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短十幾秒的時間,羅南的心情無法形容。
田思所說的,是與他至親密切相關的事情,可那一段段信息,一個個名字和概念,卻又如此陌生。
他就像在一場夢境中,努力想融進去,卻總差著一些,只能拼命地記憶,生怕漏過一個字,待大夢醒來,便徹底消散。
待田思停了口,他還是意猶未盡,下意識伸手,碰觸觀景平臺與水晶柱之間的防護玻璃,用冰涼的觸感,讓腦子更清醒一些,也確定剛剛田思那些言語,沒有半分遺忘。
或許是他的反應古怪,田思有些疑惑:
“羅學弟?”
羅南很想對她講“你再多說一些”,可話到嘴邊,則變成了:“他們畢業有二十年了吧,田學姐竟然還知道?”
田思微垂眼簾,又露出柔和的笑容:“畢竟隔了許多年頭,若說印象深刻,那是騙人。可只要查一查資料,就有許多事情,都到眼前來了。不過我倒聽說,建筑設計那邊,但凡是講到建筑哲學和美學,一些老教授總會把‘齒輪’拿來當范例,清文學姐的名頭,一直很響亮呢。”
羅南勉強一笑:“是這樣嗎?”
“相比之下,我倒更佩服中衡學長,畢竟我是學工業設計的,而且中衡學長的理論性更強一點,很多研究結論,到現在也沒有過時,包括一些概念產品設計,隨時可以拿過來用,省了不少心思。”
田思顯然是用心研讀過資料的,信口說來,都是有本有據。可讓羅南尷尬的是,越這樣,他越是迷糊,甚至不知道該怎么接話。
他的遲疑,使得連貫的對話氛圍出現了空當,這給了某人機會。
“思思。”
那個一直在側后方觀察的“年輕醫生”,快步走過來,動作很急切,很不禮貌地擋在羅南與田思中間,用肩背隔開了羅南的視線。
“思思,你讓我好找。”
羅南眉頭皺起,按在防護玻璃上的手指屈伸一記,感覺很不好。他大概明白,為什么田思對這位頗為帥氣的“年輕醫生”避之唯恐不及了。如此脾氣行為,也是白瞎了一副好皮囊。
五校精英里,也有這么不靠譜的?
羅南心情變得很糟糕,他不想牽涉進這種狗血的事情里,可是田思之前所說的絕大部分,都是他迫切想聽、想記憶的。
田思說過,她為了做畢業設計,查閱了大量相關資料,怎么可能只有這一點兒?她肚子里肯定還有很多,可這么一沖,再想續上,就不容易了。
羅南盯著前方裹著白大褂的脊梁骨,深深吸了口氣,卻按不下煩躁的心情。
“居社長。”田思抱著畫夾,雙臂合在胸口,稍退半步,肢體語言非常疏離,更不假辭色。以她一貫圓融的作風來看,如此表現,差不多快到極限了。
可惜,“居社長”對此并無所覺,或者察覺了也不在乎,他身子往前傾,再度拉近與田思的距離,用主持人式的腔調說話:“思思,派對馬上正式開始,我很鄭重地邀請你,和我配對…”
田思真的是受不住了,又退了一步,身子探出半邊,伸手引向羅南,強行扭轉“居社長”的注意力:“我給你們介紹一下。這位是云都商學院集英社的居茂勛社長;這位是我的學弟,羅南。”
居茂勛很不滿意田思的肢體反應,連帶著對羅南也不待見——好吧,早在兩分鐘前,看到羅南與田思談笑交流的時候,他就已經很不爽了,心中早定了手段。
欺負后輩,對他來說毫無壓力,菜鳥嘛,就是拿來整的。
居茂勛正琢磨著,怎么給眼前胎毛未褪的小男孩兒一個“深刻記憶”。另一邊的田思,卻是做出了讓他勃然大怒的舉動,這位嬌小柔美的女生,徑直繞過他,走到羅南那邊,還挽起了那小男生的胳膊:
“抱歉,居社長,我剛剛答應了羅學弟,今天晚上帶一帶他…羅學弟剛到學院不久,這樣的活動還是頭一次參加,正摸不著頭腦呢。”
說到半截,田思似乎也覺得挽臂的動作太親密,又松開手,拍了拍羅南肩膀。她比羅南大了六七歲,個子卻矮了一截,這么拍上去,就有些故作老氣橫秋的諧趣。
如此,與男女之情又不相干了。
田思連番動作,讓居茂勛臉上陰晴不定,捉摸不透她與羅南的關系。被田思拒絕,他心中自然還是惱火的,可若真是學姐對學弟的照顧,他強行干涉,真鬧出事來,面子上也有些說不過去。
唔,等等,從田思與羅南見面開始,他從頭觀察到尾,哪見到羅南有拜托的表情動作了?
娘的,這是把老子當傻子耍!
