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裴行儉將公務處置完畢,便下令親兵集結、準備糧秣戰馬,由大斗拔谷穿越祁連山,直驅伏俟城。
他沒有留去詢問程咬金是否打算率軍回京,更不會對其予以挽留,整個“吐蕃戰略”都在他掌控之中,無論成功亦或失敗,都只能由他自己去操作、去承擔。
程咬金去或留無關緊要,因為當祿東贊糾集各部吐蕃軍隊殺出大斗拔谷進入河西的那一刻,整個戰略便已經失敗。
大唐與噶爾部落的合約徹底破裂,噶爾部落之結局必然覆滅,論欽陵得不到大唐之援助只能飲恨紫山口,消除外部威脅的邏些城重新團結起來,在松贊干布領導之下反守為攻,用戰爭進一步將各部捏合一處,吐蕃空前團結、也空前強大。
這是大唐絕對不能接受的。
強大且好戰的吐蕃會不斷侵擾河西、西域、乃至于整個隴右道,進而將大唐的兵力牽扯于此,不斷消耗大唐的糧秣、輜重、軍械,打斷大唐向外擴張之戰略。
最重要是一旦河西動蕩,那些被死死壓制的貞觀勛臣、王公貴戚們會趁機跳出來,對當下正在實施的國策一項一項逐一反駁,直至完全恢復貞觀初期的政治格局。
新興集團數年之努力,將化為烏有。
噶爾部落雖然貧窮,每一顆糧食、每一匹戰馬都送去紫山口,族人勒緊褲帶,支持論欽陵的戰斗,但是在大唐援助之下,伏俟城正在日甚一日的修筑、裝飾,已然恢復其鼎盛之時的實力,甚至猶有過之。
不過祿東贊不愿待在裝飾華美的住所之中,每日里都會抽出一段時間帶著仆人來到青海湖畔,吹著風,躺在湖畔草地上,看著藍天白云倒映于湖水之中,只覺心胸開闊、氣舒神暢。
吐蕃的戰士就是要在這廣闊天地之間縱馬馳騁,頂著風霜雪雨、邁過坎坷崎嶇,將身軀磨礪得有如鋼刀,似松贊干布那般躲在繁華宮闕之內,日甚一日的消磨掉那些堅韌不拔、雄心壯志,面對族人、盟友陰謀算計,面對強敵瑟瑟發抖,有什么出息?
順著仆人的手指,祿東贊見到北邊一隊騎兵踏著草地疾馳而來,慢悠悠的喝了口青稞酒,便瞇起眼睛,渾不在意。
裴行儉許久未曾這般策馬疾馳,只覺腳下草地好似一張巨大的綠色地毯鋪展開來綿延天際,遠處的青海湖宛如碧玉、浩渺如鏡,待行至近處,卻見微風拂過湖面,碧波蕩漾、水波粼粼,海鷗翔集、魚潛水底,微咸的風掠過水面迎面吹來,令人心曠神怡。
幾隊游走的護衛并未阻攔,任由裴行儉一行直抵湖邊,在祿東贊不遠處停下,跳下馬背。
“多日未見,大論神采奕奕、精神矍鑠,看來心情不錯。”
裴行儉將馬鞭丟給親兵,摘掉披風,大步上前,瞅了一眼盤腿不動的祿東贊,隨意坐在草地上。
祿東贊這才睜開眼睛,笑呵呵的看向裴行儉:“老夫苦守伏俟城,苦悶得很,哪有什么好心情?反倒是大都護,本是英姿勃勃、意氣風發之年歲,卻一臉苦大仇深、心事重重,莫不是遇到了什么難處?”
接過仆人遞來的酒囊,仰頭喝下一口,裴行儉擦了一下胡須的酒漬,反問道:“若果真有了難處,大論能為在下排憂解難么?”
祿東贊狀若不知,枯瘦的身子佝僂著,小小的一團,笑容可掬:“大都護才能卓著、前程似錦,如今執掌著一片比吐蕃還大的領地,已然是老夫難以企及之高度,連你都無法解決的煩惱,老夫也無能為力啊。”
“大論謙遜之性格,令在下敬佩。”
裴行儉言不由衷的夸了一句,不再多言,又喝了口酒,看著湖面翱翔的海鷗,說道:“這些海鷗來自于南海,越過天竺、翻越大雪山,途經此地稍作停留,便會繼續北上,直至極北之地繁衍后代,又會在冬日來臨之前沿著原路返回至南海過冬,所以一年之中,會有兩次在此駐足。區區鳥雀,無畏風雨,輾轉萬里,所為不過是族群繁衍而已,鳥雀尚有此志,何況人乎?”
