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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乞兒

  “所以,鮑德里亞認為“物”及“需求”都是虛假的符號,他批判馬克思的使用價值一說,認為后者也落入了資本主義的政治經濟學陷阱,從而提出自己的符號政治經濟學。”

  吳葺仁做完了自己的報告,點開最后一張幻燈片,向著老師和十幾位同學點頭致謝,在老師的示意下離開講臺,等待下一位同學的報告。

  “泰爾斯!”

  下一刻,曾經的研究生吳葺仁從夢中醒來。

  他蜷縮著,趴在一個冷冰冰的廢舊墻洞里,感受從四面八方的空隙吹來的寒風。

  吳葺仁嘆了一口氣,穿越五年了,他還是會做前世的夢。

  穿越前的生活固然無聊,卻也好過眼前的凄慘境遇。

  “泰爾斯,泰爾斯!”

  一只大手從墻洞外伸來,揪住吳葺仁的耳朵,粗暴地把他抓出這個小破窩。

  這是一間破屋,透過塌了一半的房頂,可以看見夜空里璀璨的星辰,只是星河的排布和形狀,對吳葺仁而言無比陌生。

  吳葺仁無法反抗那只粗暴的手:一個才七歲的孩子能做什么?

  他被拖在粗糙的磚地上,膝蓋擦得生疼,但他還是咬著牙不吭一聲。

  殘暴的奎德對孩子的哭喊尤其不耐煩,據說他曾經把一個想用眼淚換取食物的六歲女孩打得雙腿癱瘓。

  “我問了里克,你這周的例錢比上周少了五個銅子!你私藏了?”發怒的奎德就像一只赤色毛發的獅子,凸出的鼻子讓他越發兇惡。

  吳葺仁被摜倒在地上,他灰色眼眸里的余光瞅見周圍的墻洞,和他同住一屋的五個乞兒,從四歲到十歲不等,都在奎德的怒吼聲中瑟瑟發抖。

  其中,最里面的墻洞里,一個最小的短發女孩緊緊咬著自己的左手,臉色發紅,正恐懼地看著地上的吳葺仁,她旁邊的洞里,六歲的男孩尼德甚至嚇得叫出了聲。

  那是科莉亞,吳葺仁知道她在害怕什么。

  事實上,吳葺仁這周的運氣不錯,他,乞兒泰爾斯——吳葺仁目前的名字——本周得來的銅子足足有三十七個,比上周還多了十八個。

  但他只上交了十四個銅子給奎德——黑街兄弟會里專管乞兒生意的頭目——把剩下的銅子,連同自己兩年來辛辛苦苦攢下的錢,跑去格羅夫藥劑店,在好心的幫工燕妮手里,以成本價“購買”了一副傷寒藥劑。

  泰爾斯把藥劑喂給了四歲的科莉亞:在她這個年紀得了傷寒,沒有藥劑,幾乎就是死路一條。

  穿越來的五年里,泰爾斯重新經歷了從兩歲到七歲的記憶形成期,從懵懵懂懂的幼兒,逐漸找回前世點點滴滴的記憶。

  在這其中,孩童的記憶顯得零碎而散亂,即使如此,在這懵懂到清醒的五年里,每次親眼目睹他人的死亡,都讓泰爾斯印象深刻。

  從病死、摔死、淹死、吊死,再到——甚至有一次,泰爾斯親眼看見一個哭鬧的乞兒在異能下窒息而死——被活生生地打死,從人販生意中賺取利潤的黑街兄弟會從來就沒有什么底線和原則。

  就算是黑幫,也需要時間來沉淀出規矩與秩序。

  而發源自黑街的兄弟會,從興起到壯大,前后才不過十年出頭的時間。

  哪怕是兄弟會的死對頭,有九十年歷史,被譽為“黑幫里的貴族”的血瓶幫,手里的人命血債也不見得少了。

  大部分時候,目睹死亡的泰爾斯都無能為力,就連他自己,也是借助來自前世的零散記憶,才避過不止一次的殺身之禍。

  比如現在,摩拳擦掌興致勃勃的奎德,眼里正露出一個黑幫虐待狂特有的殘暴和狠毒。

  “我沒有私藏!這周入冬了,路過下城三個區的人都少了很多…”泰爾斯從地上爬起來,腦筋飛快地轉動,吐出編好的借口。

  “啪!”

