硝煙遮蔽了太陽,雖然天氣晴朗,但是戰場的天空,總是灰蒙蒙一片。戰馬與士兵的尸體混雜一處,鮮血橫流,讓干涸多日的大地,終于可以暢快的享受澆灌。死尸的服色十分接近,粗一看上去,會以為死的都是同一陣營之人。但是仔細看,就會發現,一部分死尸身上的軍裝上多一條武裝帶,軍裝質地,也較沒有武裝帶那部分死尸為好。
邊防軍指揮官張鼎勛高舉著望遠鏡,觀察目標情形。雖然是以多打少,但是戰斗進程并不算順利,歸德城頭依舊飄揚著魯軍戰旗,守軍神色鎮定,絲毫不亂。
方才一陣,守軍弱勢兵力,居然出動發動攻擊,以騎兵發動突襲,與進攻方打了場對攻。邊防軍指揮官,皆為軍校畢業的學生,其操典中,并沒有相關介紹,一下子被打亂了手腳。雖然靠著兵多,依舊控制戰場,但是架設炮兵陣地的計劃再次落空,連炮兵都死傷慘重。這些神出鬼沒的魯軍,天知道把騎兵布置在哪,明明是一個混成旅又一個團的部隊,竟是始終不能有效控制戰場。
張鼎勛搖頭道:“山東騎兵師,果然名不虛傳。根據情報,他們明明只有一個團的武裝,我們這么多部隊,竟然吃不下他。河南一省,現在不能全靖,就連我們控制的地盤,都呈現不穩趨勢,洋人軍官對我們的表現很不滿啊。”
“他不滿個球!但凡他要是有魯軍那參謀長一半的能耐,仗也不至于打成這樣。”張鼎勛的副手齊樹銘,與他是軍校同學,雖然一主一副,但是說話不用在意什么禮節。在剛才的遭遇戰中,齊樹銘親臨前線,胳膊上被砍了一刀,纏著繃帶,導致他乍看上去,倒像是帶孝出征的魯軍。
人受了傷,脾氣就不好,顧不得身邊還有其他人,一邊抽著香煙一邊罵道 “明明是在西北練了這么久,又在外柔然跟馬隊見過陣,這回不知道是怎么了,全都變慫了。魯軍的騎兵一沖過來,咱們的人就只知道跑,砍了幾個,還是按不住。要不是他們人少,咱們怕是要吃大虧。那些鐵勒指揮官,平時眼睛長到天上,拿的軍餉比我們高,要吃要喝要娘們,追著大姑娘小媳婦跑,到了戰場上除了會喊烏拉,讓弟兄們向上沖,我也沒看有什么了不起的本事。騎兵沖過來時,他們跑的也一樣快,還有什么臉罵我們。”
張鼎勛看著老同學,無奈道:“蔣校長當初說過,魯軍善戰,我們還都不信,今天一看,果然名不虛傳。現在抱怨是沒用的,我們得想個辦法。咱們在河南只有兩個混成旅,原本解決宏武軍不成問題。可是現在,因為歸德拿不下,原本打下來的地盤,也出現不穩態勢。邦翰兄現在成了救火隊,到處去剿匪,咱們的干部派下去征糧派款,都不順利。士紳還有農民,都在看我們的笑話,不拿下歸德,怕是鎮不住河南的場子。”
“怎么拿?魯軍的防御戰,就像教科書記錄的一樣,根本找不到破綻。我們現在火力也不夠,很難壓住他們。再說,他們在歸德城里不但存放了大批物資,還能獲得外援,不卡死他們的糧道,這城不好攻。”
歸德之所以始終拿不下,魯軍善戰固然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就是邊防軍對面的部隊根本就不是一個團。這個時候打仗,很大程度上依賴鐵路,歸德作為重要鐵路節點,交通便利。靠著鐵路之利,至少五列火車先后駛入城內,天知道上面拉的是軍事物資,還是援軍。
反過來,進攻方雖然擁有兵力優勢,可是物資補給卻很緊張,糧食嚴重匱乏,擔任攻擊的主力部隊,也只能吃六分飽。
