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金英盤馬彎弓,為的就是這一件事。各省軍政分離,大概要以山東為起點。沈金英也知道,山東的民政,趙冠侯管的極有起色,鹽絲路礦,輕工業皆大有利潤,四恒、正元兩大銀行,雖然不及交通及鐘央銀行規模大,可是收益上,未必就比它們小。
與各省殘民以逞不同,山東的軍民合一,對于山東本地百姓來說,實際上利遠大于弊。且其搞的鹽法,糧食管理辦法,讓老百姓有基本的生活保障,也少了很多流民響馬,動他的民政長,算是最難的一件事。
可反過來說,把這么一個優秀的民政長官都罷免了,那其他地方的,論施政還不如趙冠侯,自然就沒理由在位子上再坐下去。
況且山東的鹽、路、礦,都在借款中被擔保,袁慰亭從山東搞不到多少解款。可是根據下面反映的情報,山東的盈余極多,財政狀況良好,換一個自己的民政長上去,大可從中漁利,緩解正府的財政壓力。
這些話只可意會,不可言傳,沈金英也沒法說的太細。之所以由她出面來談,也是存著一個轉圜的余地。眼下北洋精兵,大多調動到南方各省搶占地盤,北方空虛,一個白狼在河南,就沒有官軍能制。
趙冠侯兩師一旅又一團的兵力,加上地方≯長≯風≯文≯學,w≧ww.c∧fwx.net保安部隊,兵強馬壯,人多槍多。一旦搞到推車撞壁的局面,他若是武力反抗,袁慰亭也要考慮后果。
秋風之中,帶來草木芬芳,沈金英吹氣如蘭,身上的卡佩香水,更讓人心中生出無數念頭。
“小弟,姐也知道,罷了你的民政長大大不該,可是軍政分離,是必然要搞的,這里面的關系,不用我說,你自己也能明白。咱們是最親近的人,不從你開始動,旁人又怎么肯服。你不看僧面看佛面,就看在姐的面子上,吃個虧,把民政長交出去。姐保證,安排的人,不會掣你的肘,到時候,你依舊是你的山東,他只是給你做替手而已。等到各省的軍政分離辦完,你姐夫也正了大位,姐保你,做一個比更大的官。”
趙冠侯微微一笑“大太太這話說的就遠了,我這個年紀,當上巡閱使已經是異數,哪還敢奢求更大的官。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再說只去掉我的民政長,也是減我的擔子,我沒有不答應的道理。反正共合軍人要服從正府命令,有臨時先法管著,只要大總統下一道手令,我立刻就可以讓位。”
一記小耳光落在臉上,沈金英的聲音里,有了幾絲哭腔 “你個小沒良心的,還跟姐耍上脾氣了,大太太都叫上了,是不是不打算認我這個姐告訴你,沒門!姐就你這一個親人,你想不認可不成。你以為姐很容易么?在宮里為你說好話,在大總統面前疏通,你以為是在前金呢,只要有勢力,殺七個宰八個都能按的下。你姐夫是大總統,可不是老佛爺,就這大總統還是臨時的,哪容的你無法無天?就算是克云干這事,他照樣打斷他另一條腿!你這個處置,已經是高舉輕落了,要是你真的不想讓人來,我們再商量…犯的上這么絕情?”
趙冠侯雖然當了,隨身帶手絹的習慣沒改,拿出手帕,為沈金英擦著淚水,賠著不是。“好吧,這事怪我,不該說這樣的話。可是姐,你也得體諒我。我為姐夫出生入死打天下,沒功勞也有苦勞吧?結果呢?江寧打下來,松江打下來,要我讓,我就讓了,我多說一句什么了?鄭妝成有什么資格跟我比,都去做松江的鎮守,這么個肥缺,憑什么給他?我二話不說,讓我讓,我就讓,可是現在連殺幾個人都不行了?干脆,這我也不干了,去青島享福去。”
沈金英主動握住趙冠侯的手,向他身旁挪了挪“我和十格格還有翠玉的交情不提,就說你我,姐對你怎么樣?你說,我會不會害你?當初容庵罷官,四處碰壁,你在山東贈以巨金,洹上村每月供應無缺,這些我和容庵都沒有忘記。可越是如此,越是要謹慎,彈打出頭鳥,這個道理你肯定懂。要重用你,總要先壓一壓你,否則,就是那些清議輿論,就能把你給淹了。人要看長,將來,總是沒你的苦頭吃。你姐夫將來當了大總統,你難道就不能當個內閣總里?到時候你們兩個上下聯手,你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就像戲臺上說的一字并肩王,還有什么得不到的?松江也好,江寧也好,不過一城一地,跟天下比,算的了什么?你說姐和姐夫對你不好,我舉個例子。那個馮煥章,跟著吳定貞鬧葛明,帶兵要往津門打。被抓以后,按說就是槍斃的罪過,就是因為他提到是你的朋友,你姐夫就手下留情,不但沒殺他,還要他當了軍官。”
馮煥章?趙冠侯初時幾乎忘了這個名字,但很快就想起那個看上去老實本分,且又有些木訥的同窗。當初自己把留學的名額讓給他,他回來之后,原來也做了葛明黨?
