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海王發現自己陷入了困境,成為碎鐵城里最不受歡迎的人。
他在南城毫無必要地派出一百多名勛貴子弟,結果死傷殆盡,真相已經傳遍城內城外,幸存的勛貴子弟從此離他遠遠的,普通將士也對他的能力深感懷疑,只有部曲營的一些士兵,看在曾經一塊沖鋒的情面上,對他比較客氣。
鎮北將軍到來,東海王的地位更是一落千丈。
韓孺子帶來了好消息。
聽說五萬北軍不日即至,碎鐵城內外的楚軍一片歡呼,他們等待這個消息已經太久了,尤其是那些原本就屬于北軍的將士,失去右將軍馮世禮之后,更加盼望同袍的援助。
轉眼之間,一直對匈奴大軍膽戰心驚的楚軍開始擔心另一個問題:匈奴人會不會在援軍到來之前逃跑?
韓孺子需要鼓舞士氣,但對他真實情況沒那么樂觀,到達碎鐵城沒多久,甚至沒回將軍府,就與一批將官前往西邊的流沙城廢墟,與駐守此處的柴悅匯合,聽他報告對岸的軍情。
地面凍得跟鐵一樣堅硬,一陣風起,碎雪吹得到處都是,楚軍沿河岸建立了五重鹿角柵,走向各異,以阻擋匈奴騎兵的沖擊,嶺南遍布帳篷,大量士兵在此稍避風寒,可是不能解甲,兵器放在手邊,隨時待命,尤其是在夜里,只能輪流睡一小會。
韓孺子騎馬立于嶺上最高處,迎風吹了一會就覺得臉如刀割,眼中含淚,寒意如箭一般射入腦門,離此不遠的幾座簡易望樓上,士兵們一站就是至少一個時辰,凍得僵硬,常常連步子都邁不開。
“聽軍中的老兵說,今年冬天比往年都冷。”柴悅穿著好幾層衣甲,頭盔和眉毛上沾著霜花,這些天來,他在嶺上待的時間比任何人都要長久,對岸即使只有一匹馬跑來跑去,他也要看上好一會。
“匈奴人在這里堅持不了多久,楚軍也一樣。”韓孺子將身上的披風拉得更緊一些,“碎鐵城里糧草所剩無幾,神雄關里的儲備也不足以長久養活幾萬人的大軍。”
柴悅當然了解駐守塞北的難處,“鎮北將軍決定和談?”
“我想先聽聽你的看法。”
柴悅緩緩吸入一股寒冷的空氣,他觀察這么久,就是為了能給鎮北將軍一個明確的回答,到了該開口的時候,還是沒有多少底氣。
“匈奴人的營地有點奇怪。”
“嗯。”韓孺子只覺得對岸的營地特別的長,沒看出異樣。
柴悅伸手指向西方,“那邊的營地被擋住了,我派斥侯去觀察過,據說營地里的帳篷最為密集,差不多一半匈奴人都駐扎在那邊,顯然是在防備偷襲,可楚軍并不在西邊。”
他轉動手臂指向東方,“那邊的營地比較稀疏,但是延伸得更長,百里之外尚有一處小營,大概是在伺察地形,東邊是匈奴人選中的退卻方向。”
柴悅最后指向正中央,那里有一座山嶺,幾乎全被帳篷所占據,“大單于的旗纛聳立在那里,曾有斥侯望見營地后方有匈奴人向東遷徙。”
“匈奴人是在逃亡嗎?”韓孺子問。
“看來是這樣,而且不只是東匈奴,還有大批西匈奴人,兩部已經合而為一,據說現在的大單于也是西匈奴人。”
“那么和談是真心的了?”
柴悅沉默了一會,“難說,不管西方發生了什么,匈奴人急于逃亡,只是停戰對他們來說沒有太大意義,他們或許還想要一塊有關卡守衛的土地,足以抵擋在他們眼里更強大的敵人。”
韓孺子也沉默了一會。
柴悅望著對岸的一小隊人馬,說:“使者回來了,聽聽他怎么說吧。”
韓孺子等人下嶺,進入一間帳篷烤火驅寒,沒過多久,使者進來了,他奉命與匈奴人進行前期談判,同時也是打探軍情。
“匈奴人希望先交換俘虜,以示和談誠意。”
柴悅皺眉道:“咱們手里倒是有不少匈奴人俘虜,他們哪來的楚軍俘虜?”