河南的高溫,讓部隊體力消耗很快,物資補給接濟不上,仗就打的有前勁沒后勁。趙儻在河南人望不高,同他打,老百姓于邊防軍會給予協助。可是魯軍很得人心,加上鐵勒軍官為非作歹,讓邊防軍名聲大壞,邊防軍拉夫征丁極為困難。即使用刺刀逼著農夫運輸,對方也會消極怠工,效率極差。
物資運不上來,前線缺少彈藥糧食,部隊的進攻不了多久,就得下來休息。
相反,歸德城頭的魯軍,依托鐵路,從后方得到包括西瓜在內的蔬菜瓜果補給,不但能據城死守,還有余力發起反突擊。邊防軍這支新銳,自主官以降,都缺乏打這種堅固要塞的經驗,一時也想不出好辦法。
更令張鼎勛擔心的問題是,這幾天的交戰,暴露出部隊反應速度慢,只會按操典打仗缺乏應變能力,以及白刃戰能力低下的問題。這些問題,嚴重影響著部隊的戰力,而有些問題,原本是不存在的,
邊防軍注重刺刀訓練,在外柔然,這些士兵可是敢向奔騰而來的外柔然馬隊挺起刺刀,以白刃邀擊的好漢。可是到了歸德,面對魯軍的馬隊,他們只能遠程對射,等到魯軍近身,往往就潰不成軍。
個中原因,他其實也猜的到,邊防軍在西北沒有負擔,可是現在,卻不敢拼命了。畢竟當兵的多是窮人,與這些一心報國,想要軍事救國強國的熱血學生軍官不同,大多數基層士兵,當兵只是為了軍餉。國家大義之類的大道理,說了,他們也不會聽。他們在乎的是軍糧軍餉,還有保障體系。
邊防軍對現役軍人的待遇很高,可是一旦不能上陣,卻不會恩養。失去了生活來源及能力,回家很可能就要淪為乞丐甚至餓死。在段芝泉下令,對前來討要安置費的老兵以馬刀白刃相向之后,這些勇士變的怯懦,也是情理中事。
張鼎勛與他手下的干部一樣,都是保定武備學堂速成班畢業生,這個學校是徐又錚興辦的,這些人算是天子門生,待遇極好。加上大多讀過洋書,有思想有抱負,并不把魯軍太看在眼里。以優勢兵力,和魯軍打成僵持,讓這些天之驕子心里大為不滿。尤其得知,對面的指揮官,有一個還是旗人,就更覺得面上無光。一個滿編制混成旅,又加強了一個團,難道還打不過一個旗人?
齊樹銘狠吸了兩口煙:“歸德城里的部隊,全靠鐵路獲得接濟,我們不如把鐵道給他炸了。”
“不成,我請示過上峰了,上級命令,不許破壞鐵路,否則必定軍法從事!”
“為什么?這鐵路路權我們不是贖回來了?咱炸自己的鐵路,礙誰事了。”
“你知道什么,路權那是前總長孟思遠贖回來的。現在槍斃了孟思遠,對他的正策就得改。曾一朗一當上交通總長,就又把路權,壓給了洋人。靠這筆抵押,給咱們發的軍餉。現在這段路,是阿爾比昂人所有,誰敢動一塊枕木,都要當心阿爾比昂的嚴重抗議。要是影響了貸款,京里的大老爺,可不會饒了咱們。”
齊樹銘沉默了,作為段系培訓的軍官,效忠段系是起碼道德。可是作為一心報國的軍人,他又覺得,自己的選擇似乎存在什么問題。他扔了嘴里的半截香煙,軍靴在煙蒂上用力的碾,似乎這樣,才能讓心情平復。
“干脆,用看家招數,招募敢死隊吧。”齊樹銘咬著牙道:“我親自帶隊沖鋒,你集中所有炮火掩護我,拿不下歸德,我就不活著回來。咱們的部隊,目前只能控制河南要點城市,整體局勢上,我們還不能有效控制省分。一旦讓趙儻的人反過手來,大家都沒好日子過。”
不等張鼎勛下命令,一名傳令兵自后方打馬而來,邊催動坐騎邊高喊道:“旅座,京城急電!”