“馮煥章,他說他是我朋友?”
“是啊,被捕之后寫口供,他特意提到,在武備學堂與你是至交,連他留學的名額,也是你給他的。你姐夫查了檔,確實是這么個事,怎么,莫非有什么變化?”
“那倒也沒有,那他現在人在哪里。”
“跟著部隊去了陜西,關中一帶歷來就不太平,董五星活著的時候,還能壓的住。他死以后,那里就徹底沒章法了,亂的不成樣子。你姐夫派了兵進陜西,他隨隊出征,聽說他帶兵很有兩下子,部下能出死力,到了陜西只要立下軍功,就要重用他。再告訴他,是你的面子,以后,這就是你的臂助。”
趙冠侯未置可否,應了一聲。沈金英見他發過脾氣,心里放寬了一些。“其實這次讓你進京,著實是有些為難的事,你大概也能想的到,你姐夫手里又快沒錢了。這國家就像個吃金子的怪物,有多少錢,也填不滿。各省擴軍又厲害,光是軍餉就沒辦法。這次,想要跟華比和正元,各借一筆款,也要你給說一說。姐知道,這些事都要你做,是為難你。可是誰讓姐就你這一個親人,不委屈你,又能委屈誰。像是國家沒錢,這么機密的事,不跟你說,又去跟誰說。”
“錢的事,大家都很緊,銀行的帳我最近沒看,具體能籌出多少款,我現在可不敢打包票。只能盡力而為,總是我力所能及的,不會推辭。”
“我就知道你信的過。”沈金英笑著起身,拉著趙冠侯的手,向紫禁城方向走了幾步,用手指著“你看,那得有多美!我現在啊,要吃有吃,要穿有穿,想要的,都能到手。要說惟一的遺憾,就是我不如賽金花。她能到鸞儀殿住,我卻不能住進紫禁城。”
“姐,這就是鸞儀殿。是燒了以后,改建的佛照樓,再后來,改成了居任堂。”
“我知道,可是你明白我的意思。我這個出身,吃穿用度,都不是最為在意的,最在意的,就是個名分和面子。上頭有個于氏,第一夫人,我是沒指望了。可是假如說,你姐夫不是大總統,而是皇上,我可以當個皇貴妃,身帶鳳綬,統帶六宮,跟第一夫人,我看也差不到哪里去。”
趙冠侯愣了愣,接口道:“姐,若是真到了那一步,咱們想見面,可就難了。內外有別,宮禁森嚴,這當口,您身邊一準是幾個小太監圍著。就算是我想拉著姐的手,體制也不允許。”
“姐要是真當了皇貴妃,就是我說了算,我想讓你拉我的手,誰敢攔著,我就斬了他!”沈金英說到這里,又嫵媚的一笑“算了,連大總統還是臨時的,說皇帝這話就扯遠了,走,我們回吧。你那兩個太太,可不要疑心你去哪偷嘴吃,晚上給你個厲害。”
當天晚間,趙冠侯自然是睡在陳冷荷那里。陳冷荷對于軍政分離,向來是持支持態度,可是這件事落到自己丈夫頭上,她卻無法淡然處之。
“這不公平,你在山東搞經濟搞建設,憑什么罷免你的民政長。如果想要從正元貸款,就必須保證你的民政長位置,我明天就要和簡森去說,如果共合正府更換山東的民政長官,那么它將得不到一分錢貸款。”
趙冠侯笑著在她身上作怪“你當初跟我時,也是很勉強,還說過,要賺足一千萬,然后離開我。現在,也會主動維護我的利益了。”
“你自己說的,你掌握了通向我內心的捷徑啊。”陳冷荷在這種時候,并不羞于承認自己的感情,反倒是熱情的回應“我不是木頭人,也有自己的情感,為了維護我的愛人,我可以無所畏懼。大總統如果想要借款,那就必須保證你的位置,否則的話,我一個錢,也不會借!”