似乎并未聽懂裴行儉言中之意,祿東贊奇道:“大都護怎知這些鳥雀來自于南海?若果真如此,路途遙遠也就罷了,大雪山橫亙東西、高聳入云,即便肋生雙翅想要翻越亦是不易。”
“在下之前也并不知,但書院里有學子對冬去春來的燕子產生興趣,故而展開研究,這才知曉諸多鳥類都有此等習性,便稱之為‘候鳥’,意為根據氣候變化而遷徙的鳥類…海鷗便是其中之一種。”
祿東贊愈發驚奇:“還有人研究這個?”
“何至于此?”
兩人之間的劍拔弩張似乎消失殆盡,轉而似老友相見一般談興甚濃:“書院學子查閱文牘檔案,發現在以往記錄天文現象之時,各地對于發生時間之記錄有所偏差,兩地之間距離越遠、偏差越大,便有人提出‘時差’之假說…”
“時差?”
“時間的差異,譬如在此設立日晷,測得時間為午時,但同一時間在洛陽設立日晷,測得時間則有可能為辰時,若日晷設于倭國,甚至會是子時…”
若是旁人聽了,怕是以為在說夢話,但祿東贊只略作思索,便撫掌贊嘆:“日行長空,所過之處自是有先有后、有早有晚,以日影測量時間,必然存在差異!不過僅只是發現時差并不難,以往有所忽略而已,可究竟要如何將時差測量出來呢?”
“很簡單,由長安為初始,一路向西,每三百里設置一座觀星臺,放置一座書院最新研制成功的時鐘,以便于在統一時間內觀測日影。”
這還簡單?!
祿東贊嘴角抽了抽,他明白了此舉之意義,但更明白此項活動所耗費之時間、靡費之錢帛、參與之人力將是何等驚世駭俗。
喟然嘆氣:“普天之下,唯有大唐才能做出此等壯舉。”
貞觀書院啊,早日如雷貫耳,卻始終未有機會一窺究竟,那到底是一個何等神奇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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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何會孕育出此等奇思妙想?
真想去看一看啊…
“大論想不想去書院看看?”
似乎能窺破祿東贊心底所思所想,裴行儉目光灼灼:“以大論之聰明才智,去書院擔任博士綽綽有余。”
祿東贊抬起頭,正視裴行儉:“去了又能教授什么呢?老夫雖然從不妄自菲薄,也自視甚高,但書院里那些東西,無論數學、物理、天文…卻是什么都不會啊。”
裴行儉便笑起來:“書院匯聚天下智慧,若大論無所教授,那就當一個學子又何妨?”
不能教,也可以學。
祿東贊看向翱翔水面的海鷗,目中露出希冀向往,隨即失笑,搖著頭嘆氣:“老夫亦曾打算犧牲一切以求成為唐人,讓后世的子子孫孫不必在這高原荒野之上艱難生活,去見識長安洛陽之繁華,在一百零八處里坊內建一處院落,祖祖輩輩平安喜樂…可你們不允。”
我想撇開一切成為你們一份子,但你們不要,那我就只能以玉石俱焚之手段為家族子孫去掙一條命,成與不成,皆在天意。
裴行儉也笑起來:“大論曾被太宗皇帝稱贊為‘吐蕃第一智者’,甚至在我看來,大唐能夠在智慧上比得過大論的也屈指可數,卻怎地這般不了解大唐?你以為大唐之戶籍是隨隨便便一個胡人便能獲取嗎?去看看被大唐編戶入籍者都有何人,哪一個不是對大唐之長治久安做出卓越貢獻?一些生活在大唐數十年的胡人,除去樣貌特征之外,言語、衣著、習俗皆與唐人無異,卻也不得入籍。”
你帶著族人、子孫卷起鋪蓋跑去長安,過著富足安寧的生活,卻將大唐邊境直接暴露于吐蕃面前,使得大唐與吐蕃隨時有爆發戰爭的危險…想什么美事呢!
祿東贊看向裴行儉:“所以噶爾部落就得在生生世世在這伏俟城,替大唐擋住吐蕃鐵騎?那不公平!如若這般,老夫愿意帶著整個噶爾部落玉石俱焚,也不愿世代在戰火之下煎熬,直至滅族。”
“這世上其實沒那么多道理好講的,每一個人從呱呱墜地之時起,何曾有過公平?你的子孫生來便是噶爾部落的首領,享受著萬千族人的供奉,可那些農奴為何就得生下來便為人如同牲畜一般奴役?人可以不認命,但要認得清勢,時勢、運勢、國勢,優勢在我,自可逆天改命,勢運不濟,就得潛伏隱忍,以圖后來。”
祿東贊沉默少許,緩緩道:“準許我一子入籍大唐,去往長安生活,不可以異族視之。”
裴行儉沉吟,這是祿東贊真正的意圖嗎?
只為了一子入籍、延續血脈?
少頃,他頷首道:“可以!本官回去河西之后馬上給陛下上書,想來以噶爾家族對大唐之貢獻,陛下定然應允,朝堂之上也不會有反對之聲。大唐兼容并蓄、恩怨分明,本官甚至可以保舉其一個勛階,食大唐之俸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