰爾斯下意識地回答。
德勒的眼神變得犀利起來:
“就在與陛下達成協議的那一周,我的鴉哨,在邊境偵察到了好幾只向北飛越邊境的遠途信鴉。”
達成協議的那一周…
向北飛越邊境…
遠途信鴉…
泰爾斯皺起眉頭:
“什么意思?”
德勒默然幾秒,這才幽幽地道:
“那批信鴉飛空極高,異常機警,還善于隱匿,即便以鴉哨輕騎之能,也差點漏過去。”
“那不是往返兩地、路線固定、腦子呆板、訓練簡單的郵驛信鴉。”
“而是優選嚴育,聰慧靈活,識途辯路,聽令認主的軍情信鴉,馴養不易而資費不菲,只有財力雄厚的大領主們用得起。”
軍情信鴉…
資費不菲…
大領主…
泰爾斯的臉色微變。
“泰爾斯,從脫困到歸來,有人,”德勒的語氣很沉重:
“有人從星辰這一方,向北地人泄露了你的情報。”
“我猜,這就是為什么您的歸途充滿意外。”
泄露了我的情報…
歸途充滿意外…
泰爾斯的呼吸停滯了一下。
那一刻,他眼前突然出現了查曼王的身影。
以及對方突兀地造訪龍霄城,只為見自己一面的冒險舉動。
不會吧…
王子機警地抬起眼神:
“你是說,法肯豪茲公爵?”
德勒搖了搖頭:
“不能確定。”
“但是,泰爾斯,不是所有人。”
德勒瞇起眼睛,語氣清冷,讓泰爾斯不禁握拳:
“在這個國度里,不是所有人都歡迎您的歸來。”
就在此時,前方的馳道上,幾個鴉哨輕騎飛速奔回,在不盡的揚塵中,帶來讓人緊張的傳訊。
“警戒!”
“哨戒接觸!復數的騎兵!”
什么?
德勒和泰爾斯對視一眼,齊齊皺眉。
“頭鴉”的整個隊伍立刻停下前進的步伐,數百騎兵齊齊勒馬,一時馬蹄滾滾,馬鳴起伏。
所有人都行動起來,不少鴉哨趕上前來,將兩位重要人物圍護起來。
“德勒伯爵!”
保羅也策馬從后方趕來,英魂堡繼承人一臉凝重:
但翼堡伯爵面色淡定:
“不用緊張,鴉哨都是偵騎精銳,現在只是第一封傳訊,證明對方至少在數里之外。”
“很快他們就會確認身份。”
他們胸有成竹的問答夾雜在無數的馬蹄聲中,讓泰爾斯安心不少。
很快,第二、第三封傳訊來了,新的消息讓三位貴族越發沉重:
“二十五騎!沒有旗幟!身份不明!拒絕回應!”
“介乎輕騎與重騎之間,裝備精良,身手了得!”
“高空哨鴉的回報:他們身后有更多的部隊!更多的騎兵和步兵!成百上千!”
更多?
成百上千?
泰爾斯心中一驚。
德勒和保羅對視一眼,表情越來越沉。
“誰會這時候帶著軍隊向王子靠攏?”保羅寒聲道:
“我們需要聚集主力嗎?”
“穩住,”德勒穩重地回應道:
“這個數量,也不排除是我們星辰自己的部隊。”
“先把那二十多騎放過來,一切就清楚了。”
我們的部隊。
泰爾斯緊緊抿著嘴。
但是他又不禁想起德勒方才的話:
在這個國度里,不是所有人都歡迎您的歸來。
不是所有人…
王子心中一沉。
不會吧。
拜托,他都已經進入星辰內陸,踏上恩賜大道了,別再出什么意外了啊!
放在往常,泰爾斯總是擔心什么就來什么。
這次,該死的命運似乎再次聽見了他的擔心。
幾分鐘后,馬蹄聲響,不速之客們在外圍鴉哨們半包圍的監視下,來到了他們身前。
德勒的鴉哨是對的。
這是一群二十五人的騎兵,身上的標志和徽記都掩蓋在西荒常見的防塵斗篷上,但依稀可見這些人肌肉遒勁,眼神犀利,皆騎著西荒罕見、毛色純亮的高頭大馬,斗篷下鼓鼓囊囊,顯然武器隨身。
這些騎兵的到來,讓王子隊伍里的氣氛緊張到了極點:
對方靜默而整齊地停在馳道前方,冷眼遠望著這邊廂的鴉哨們。
“他們是誰?自己人?”泰爾斯疑惑道。
德勒死死盯著不速之客們,點了點頭:
“我們會知道的。”
“德勒,”保羅看著那群看上去不好惹的騎兵,皺著眉頭:
“需要我去召集后方的黑獅步兵團嗎?”
但翼堡伯爵只是搖了搖頭。
下一秒,德勒催馬向前,揚聲開口:
“來者通名!”