“不,該借還是要借,數字上,另說。”趙冠侯直到再一次把陳冷荷治的服帖之后,才在她耳邊說道:
“他這次之所以對我這樣,實際就是試探我的底線,看看我對他夠不夠忠心。現在北方各省大多空虛,只有山東有一支強大的兵力。如果我對他有什么不滿,只要兵出山東,劍指京城,他的事業立刻就會瓦解。所以,他在試探我,對他是個什么看法,又到底是忠的還是奸的。如果我有挾勢自重的想法,他接下來,就要對我采取應對措施。我并不是怕他,可是現在的中國,你覺得還應該打內戰么?”
陳冷荷也知,如今國家財政接近于破產,民生凋敝,外面又有強鄰窺伺。如果再發生一次大規模內戰,很可能國家就要被列強所瓜分。她并非任性之人,可還是忍不住道:
“我不服氣嘛。憑什么…是你倒霉。”
“也未必是倒霉,民政長我不做,也未必要由他派個誰去坐。到時候,可以煽動山東省議會選舉民政長,只要這個人選是我夾袋里的人物,也跟我坐沒什么區別。再說,只要我的兵權在手,更換民政長,不過是指顧間事,毫不為難。你就配合我把戲演好,該借的錢,借一些。數字上,自己控制好,不要太多,也不要太少,面子上可以交代下去就好了。”
陳冷荷道:“我覺得大總統的一些舉措,很可疑。他支持大金大肆鋪張搞奉安大典,又對孔教會奉為國教,總給我一種感覺。”
“什么感覺?”
“越來越像帝制國家。不管葛明黨以前怎么得罪過我,他們總是犧牲了無數性命,把我們的國家,從帝制變成了共合制國家。如果再次回歸帝制,這些鮮血不是白流了,人也白白犧牲。人民絕對不會允許這樣的事情發生,你最擔心的內戰,就一定會發生。”
“我想,大總統還不至于那般糊涂吧。”趙冠侯忽然間想起了自己送的那本拿破侖傳,希望不是自己造的孽。他該不會是真的想要效法拿皇,自軍人而為至尊才好。
夜風吹動樹葉,沙沙做響之聲,順著窗戶傳入房中,趙冠侯思忖良久,搖頭苦笑“該來的總是會來,攔也攔不住。我們看來,更要成全他當總統的心愿,反正當了總統,權力和皇帝也差不多,只要他當上總統,大概也就不想著皇帝虛名了。看看紫禁城里那個皇上,連辦個喪事都要躲這個避那個,又有什么意思!”
次日清晨,唐天喜再次來請,趙冠侯換了禮服軍裝,把武器都交給唐天喜,隨后進入居任堂內。
這里的光線很好,一進門,就能看到一身盛裝的袁慰亭高居于大總統寶座之上。頭上戴著白纓軍帽,身穿藍色金線肩章大元帥禮服,胸前掛滿各式勛表,威風不可一視。
等到趙冠侯見禮之后,袁慰亭不緊不慢說道:“坐下說話吧。現在是共合了,不要再搞跪拜那一套,否則被記者知道,是要找我們毛病的。其他人,全都退出去。”語氣平和,不怒自威,整個居任堂,都籠罩在這股不稱帝王,卻一如天子的權威之下。
唐天喜拍了幾下巴掌,居任堂里的侍從跟著他退了出去,把這里留給兩人。這舉止動作,一如當日李連英驅散小太監,不知是哪位宮里宦官教授的方法。
袁慰亭此時露出一絲笑容,朝趙冠侯做個手勢“到我身邊來坐,不要拘束。剛才,是有外人在我們必須把體統維持住,否則就要被人笑話。現在沒了外人,咱們是親戚,哪還有那么多虛禮可講。昨天金英招待你的家宴,可還滿意?我也想等你一進京,就找你來聊一聊,可是奉安大典,又實在脫不開身。你今天也要去見禮叩拜,這是人臣的本分。不管怎么說,你我都曾食大金俸祿,應該盡自己的臣節。”
“卑職明白。”
袁慰亭頓了頓,又問道:“冠侯,山東的民風怎么樣,治安可還好?如果…我是說如果,派個人到山東接民政長,你愿意不愿意?我聽金英說了,你有怨氣,有氣就說,不想讓人去,這個人,我就不派了。”
見袁慰亭開門見山,趙冠侯也不好再轉圈子,只好回應道:“卑職昨天晚上失口了,大總統不要見怪。人事安排,自當總統決斷,各省無權違抗,大總統派下人來,卑職自當全力輔佐,盡力配合他的工作。民政長一職,我會自動辭去,請國家委派賢能接任,山東不會設置任何障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