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為被楚軍抓獲的匈奴人俘虜,金純保、金純忠都不想被交換,在匈奴人中間生活過之后,他們越發確信自己是楚人,希望留下來戴罪立功。
韓孺子拒絕了,“和談事大,說好了交換全部俘虜,那就一個也不能留下。而且俘虜沒有選擇,你們想當楚人,就在自由的時候做出選擇。”
北軍右將軍馮世禮回來了,他帶領五千楚軍追逃逐敗,結果被匈奴大軍包圍,最終只有一千多人幸存,這段經歷對他打擊甚大,見過眾將領之后,立刻躲進屋子里,稱病不出。
楚軍與匈奴人互示信任之后,開始商議和談細節,雙方互派使者的級別越來越高,最后是柴悅與一名匈奴名王親自出面,在當天傍晚敲定了時間與地點。
三天之后,韓孺子將與匈奴單于和談,為此,匈奴大軍再退數十里。
正好利用這三天時間,韓孺子要在碎鐵城鞏固自己的地位,以迎接即將到來的五萬北軍。
經過多次增援之后,碎鐵城楚軍已經達到三萬四千多人,韓孺子不可能也沒必要拉攏所有將士,審視自己的身邊,他確定了幾層“圈子”。
第一層圈子的人數最少,只有孟娥、張有才兩人,絕對值得信任,但是對于掌控全軍幫助甚微。
第二圈子是部曲士兵,他們并非鐵板一塊,其中曾經隱藏過心懷鬼胎的江湖刺客,可是在關鍵時刻,韓孺子能夠指望他們的保護。這些人對于掌控全軍的幫助也不大,卻能提供至關重要的安全。
部曲營與將軍府只有一墻之隔,韓孺子下令打破墻壁,令兩處合而為一,但是對部曲士兵,他什么都沒有透露。
第三個圈子是勛貴子弟,韓孺子發現,計劃成功與否的關鍵全在這些人身上。
勛貴營還剩下不到三百人,加上其它營中的勛貴將領,總數接近五百,只有他們敢于冒險、愿意冒險。
韓孺子第一個要說服的人是柴悅。
柴悅仍在隔岸觀察軍情,派出大量斥候監視匈奴人的動向,務必要確保鎮北將軍在和談之日的安全。
柴悅滿面風霜地來到將軍府報告情況,和談地點是他選定的,離楚軍更近一些,若有萬一,他連撤退路線都安排好了。
到了這個時候,柴悅開始擔心另一個問題:“匈奴人大軍臨境,朝廷遲遲沒有回應,鎮北將軍決定和談,會不會…惹來麻煩?”
和談與守城不一樣,守城是大楚的既定戰略,任何將軍都應該將守城作為第一選擇,棄城才需要朝廷的允許,和談是比棄城更重大的決定,通常情況下,前線的將軍只能將匈奴人的請求傳達給朝廷,然后等待圣旨,自己絕不表露出半點傾向。
韓孺子打破了常規,“朝廷有段時間沒批復任何奏章了,沒必要再等下去。”他笑了一聲,“咱們惹的麻煩已經夠多了,不在乎再多一件。”
柴悅也笑了笑,“援軍即至,鎮北將軍有什么打算?”
五萬北軍到來之后,楚軍將與匈奴人勢均力敵,實力可能還要超出一截,按照慣例,統帥應該擇機一戰。
“我需要柴將軍制定一項進攻計劃,必要的時候,楚軍還是要過河一戰,可我擔心匈奴人也有后援。”
“是。”柴悅應承,似乎想說什么,欲言又止。
“柴將軍有何顧慮,但說無妨。”
“事實上,我已經制定了計劃,可北軍援兵…未必會按我的計劃行事。”
韓孺子微微一笑,這正是他要解決的問題,從書案上找出一份公文,“大將軍韓星授權我總督碎鐵城、神雄關以及關內十縣的軍務,北軍援兵只要進入這個范圍,就該聽我的指揮吧?”
“當然。”柴悅猶豫片刻,還是接過公文看了一眼,心中稍安。
“可北軍將領向來以驕縱聞名,朝廷的命令有時候都敢違抗,對大將軍的任命只怕不會當真。”韓孺子并不以為自己高枕無憂。
柴悅點點頭,鎮北將軍能想到這一點,他更覺得安心了,將公文放回桌上,“大敵當前,再驕縱的將領也會老實一點吧,碎鐵城的兩萬多名北軍就非常合格。”
想爭取一個人的支持,就必須打破此人對其它可能的幻想,韓孺子正色道:“一直以來,敵強我弱,北軍大將失蹤、副將無能,才給你我以可趁之機,五萬援兵到來,強弱之勢為之一變,北軍將領俱在,斷不會再接受你我二人的指揮。”
柴悅擅長制定細致入微的作戰計劃,在奪權這種事情上卻是生手,雖然擔心北軍不肯服從命令,總還存著幾分希望,以為眾將領能以大局為重,直到被鎮北將軍說破,他終于明白過來,當北軍將領覺得勝券在握,任何外人在他們眼里都不會是“大局”。
“北軍名將不少,如果指揮得當…或許朝廷這兩天就能傳來圣旨,任命鎮北將軍掌管北軍…”柴悅自己也覺得不可能。
韓孺子盯著柴悅看了一會,說:“柴將軍最近可曾接到過家信?”
