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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希望

  兩人走了一路,徐小樂又覺得沉悶得讓人尷尬,便主動開口道:“李老頭,你怎么不住胥王廟?”

  李西墻一吹胡子:“小賊!你爹娘沒教你尊老敬賢么!”

  徐小樂一撇嘴:“他們沒來得及教。好吧好吧,我們彼此都客氣些。你別叫我小賊,我也不叫你老頭。”

  李西墻想想自己跟個孩子治什么氣?這孩子都可以算是自己孫子輩的人了。他剛想說“胥王廟叫幾個有錢的騷包包了,害我只好連夜趕路回去”,卻又覺得這樣實在太過于狼狽,有損自己的高人形象,于是故作姿態,道:“還不是因為你嫂嫂的病!”

  徐小樂一愣,道:“怎么?”

  李西墻道:“你嫂嫂不肯叫我治,但她這病拖得越久,身體越糟。我想來想去很不安心,所以決定連夜趕回去請我師叔出馬。”

  徐小樂沒想到自己竟然能夠碰到如此古道熱腸的人。而且這份古道熱腸還出現在這么個猥瑣的老無賴身上,實在太令人震撼了。

  震得徐小樂簡直找不到北!

  徐小樂由衷道:“謝謝你,老李頭。”

  李西墻被氣得一陣頭暈:“我現在知道你嫂嫂是怎么病的了!一定是被你氣出來的!”

  徐小樂不以為然:“我從小就沒叫她省心,要說氣出病的話早就氣出來了,為什么現在才發作?”

  李西墻一臉鄙夷道:“你見識少,沒法懂。還有從娘胎里帶出來的病呢,幾年前埋下的病根有什么稀奇?”

  徐小樂本也是以伶牙俐齒、沒臉沒皮聞名小鎮的,碰到個比他更不要臉皮,更加鐵齒銅牙的李西墻,果然還是輸在了年齡上。他主動避開自己不擅長的醫學,問道:“你都這把年紀了,你師叔還能看病么?”

  李西墻嘿嘿笑道:“他老人家是道士——得道高士!我都不知道他多大年紀,反正我沒長胡子的時候看他就是四五十歲模樣,現在我須發花白,他還是那般模樣。”

  徐小樂不信:“那不是成仙了么!”

  李西墻道:“對他來說成仙不過就是個結果。說不定他哪天突然不想在這個世上呆了,這具皮囊一扔,就去仙境了呢。”

  徐小樂聽得頗有些向往,問道:“要怎么成仙呢?你師叔可以,那你師父也是道士么?也成仙了么?你呢?”

  李西墻聽他連珠一樣問出來,頗有些心煩:“你哪來這么多問題!先想想你嫂嫂吧。若是我師叔肯出手相救,你嫂嫂自然能夠好轉過來。若是我師叔不肯出手相救,那你怎么辦?”

  徐小樂聽了頭皮發麻,道:“那我就苦讀醫書,自己救我嫂嫂。”

  李西墻嘲諷道:“呵呵,醫術也太容易學了。難怪世上殺人的庸醫那么多。”

  徐小樂對“庸醫”兩字頗有些過敏,心中對自己學醫救嫂嫂不免動搖。他就問說:“你師叔要多少銀子才肯出手救人?”

  李西墻搖了搖頭:“得道高士嘛,銀子在他眼里就是一坨穢物。不是說他看不上銀子,而是他只要想要,隨處都能弄到。關鍵得看緣分。”

  “緣分?”

  李西墻理所當然道:“對啊,人家又不欠你的,出手救人是慈悲為懷。若是緣分不到,袖手旁觀也是天經地義。”

  無論要多少銀子,徐小樂總是心里有個底。若說看不見摸不著的緣分,實在太讓他沒有著落了。剩下的路上他一直埋頭走路,說話的心思都沒有。李西墻幾次撩撥他,他也不理會,全是在想嫂嫂的病怎么辦。

  兩人趕到蘇州城外的時候天還沒亮,在城外的茶館里坐了一會兒,城門才開。李西墻對徐小樂道:“你也別著急,先跟我回藥王廟,總要等天大亮了,生藥鋪才開門。”

  徐小樂喃喃道:“那我就去鋪子門口等著,跟著你算怎么回事?”

  李西墻見徐小樂這般低沉,頗有些不習慣:“我師叔也住在藥王廟。”

  徐小樂頓時就皺起了眉頭。他這一路上患得患失,就是存了一分希望在那個被吹成仙人的“師叔”身上。結果李西墻一說這話,仙人的形象頓時破滅,變成了一副搖鈴賣藥的游醫模樣。

  李西墻咂嘴道:“那可是世外高人吶,若住在深宅大院里,可不就俗了么!”

  徐小樂對于俗不俗的問題并不沒有深究。只是此刻心神不寧,真要去守著人家開門也有些太早——萬一被人當做是討債的就不好了。

  李西墻軟拉硬拽,還真的把徐小樂誑到了藥王廟,給他找了個小墩子當板凳,讓他坐在大殿外的廊檐下,自己去找師叔說話。

  徐小樂埋著頭,也不知道李西墻去了哪里。渾渾噩噩過了不知道多久,天都大亮了,也不見有人出來跟他說話。他原本就是停不下來的性子,又攢了一肚子的氣,終于郁積到了爆發點,猛地跳了起來。

  附近幾個正要出門的游醫見了,還以為他是犯了癲癥的病人,紛紛在心里罵說:也不知道是誰的病人,真沒公德心,這種害瘋病的就該用鏈子拴起來嘛!

  徐小樂并沒有注意到有人繞著他走,只是蒙頭蒙腦在院子里轉了一圈,將目光投向了藥王正殿。

  正殿里供奉的是藥王孫真人,這他倒是熟悉得很,知道這位孫真人是唐朝時候的道士,也是仙人一流的人物。因為他的著作為后世醫家所傳習,是學醫的人不能繞過去的祖師爺,所以稱他藥王,各地都有供奉。

  徐小樂進了正殿,里面黑漆漆一團,等眼睛適應了,方才看清東西。左右原本是該有陪祀的賢哲,不過右邊那個只留下了個底座。左邊那個好一些,留下了一雙腿。

  孫真人正襟危坐在中間,身上彩粉剝落,黑一塊,黃一塊,左手掌已經不見了,露出里面填充了稻草的泥胚。大約是他頭頂漏雨的關系,整張臉上都是水痕,一條條從眼皮直拉到下巴,就好像淚雨滂沱一般。

  徐小樂仰著頭,看著看著,無可抑制地放聲大哭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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