齊樹銘接過電報,只看了一遍,臉色瞬間就變的如同黑鐵,怒道:“豈有此理?我們眼看就要全取河南,憑什么現在讓我們讓出去?那三個西北騎兵師是什么東西,無非是穿制服的馬匪。殺人放火搶東西無惡不作,我早想消滅了他們,現在要我們讓出防地,還要我們移交物資,哪有這種道理?”
“沒辦法,這是正直仗,不是軍事仗。”張鼎勛已經看出端倪:“孫新帥跟趙冠帥在陜西一起打過白朗,算是有交情。他這次肯站出來支持正府而不是直魯聯軍,已經是萬幸。現在派兵來,當然一切要照顧他的情緒,否則其背正府而投魯,咱們的處境就不妙。歸德城內,囤積了大批物資,那些西北騎兵都是武裝乞丐,打歸德就為了發財!”
軍令在幾個團長手里轉了一圈,這些軍校畢業生,在軍隊里受的最多的教育就是服從,沒人有膽量違抗上級命令。即使意見最大的齊樹銘,也只能恨恨道:“他們既然想打,那就讓他們來打。但是物資,不能移交。好用的大炮全都拖走,一門也不要留給他們。糧食,我們自己也不夠吃,更不可能拿來接濟這些人,我倒要看看,這些窮鬼,拿什么攻城。”
歸德城內,部隊的建制實際混亂的很,如果僅看番號,守軍的兵力實際遠在進攻方之上。除了龍揚劍、虎嘯林所帶領的一個團,還有常得勝及部下兩個團,趙杰的警衛團,河南潰軍番號足有十三個團,再有山東省內自發來支援的保安團、屯墾團、警查大隊等雜牌武裝。實際人數上,如果把這些人馬拼湊一處,也有將近三個團的人數。
但是,客觀講,實際戰斗力,依舊只有龍揚劍的一個騎兵團為基干,山東次級部隊擔任輔助,至于河南本省武裝,就只能當夫子。常德勝是前金時代的武將出身,亦是軍界前輩老軍伍,原本也不大服氣,讓龍揚劍一個后生晚輩總管全局。可是等看到魯軍實力之后,他不得不承認,自己帶的兵,也就只配當夫子用,連預備役都不夠火候。
雖然打仗不頂用,但是趙、常兩人的身份,還是很有些用處的。兩個混成旅的部隊,不能有效控制整個河南省,加上西北軍三個騎兵師因為生活習慣包括信仰的差異,視河南如敵國,兩下矛盾極大。原本中立的力量,開始和忠于趙儻的武裝合流。
他們不具備正面對抗皖軍的實力,但是在趙杰號召下,大批被打散的部隊,開始向歸德附近靠攏。其部隊戰斗力并不值得依賴,勝在人地兩熟,打打游擊,騷擾一下皖軍的后方,這些工作都還可以做。
趙儻當初在歸德存物資,實際是準備以官方身份走私,向雙方出售軍用品發財。后來常得勝以這批物資為條件,換取魯軍出兵,也是保全自身無奈之舉。畢竟有土斯有財,只有保住河南,大家才能繼續發財。
虎嘯林無令出兵,也是抱著發財的目的,可是仗打到現在,實際已經變成賠本仗。為了保住歸德,魯軍源源不斷運來的兵員物資,價值已經超過歸德物資的價值。虎嘯林心里清楚,自己這回撞到鐵板,如果不能打出一些成績來,即使有十格格關照,自己怕也是要革職。
必須把仗打大!他心內默默下了決定,竟是狠心變賣家當,以自己的私人財產,給部隊發了一次軍餉。靠著這筆錢,守軍士氣被提升起來,他又利用歸德的電報局,向山東發了電報 “歸德城外,發現大批皖軍部隊集結,似有重大軍事行動…”