居茂勛的性子原本就橫,在云都商學院有“屠夫”的名號。這次扮演醫生角色,也是對這個外號的反諷。今天他遲疑幾分鐘、多思慮幾步,已經是看在田思這小娘有個不好惹上司的份兒上,眼下怒火一沖,還管個屁。
他猛往前踏一步,習慣性地切齒發笑,俊朗的面頰兩側,有筋肉跳動,瞬間變得激烈猙獰,同時劈手去抓羅南身上白大褂的外領。
居茂勛比羅南高了快一頭,更是手長腳長,一把伸出去,對面小菜鳥木楞楞的,根本就沒有反應。
公眾場合,要是揪衣領,再拽過來威脅之類,未免太扎眼。居茂勛也是老于此道的人物,去勢雖猛,其實只是拎著羅南衣領的邊角,抖啊抖的,稍稍給一把力,讓衣領內側摩擦脖頸,還帶著點兒節奏。
“羅學弟是吧,能做一樣的打扮,也是緣分。今天咱們就算認識了,我會好好記著你。別懷疑,我記性一向挺好,什么面孔都不會忘。抬頭,別跟娘們兒似的!”
惡聲命令羅南抬起臉,與之同時,他用格外兇狠的眼神刺過去:“前輩的教導,夠你受用十年,連聲謝謝都…”
話音在此戛然而止。
羅南抬起臉,與居茂勛視線對接,看著對方的雙眼,從兇惡變得散亂,再從散亂化為茫然。
一切的變化,其實只發生在瞬間。
羅南輕輕拿下居茂勛僵硬的手,后者就像個無靈魂的木偶,關節都銹蝕掉了。羅南皺皺眉頭,加了把力,把這位向后推了個踉蹌。
居茂勛瞬間回神,前伸的手則像是碰到了毒蛇,猛地抽回去,甚至打到自家胸口,錘得他悶哼一聲,有點兒醒覺,還想再發怒,可是看到羅南平視過來的眼神,心頭又是一顫,張張嘴,什么都沒說,掉頭走了。
走出很遠,居茂勛又清醒了些,扭頭想回來,但沒那份勇氣,只能伸手往這邊點了點,終于恨恨而去。
旁邊的田思,就像看一出荒誕劇,前前后后幾乎辨不出邏輯。那個粗魯難纏的居茂勛,就像中了邪,莫名其妙地散了兇焰,灰溜溜走開。
其間,羅南做什么了嗎?
足足愣了五秒鐘,田思才回過神,匆忙向羅南致歉:“對不住,羅學弟,剛剛我是…”
“師姐很受歡迎。”
羅南不希望話題越扯越遠,客套一句,就沒了下文。他希望田思繼續說有關母親的事,就算加上“那位”,也很好。
然而田思遭遇了這檔事,心情還是受到影響,垂眸恍惚片刻,又看水晶柱里抖蕩的水體,忽爾感慨道:“水晶柱的景致,遠看如夢似幻,處看多了,也不過如此…就像這人吶,表面上風光無限,其實不堪得很。”
羅南沒有回應。他沒聽到想到的信息,對田思的處境和心境也沒興趣,只覺得心里煩悶。
為了平復心情,他也學田思,看水晶柱里的水波。
多日來修行不綴,羅南的“目竅心燈”雖未到小成之境,可眼神卻變得犀利許多,見那晃動的海水,在靠近水晶壁的時候,大致恢復了原色,卻算不得特別澄凈,細密的雜質滲在里面,起伏飄動。
細究起來,里面絕大部分是海洋生物脫落、破碎的身體組織和排泄物。
羅南視線向遠處延伸,看到了在深水中攪動的魚群。靚麗的自然色彩,引得到訪的游客們拍照留影,很少有人想過,水中污物,正源自于此。
里面可能還有相當一部分,是“魔鬼魚”那樣的粗暴獵食者,留下的痕跡。
看著是臟亂了,可古語有云:水至清則無魚。海洋生態圈里,還有圍繞這些污物,形成的微生物、藻類、小魚小蝦一個個環節,前后相繼,首尾相接,形成了嚴密而不可或缺的鏈條。
如果哪個環節缺失,又沒有得力的人工干預,后果總不會太妙就是。
想到這一節,羅南嘆了口氣,他依稀感覺到,這與他當前修行面臨的難題,頗為近似。可再細究下去,腦子早被分為兩半,什么都想不成,心情就更差了。
煩亂之下,他不想再繞圈子,準備直截了當地要求這位學姐,把知道的一切都講出來。
偏在此時,田思卻是從感慨中,找到了一個新的結合點,驀地轉過臉來,精致嬌美的面容恢復了慣常的笑容:
“羅學弟,不知你聽說過沒有。除了學校北岸的‘齒輪’以外,‘云都水邑’是唯一一個參照‘耦合設計’理論,搭建起來的建筑群,而我們目前所在的‘海天云都’,又是在法理上最貼近的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