柴悅聞言一愣,“接到過,母親說…一切都好。”
提起遠在京城的母親,柴悅黯然神傷,母親在信里向來報喜不報憂,可柴悅還是從只言片語中看出來,母親和弟弟在柴府的日子不好過,而原因正是他本人。
“如果你殺了我,衡陽主會原諒你嗎?會遵守諾言讓你繼承侯位嗎?”
柴悅大驚,撲通跪下,“鎮北將軍何出此言?衡陽主信口開河,說過的話常常不算數,何況柴某庶子出身,上有兄長,下有嫡侄,衡陽主就算手眼通天,也不可能讓朝廷改立繼嗣。”
“你只能靠軍功博取侯位。”
“軍功是柴某唯一的晉身之道。”
“如果有人要奪你的軍功,你是甘心忍受,還是奮起還擊?”
柴悅慢慢起身,“柴某微賤,遇事唯有忍耐,可奪我軍功,乃是不可忍之事。”
“再有柴家人命你自裁謝罪呢?”
柴悅咬咬牙,“北軍軍正柴智是我的哥哥、柴韻的叔叔,一定會想盡辦法為柴韻報仇,以討好衡陽主,北軍將領若不服從,帶頭者必定是他。柴某不想再忍,情愿放手一搏!”
韓孺子要的就是這句話,“沒錯,你和我,咱們兩人都要放手一搏。”
“柴某愿為鎮北將軍效犬馬之勞。”
“我有一計,必奪北軍,但是需要你離間北軍將領,給我創造時機。”
“柴某愿意一試,可是柴智等人向來驕傲,只怕不會聽我的話。”
“柴將軍有兩大優勢可以利用,一是有碎鐵城諸將的支持,把他們拉攏過來,足以對抗柴智等人,二是掌握著右將軍馮世禮。”
“馮世禮與柴智的確有隙,可他…”
“馮世禮貪功冒進,以至損兵折將,身為匈奴人所俘,按大楚軍法,這是何罪?”
“死罪,即使以爵位和金銀贖罪,也會被貶為庶民,入獄服刑。”柴悅終于醒悟過來,他會排兵布陣,能提前猜出敵軍動向,卻不懂得如何與自己人爭權奪勢,反而需要韓孺子的指點。
“我明白了。”柴悅想了一會,又道:“我明白了,我能說服馮世禮站在我這一邊,碎鐵城北軍諸將至少有一半人也會支持我,可是說到奪印…”
“奪印的事由我解決,柴將軍只需做好一件事,不要讓新來的北軍將領太過得意。”
柴悅磕頭,走出房間時,信心滿滿,以為一切都在鎮北將軍的掌握之中,自己只是某個大計劃中的一環。
韓孺子并不知道柴智等人的計劃,可他必須奪取北軍的掌控權,唯有如此,才有回京奪位的資格,這就是他的“大計劃”。
接下來的兩天,韓孺子召見了幾乎所有勛貴子弟,根據他們在戰時的表現,給予不同的獎賞。
柴悅并非唯一的庶出勛貴,事實上,勛貴營一多半人的情況都跟他差不多,反而是被東海王派出去送死的那一百多人,身份更高貴一些,卻沒能幸存。
韓孺子干脆取消了勛貴營,將勛貴子弟分派到各營當軍官,尤其是北軍之外的各路散軍,都接受了若干勛貴子弟。
就連張養浩等人也獲得任命,韓孺子將他的威脅排列得更靠后一些,暫時不用解決。
還有東海王和林坤山,韓孺子無意向兩人透露自己的計劃,只是承諾,與匈奴人的和談一旦達成,立刻回京。
碎鐵城不大,人卻不少,誰也沒有能力監視所有將士,韓孺子忙著在即將到來的奪權斗爭中建立優勢,其他人也沒閑著。
東海王不肯枯等,他察覺到了韓孺子的種種動作,于是也開始暗中尋找自己的支持者,東海王和崔太傅的名號仍然有用,在許諾了大量的官職與金錢之后,他重建了自己的勢力,至于如何使用這股勢力,他另有想法。
五萬北軍已經通過神雄關,即將到達碎鐵城,柴智制定了詳細的計劃,既要報仇,又要擊潰匈奴人,對他來說,和談毫無意義,必須取得足夠重大的軍功,才有可能免去殺死廢帝之罪。
他自己并不認為這是大罪,可是總得做點什么,好讓朝廷有理由“寬宏大量”。
一河之隔,匈奴人的營地里也是暗潮洶涌,金家兄弟又一次面臨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