等到電報發出,虎嘯林暗自咬牙:是龍是蟲,就看這一把了。
邊防軍的撤退極有章法,即使龍揚劍判斷出,對方收縮陣地可能是要撤離,卻也不敢追擊,畢竟手頭的本錢實在太少,大批部隊都是湊數吃糧的,真能打的就是自己的骨干部隊,拿出去也拼不過對方。
但是經過山東軍校培訓之后的龍揚劍,倒也沒單純拿這些部隊當廢物看。這段時間戰斗里,他有意識的把部隊混編,以骨干帶動仆從,并從中選拔有潛力的骨干,加以重點培養。
魯軍糧餉兩豐,于這些部隊也極有吸引力。河南的省軍,也愿意接受魯軍指揮,魯軍的訓練系統,于訓練新兵大有成效。龍揚劍準備利用敵軍交接期間,抓緊時間訓練,在敵人新部隊到來之前,爭取先讓這些仆從軍,能成為合格的炮灰。
就在三天之后,龍揚劍在操場上操演著這些士兵時,虎嘯林臉上帶著興奮的神情,勐的沖進了操場。
“好消息,保定來電,師座這次親自上來了!”
“你說什么?”龍揚劍和這個旗人合作的不錯,面上也是一喜“你是說,師座?”
“沒錯,這是保定的電報,不會有差。師座親自帶著騎兵師的弟兄來了,證明不但不追究咱們擅自跟皖軍開打的責任,還要給咱們撐腰呢!這回要打大仗了。”
孫美瑤能親到歸德坐鎮,這是連趙杰都想不到的事,聽到消息之后,他第一個想法,就是自己該走了。一山不容二虎,既然孫美瑤到了,指揮權就該讓出來。反倒是常德勝阻止了他的行動 “魯軍再強,也是客軍,在河南我們是主。你現在走,人家還以為你是使性子,撂挑子,那反倒不美。留下吧,山東需要牌位,我們就當好牌位,給魯軍打好這個下手。局面你也看到了,山東得了河南,咱們還能保住富貴。如果是皖軍得了勝,我們就連家產都保不住,該捧誰,不用我多說了吧?”
保定,直魯聯軍指揮部內,一身戎裝的毓卿,將手頭情報送到趙冠侯面前。“孫美瑤對面,是兩個混成旅,三個西北騎兵師,外加五萬陜軍。就算她的騎兵師渾身是鐵,能打多少釘子?把她派出去,你也真舍得?”
趙冠侯道:“那兩個混成旅和三個西北騎兵師,美瑤都能包打,真正難對付的,反倒是五萬陜軍。不過,我不是安排了援軍么?”
“省軍第五師,以陜西人為主。鄉黨對鄉黨,你就不怕他們陣前倒戈?楊寡婦跟孫美瑤未必和睦,萬一她有意坑人,孫美瑤可就為了。即便加上第五師,人馬也還是不夠啊。吳子玉對你的安排意見很大,認為你是在輕擲人命,正建議組建西路軍司令部,在河南打一場大規模會戰。”
趙冠侯搖頭道:“在那會戰沒意義。那些都是皖系附軍,打光他們,對皖軍也沒有多少損失。我們的敵人,是正面的皖軍。他們十二個邊防師的編制,才是我們心腹大敵。萬馬軍中斬元戎首級,余者不戰自潰。再說,我給玉竹帶了秘密武器,平滅陜軍,指顧間事。我們的目標只有一個:占領京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