  迎接他的是一個毫不留情的耳光,把泰爾斯打得跌回地上。

  “交出私藏的錢,然后我揍你一頓!或者我先把你揍一頓,然后你再交出錢!自己選!”

  顯然,奎德不想聽他的解釋。

  這個兄弟會頭目可能只是想搜刮點酒錢,也可能只是單純想找人揍一頓。

  “但你也可以嘴硬,我最喜歡嘴硬的孩子了。”奎德獰笑著活動著拳頭。

  看著眼前沙包一樣大的拳頭,泰爾斯知道,哪怕自己什么都不說,奎德也不會放過自己。

  而上個月,奎德才活活虐待死一個第五屋的乞兒。

  泰爾斯捂著紅腫的臉頰,迅速地思考。

  平日里,奎德并不管賬目,一入夜就去地下街落日酒吧廝混或者抱著酒瓶閑晃的他,也很難記得清一個閔迪思銀幣能換多少米德爾銅幣,更別說他手下的乞兒們交了多少例錢——那都是他的副手,看上去踏實穩重的里克負責的。

  而哪怕是精明如里克都知道,乞兒們每人每周七八個銅子的例錢浮動簡直是太正常了。

  有人告密。

  這是唯一的結論。

  泰爾斯瞄過一圈周圍的乞兒們。

  自己從女貴族手里討到了錢,就直接回了廢屋,一定是同屋的孩子們看到了。

  而在嚴酷的環境下,孩子們的心腸會變得比大人們想象的還要可怕。

  奎德又是一腳踹來,泰爾斯隱秘地用手肘護住腹部,稍微卸開力道,裝出疼痛難忍的臉色,像是被這一腳踹得痛苦不堪——他不能出聲,奎德最喜歡孩子們的慘叫了。

  “我說!”泰爾斯的臉上露出恐懼,“別打我!”

  “那得看我的心情!”奎德環顧了一圈,看到其他五個乞兒都在恐懼中瑟縮,這讓他很滿意,自己的權威得到了尊重。

  “我周三早上,碰到了個貴族女士,她給了我快十個銅子!”泰爾斯躲在墻角,顫栗出聲道。

  “我就知道!乞討?一定是偷來的吧?沒人能瞞過我,尤其是你個小毛賊!”奎德狠毒地搓了搓手掌,準備下一輪的毒打:“把錢交出來!”

  沒等奎德的眉頭挑起來,泰爾斯又補了一句:

  “但我去的是紅坊街!”

  “紅坊街?”奎德舉起的手掌又放下了一點,“你去了血瓶幫的地盤?”

  “是的,我們的地方實在討不到更多錢了。”除了兄弟會的打手,技藝高明的游俠,以及某些有特殊目的家伙,有誰會不長眼地在黑街附近的三個廢舊區里逡巡?連攜劍帶盾的城防隊,都不愿靠近這個罪惡累累的地方。

  “我第一次搞到了那么多錢,血瓶幫的人也沒有出現,然后我就想,第二天可能還有機會。”

  “蠢貨!”

  奎德狠狠踢了泰爾斯一腳。泰爾斯看到遠處的科莉亞抖了一下,只聽奎德破口大罵道,“也不想想,血瓶幫的地盤,有那么多便宜可以撿嗎?”

  泰爾斯的身體縮了一下,顫抖地道:“對,第二天下午,血瓶幫的人就抓住我了,他們把我吊起來,我說我迷路了,他們不相信,我把錢都交出去了,他們還是不放過我。”

  “廢物!那你怎么逃出來的?”奎德狠狠地啐了一口。

  “然后,我說我是奎德老大的人,他們,他們就哈哈大笑。”

  “什么?”奎德捏緊了拳頭,他一把抓住泰爾斯破破爛爛的粗麻布衣領,把他從墻角提起來,“他們笑什么?”

  泰爾斯疑惑地搖搖頭:“我聽不大懂…他們說的話。“

  奎德惡狠狠地盯著他:“快說!“

  泰爾斯裝出被嚇怕的樣子,抖了一下,顫巍巍地道:“他們中間有一個光頭,他說,既然是奎德手下的孩子,那就給他留一條命,因為奎德太需要孩子了…”

  泰爾斯還未說完,就被奎德狠狠地摔向墻壁!