零點幾秒里,一位騎士在靜默中率眾而出,來到烏鴉衛隊的陣前。
在此途中,二十五騎的隊伍沒有任何不諧的雜音,
這位離眾而出的騎士有著栗色的頭發,線條柔和的臉龐,盡管在下巴留了胡茬,他看上去卻只有三十余歲,不比德勒大多少。
而他那一雙波瀾不驚的褐眼,似乎永遠沉靜平和。
“我還在想也許您認得我,克洛瑪伯爵,現在看來還是我奢望了,”栗發騎士停下了坐騎,他微微嘆息,似乎有些遺憾:
“我們,嗯,六年前,我們在宮里見過面。”
德勒眉頭微動。
“我不記得見過你。”
六年前的宮里?泰爾斯想到了什么。
栗發的騎士不以為意地淺淺一笑,揮手向身邊的一位金發騎士示意,一舉一動文雅自然:
“至少認得多伊爾吧,他的家族跟你們沾著親…”
這話一出,泰爾斯倒沒什么反應,卻是一邊的保羅神情一變:
“多伊爾?德勒,那是七侍家族之一…”
德勒冷冷搖頭:
“那只是他說的,誰知道是不是偽裝。”
言罷,翼堡伯爵扭頭喝問:
“騎士,你們為何而來?”
栗發的騎士跟他的同伴們對視一眼,回頭答復:
“我們奉命而來,迎接并護送泰爾斯殿下。”
“我很感激你們的幫忙,伯爵,但是,你們的任務已經結束了。”
“從現在開始,王子殿下由我們全權負責。”
他依舊是那副云淡風輕的模樣。
護送我?
還是綁架我?
王子眼珠一轉,他壓下心底的不安,開始細細打量這位栗發的騎士。
栗發騎士在馬背上提韁前行的姿態優雅,神情淡然,仿佛閑庭漫步。
奇怪…
這騎姿和裝備,怎么有些眼熟?
泰爾斯想要暗中呼喚約德爾,但是他的前后左右都簇擁著鴉哨,德勒和保羅又都在左近,讓他難以找到機會。
可惡!
這到底是什么情況?
下一秒,德勒伯爵果斷地一揮右手:
“上弦!”
下一秒,克洛瑪家族頂在前排的近百鴉哨精銳同時動彈!
他們齊齊擎出騎弩,瞄準眼前的栗發騎士!
嚴整劃一,威勢迫人。
陣前的騎士眼神一變。
還在思考的泰爾斯見到這樣的變故,連忙出聲:
“德勒?”
可他還來不及說更多的話,陣中的栗發騎士就連忙舉起雙手,急急發聲了:
“喔哦,和平,和平!”
暴露在上百箭尖下的栗發騎士語氣加快,神情也稍微認真了些,可那雙眼睛卻淡漠如故。
“放松,伯爵,好嗎,放松——好讓你們知道,我為和平而來。”
雖然是舉手示弱,可騎士的姿態恭謹得體,用詞小心翼翼,顯得不卑不亢。
而隨著栗發騎士舉起手,他的斗篷掀起了一點。
泰爾斯看著對方斗篷下露出的銀白鎧甲,還是總覺得有些眼熟。
但眼尖的泰爾斯還注意到,對著上百把弓弩,不止栗發的騎士一臉淡然,就連他前后左右的斗篷騎兵們也全部神色不動,冷眼觀望著對面的鴉哨輕騎。
仿佛司空見慣。
“為和平而來?”
德勒冷哼一聲,并不買賬:
“那吊在你們身后的那數百軍隊呢?他們也為和平而來?”
“那可不是‘劫走’,而且我們身后——”栗發的騎士頓了一下,隨即明白了什么,
騎士恍然,頷首認可:
“哦,對,克洛瑪家族,你們是養烏鴉的,天上有眼。”
德勒冷哼一聲。
“所以。”
“你們到底是誰!”
栗發的騎士重重呼出一口氣。
“好吧,好吧,你贏了伯爵,誰叫我是個和平的人呢。”
騎士微微一笑,彈了彈自己的斗篷,沉靜的雙眼突然變得精明銳利起來。
就像籠罩在迷茫里的奇峰險壑,瞬間散去了迷霧。
“在下托蒙德·馬略斯。”
栗發的騎士嗓音好聽,語調優雅,還頗有韻律:
“王國的御封騎士,星辰的榮譽勛爵,陛下的忠實臣仆。”
馬略斯抬起眼睛,目光如有神韻般穿越人群,在一眾鴉哨輕騎中準確地落到那個十四歲少年的身上。
在與對方交換眼神的那個瞬間,泰爾斯腦子一個激靈!
他想起來了。
對方身上的那套裝備,他確實見過!
不過是在六年前…
在——
閔迪思廳!
看著皺眉的泰爾斯,馬略斯咧嘴淺笑。
“蒙陛下恩拔、同僚信重…”
騎士在馬上微微頷首,右掌抵在胸膛前向自身示意,禮儀無可挑剔:
“忝為星辰王室衛隊…”
馬略斯露出斗篷下特制的銀胄亮鎧,鐵甲鋼劍,在坐騎上輕鞠一躬,吐出一個讓泰爾斯陌生又熟悉的稱謂:
“傳承守望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