之前的兩戰,雙方都有死傷,但是活捉的不多,碎鐵城里的俘虜都是右將軍馮世禮率軍抓來的東匈奴人。
使者說:“匈奴人軍中有一千多名楚軍俘虜,馮右將軍也在其中,我親眼見過了。”
帳篷里的將官都是一驚,按照匈奴人的慣例,只抓婦孺當俘虜,擄獲的士兵不是殺死,就是逼著他們在下一次戰斗中充當前鋒,可之前的兩戰都沒有見到楚軍士兵的身影,大家都以為馮世禮等將士必死無疑。
交換俘虜對雙方都無壞處,韓孺子與在場將官商議之后,表示同意,楚軍使者帶來一名匈奴人,他回對岸向大單于通報,約定次日一早交換俘虜,然后再商議和談之事。
回到城內的將軍府,韓孺子終于能夠好好地休息一會,張有才和泥鰍一直被留在碎鐵城,早已將房間收拾得舒舒服服,熱氣熏人,剛剛從前線回來的韓孺子甚至有點不好意思入住。
這時天已經黑了,韓孺子剛吃完飯,東海王跑了進來,“你要跟匈奴人交換俘虜?”
“嗯,馮右將軍還活著,他是大楚將領,無論如何要交換回來。”
“嘿,馮世禮…”東海王示意兩名隨從退出,“馮世禮是北軍右將軍,他一回來,誰還聽你的命令?”
“五萬北軍正在路上,很快就會趕到,無論馮世禮在與不在,北軍都會有自己的將領。”
“算了,不說北軍,你聽說京城的事情了嗎?”
“略有耳聞,未知詳情。”
東海王上前,“我猜你就不知道,否則的話你也不會從神雄關回碎鐵城。”他重重地嘆了口氣,顯出幾分怒意,“我得到消息,皇帝已經一個多月沒上朝了,太后也經常缺席勤政殿,奏章得不到處理,大臣們人心惶惶,吳氏三國舅都已秘密回京,聽說冠軍侯也躲在京城。”
“你怎么知道這些事情的?”韓孺子只得到一封信,對京城的情況所知極少。
“我舅舅派人送信給我。”東海王又稱崔宏為“舅舅”了。
韓孺子沉默不語。
“你不相信我?”東海王急道。
“當然相信,我也得到消息,說京城有變,可咱們能怎么辦?”
“怎么辦?當然是立刻回京,越快越好,不能讓冠軍侯揀便宜,他若是稱帝,第一道圣旨大概就是殺死你和我。”
“這邊的匈奴人怎么辦?現在回京未必能斗得過冠軍侯,碎鐵城卻極有可能輸掉戰爭。”
“天吶,你平時不是挺聰明的嗎?怎么最關鍵的時候反而糊涂了?北軍是冠軍侯的,他都棄軍回京,你在乎什么?就讓北軍自己與匈奴人作戰吧,反正馮世禮明天就能交換回來,以后的勝負與咱們無關。你得分清輕重緩急,奪回帝位,天下盡入你手,留在碎鐵城,就算打敗匈奴人,功勞也歸別人,你連小命都保不住!”
“不急,反正京城還沒有明確的消息,等我…”
“啊我真是要瘋了,你是當將軍上癮了嗎?”東海王怒氣沖沖地轉身就走,很快又回來了,“你想和談,好吧,那就跟匈奴人談談,談完之后,你要立刻跟我回京。”
韓孺子想了一會,點頭道:“好。”
東海王走的時候仍然不住地搖頭。
孟娥走進來,這些天她一直與韓孺子共住一室,保護他的安全,就跟在皇宮里一樣,她吹熄蠟燭,在給自己準備的小床上坐了一會,突然問道:“你為什么不跟東海王回京?”
她沒有偷聽,可東海王說話聲音不小,出去的時候又是一臉怒氣,她能猜出大致情況。
韓孺子坐在床上,一邊暗自運氣,一邊答道:“冠軍侯回京,因為他有北軍,還有勛貴與宗室的支持,東海王希望立刻回京,因為他有崔太傅和南軍的支持,我有什么?”
韓孺子最清楚不過,他對東海王只有一個用處:恢復桓帝之子的正統地位,為東海王繼承帝位創立條件。
他不想再當任何人的傀儡。
“我能幫你什么?”孟娥問。
“別讓我被殺死。”韓孺子笑道,然后正色道:“我有預感,五萬北軍一到,就會有人動手,至于是誰還不一定。”
“那你還要調遣北軍前來救援?”
韓孺子沒法再運氣了,下床走到孟娥身前,低聲道:“這一次,我要先動手。”
孟娥一愣,“這就是你要讓我做的事情?”
“嗯,只是保護我的安全還不夠,我不僅要活下去,還得消滅敵人、擁有一只效忠于我的軍隊。孟娥,你覺得我有資格當皇帝嗎?”
“當然,否則的話我也不會跑來保護你。”
“從現在起,我得做一點皇帝該做的事情了,孟娥,你準備好了嗎?”
“好了。”孟娥又一次感到眼前的少年已有某種不可抗拒的威嚴,使得她只能應承,不敢再提出條件。
“那就好,很好。”韓孺子退回自己的床上,默默地計算著,哪些人為敵,哪些人可信,哪些人可用而不可盡信。
不管京城發生了什么,對他來說都是一次難得的機會,比預料得要早許多。
他有不少事情要做,第一件就是解決匈奴人的威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