  他盡力護住自己的頭部和胸腹,用背承受住墻面的沖擊,然后立刻把背轉向奎德,迎受他暴怒下的重重打擊,同時感受著重擊的力道,時刻轉換背的角度,緩沖打擊的力度。

  “婊-子養的…你這個…光頭…斯賓…他怎么知道…殺了你…殺了你…廢物…蠢材…”

  奎德狂怒地大叫,一腳接一腳地踹向泰爾斯,嘴里嘶吼著只能分辨出幾個單詞的話。

  墻壁的破洞里,幾個孩子驚惶地看著泰爾斯被毒打,但都緊緊地捂著嘴不敢出聲。

  泰爾斯承受著奎德雨點般的狂踹,松出一口氣。

  雖然看著可怕,但暴怒發狂的奎德,遠比心情愉快地折磨孩子時的奎德,要安全得多。

  更重要的是——現在奎德不會再問多余的錢去了哪的事情了。

  泰爾斯說的話里半真半假:

  他的確去了紅坊街,但他一直躲在暗巷的角落里,謹慎地觀察著周圍。

  他也的確遇到了一位穿著鵝絨華服的貴族女士,但她身邊跟著二十位終結劍士,這也是他從巷子里跑出來乞討時,血瓶幫沒有打斷他的原因。

  在那個鵝絨女貴族的手上,泰爾斯的確討到了十二個銅子——他當然不會蠢到在二十個終結劍士面前動手偷竊,但他不等女貴族的隊伍走遠,就在人群中迅速消失,再也沒有回去。

  至于光頭斯賓,泰爾斯從來沒有見過他,只知道他是血瓶幫收黑賬的打手頭目。

  而奎德以前也是兄弟會里收黑賬的打手——直到有次奎德惹錯了人,被打壞了下半身,這則消息則較為隱秘,是泰爾斯趴在兄弟會大屋的墻角下,聽房間里殺手萊約克和貝利西亞兩人妖精打架時,私下里嘲笑奎德才知道的。

  等奎德發泄完了怒火,一邊詛咒著血瓶幫的光頭斯賓,一邊從懷里掏出酒瓶,罵罵咧咧地離開時,泰爾斯的背部衣物都已經碎裂開來,背上青紫一片。

  因為泰爾斯為避免正面打擊而刻意側身的緣故,有些地方還擦劃出了血,疼痛一陣陣地襲來。

  血液流到地面,泰爾斯只覺得一陣火辣辣的疼痛襲來。

  大概是太久沒被人揍了,他覺得自己的肌肉像是在燃燒著。

  自從穿越到這個世界后,挨揍和饑餓,病痛和寒冷就是家常便飯,但在逐漸找回屬于研究生吳葺仁的記憶后,憑著小心謹慎和曾經的經驗,泰爾斯已經很久沒有被如此狠毒地揍過了。

  奎德的聲音隱隱消失后,屋里另外的五個孩子才爬出自己的破洞里,熟練地把無力動彈的泰爾斯抬到院子里。

  十歲的“大個子”辛提抓起一片有弧度的破碗碎片,到水缸前舀水。跛子萊恩跟黑臉凱利特兩人都是八歲,吃力地收集著枯枝和野草,用打火石努力生起火來。六歲的黃頭發尼德跟最小的科莉亞則摘下幾片形狀奇怪的野葉子,放在口中嚼爛,輕輕抹在泰爾斯傷痕累累的背部。

  泰爾斯強忍著疼痛,想找點轉移注意力的事情,他看著泫然欲泣的科莉亞,轉向垂頭喪氣的黃頭發尼德,盡力讓自己的語氣顯得平靜。

  “沒事的,尼德,我不怪你。”

  尼德猛地抬頭,臉上滿是驚恐,其他的四個孩子也把目光轉向他。

  “你怎么知道的?”六歲的孩子藏不住心事,愧疚和驚恐都寫在臉上。

  剛剛,泰爾斯在被奎德毒打的時候,稍大的三個孩子雖然恐懼,但都死死地盯著這邊。

  只有科莉亞和尼德,一個把臉藏在手中不敢抬頭,另一個看著墻里,偶爾轉頭驚恐地瞥一眼。

  科莉亞的傷寒藥是那些銅子的最終去處,她當然不會告密,但泰爾斯依舊不敢確定就是尼德。

  現在則再無疑問。

  他努力擠出一個笑容,“沒事了,奎德不會再管這件事。”

  “我,我,”尼德的臉紅得不像話,他看著泰爾斯的背,眼淚一滴一滴地往下落,“我這周沒有討到錢,也不敢去偷。”

  他啜泣著:

  “里克沒說什么,但是奎德很不高興,他說再這樣,就要把我賣去大沙漠,給荒骨人當飯吃,我好害怕,就告訴他,說泰爾斯,泰爾斯你有天拿回了好多好多銅子…我以為他們這樣就不會把我…奎德就把我趕回來,說他晚上會過來…”

  科莉亞的臉也紅了起來,她抹著藥草的手猛地一顫,幾滴鮮血又從泰爾斯的背上滴下地面。

  泰爾斯默默地呻吟一聲,那種燃燒著的疼痛感才消減下去,這下又被科莉亞的動作刺激起來了。

  萊恩憤怒地盯著尼德,讓后者的頭更低了,凱利特則驚訝地看看尼德,又看看泰爾斯,只有辛提默默地一言不發,繼續把水端過來。

  泰爾斯看著尼德的眼神一黯。

  這孩子只有六歲。

  泰爾斯這樣告訴自己。

  他幾乎什么都不懂,面對奎德,在恐懼和慌亂中口不擇言。

  他更不該在這種地方,承受這樣的命運。

  “沒事的,尼德,科莉亞,”泰爾斯吐出一口氣,覺得背上的傷似乎好了不少,他輕輕握住尼德的手,“只是,你也看到了吧,奎德會做些什么…”

  尼德恐懼地嗚咽了一聲。

  泰爾斯認真地看著他:

  “下次,你們誰再討不到錢,就告訴我吧,我來想辦法。”

  “跟奎德比起來,我們才是一伙兒的。”

  尼德哭得更厲害了,帶著哭腔的話有點模糊:

  “泰…泰爾斯,對,對不,對不起…”

  泰爾斯默默注視著嗚咽不已的尼德。

  最終,他還是轉過頭,輕輕吸進一口氣。

  “現在沒事了,尼德,”泰爾斯微嘆一聲,接過辛提手上的破碗,喝了一口水,輕聲道:

  “別怕,我總是有辦法的。”

  除了泣不成聲的尼德,孩子們都怯怯地看著這一幕,一言不發。

  泰爾斯望著身下的土地,目光漸漸凝固。

  相比起穿越無數世界的無數前輩們,他的運氣無疑糟糕得多。

  但是,即使如此。

  泰爾斯看了看周圍的五個孩子,特別是傷寒初愈的科莉亞,她晶瑩的眼里還殘留著驚恐。

  至少,他想,明天要想辦法多討些錢。

  ————

  永星城的落日神殿中,結束了落日時分的祝禱,一名正在收拾神壇的實習生祭祀停下了手里的動作。

  她驚訝地看著石制神壇下,一盞裝著永世油的祭燈。

  這盞從她開始照顧神壇,就再也沒有點過,沒有用過,也就談不上亮過的不起眼祭燈…

  突然燃起了明黃色的火焰。

  火焰飄忽不定,由黃色變紅、變赤。

  就像血的顏色,越發旺盛。

  一名年長的祭祀注意到了實習生的失態,她不滿地呵斥了一聲。

  “妮婭!”

  實習生這才把注意力轉移回神壇上。

  但直到年長祭祀自己也看到那盞不同尋常的祭燈,她才驚叫起來。

  “妮婭,快,快通知主祭大人!”

  年長祭祀的驚訝無法掩飾,她顫抖著撲到祭燈前,舉起右手掌,左手掌上翻,擺出祈禱式,口中念念有詞。

  “落日在上…”

  這是怎么了?

  實習生妮婭呆怔著。

  她第一次看到尊敬的祭祀大人如此失態,以至于自己也受到了影響。

  是我犯錯了嗎?

  但我沒有碰那盞燈啊。

  “可是,可是,該告訴主祭大人什么呢?”

  妮婭慌張地問:

  “有人偷偷點亮了,點亮了神壇旁的一盞燈?”

  年長的祭祀停下禱告。

  “不。”

  年長的祭祀死死地盯著那盞燈,收起手上的祈禱式。

  “這盞燈,哪怕窮盡整個埃羅爾世界的兩片大陸,無數島嶼,也只有一個人能點亮。”

  “那個人,關乎這個王國的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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