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
金陵城,馬府街,總督衙門。
黃國培面色狐疑不定的坐在主座上,下方兩排楠木交椅上,左面一排依次坐著江蘇巡撫、布政使、提刑按察使、金陵知府等江南官場大佬。
右面一排,則坐著十位以沈巖為首的江南商會巨賈。
這等座次,若傳至京城,怕是會引起軒然大波。
鄙賤商賈,居然能與國朝從二品大員相對而坐。
簡直亂了綱常王法。
但在江南,這似是常事,無人為之震驚動容。
可見沈巖等人的能量之強大。
當然,他們的面色依舊謙卑。
他們清楚的知道,他們能坐在這里,并不是他們自身有多強大,而是銀子的強大…
是他們將江南官場衙門口里,上至掌印堂官,下至看門衙役,全都用銀子喂飽的緣故。
但他們的命運,依舊掌握在這些真正大佬的手中…
兩江總督黃國培皺眉道:“三日來,沒有任何動靜,那位到底想做什么?”
江蘇巡撫譚磊瞇著眼,用尖啞的嗓音道:“也不是完全沒有動靜,金陵名菜名酒甚至還有名妓,不都流水一樣的傳至慈園了嗎?
那位侯爺本庶子出身,后來年少驟貴,又立下大功,頗得皇城陛下的寵愛。
在都中時,還有陛下管教約束著…
當然,即使如此,他還是娶了兩個平妻,納了一房又一房的美妾。
如今來了江南,天高皇帝遠,又見江南富庶繁華,難免沉溺于享樂受用中…
這也是好事不是?”
沈巖苦笑道:“若真是如此,那真真是祖宗保佑!
只要他想要,這世間但凡有的,我等都必與他尋來。
什么樣的山珍海味,珍饈佳肴,什么樣的美人,都與他找來。
只要他不來尋我等商賈的麻煩。
可就怕不是這樣…”
江蘇布政使林儀坐于譚磊之下,淡淡的道:“若真有這個擔憂,為何不趕緊收了錢莊生意,把銀子家當早些轉移。
難道等著那位派兵去抄家嗎?貪心不足,愚蠢!”
一席話說的沈巖等巨賈又驚又怒,偏又奈何不得,他們最高的地位,也就是與這些高官相對而坐罷了。
沈巖強忍怒意,苦澀道:“盤子著實太大,錢莊發行的銀票,更是周轉天下。
真若一朝收了買賣,其他所有生意都要受到影響。
那些手持銀票的人,豈肯善罷甘休?
他們定會將我等告上衙門,如此反而給了那位動手的理由。
到時候…”
譚磊聞言,三角眼一瞇,道:“你們以為,那位就是等你們自亂陣腳,然后再堂而皇之的動手?
嘶,還真有這個可能…
他有這么高明?”
林儀淡淡道:“他比譚大人想象的還要高明。”
譚磊斜著眼看了林儀一眼,嘴角彎起一抹娘希匹。
這孫子忒他娘的能裝逼,因為狀元出身,所以最喜歡說別人蠢,好似天下就他一個明白人一樣。
可你再聰明,不也是老子的屬官?
金陵知府張楚沉聲道:“諸位大人,那位也并非毫無動作。金陵游擊將軍兼金陵兵備道韓楚,原是他的部下,忠心不二。
如今奪了兩江總兵劉昌邦大人的軍權,署理兩江大營。
韓楚卻將兩江大營八千兵馬,全部帶上了城外的江心島上,做苦力。
就下官所知,那座江心島在二年前,就被賈家所買。”
林儀淡淡道:“軍中將領,驅使丘八做苦力,吃空餉兵血,古往今來見之不鮮。
張大人亦是科甲進士出身,緣何連這種事都要大驚小怪,沒的辱沒了身份。”
張楚抽了抽嘴角,道:“大人,若只是如此,下官自然不會多言。然而,就下官所知,那位韓楚韓將軍,是用這種方法去蕪存菁。
但凡不能堅持勞力的,就說明是缺少操練之人,不堪重要,便會從戰兵降為輔兵。
若是連輔兵都不能擔任的,就開除軍籍。
如此下來,只需半月,必能得到一支可用之軍。”
黃培國等大佬聞言登時一驚,捏著頜下黃須,道:“竟有此事?”
他們作為江南大佬,太清楚兩江大營那群少爺兵是什么貨色了。
欺負百姓或許還能湊湊手,可當戰兵,那簡直就是笑話…
不過他們并不覺得這樣不好,太平盛世,要那么多強兵做什么?
強兵就該去九邊,和騷韃子拼命。
內陸腹地,養些樣子貨做做門面就可以了。
若真要練出一只強兵,那…
黃國培和譚磊雖不對付,這會兒子也要同心協力,一定要將這件事通報都中,不可小覷。
否則,這江南怕就不是他們的江南了…
黃國培沉聲道:“張大人,依你所見,兩江大營能練出多少精兵?”
張楚想了想,道:“就觀察,至少能練出五百精兵。”
“多少?”
黃國培一下揪斷了根胡須,卻也顧不得疼,趕問道。
張楚再想了想,確定道:“下官派人扮成漁夫,在江心島周圍打望,看到兩江大營八成以上的士兵都不合格。
挖泥道只挖了半天,就退出了一半,再挖一天,又退出一成,到了今天,已然不足千數。
所以,下官以為,最后能有五百精兵,便是幸事。”
黃培國聞言,無語的看著張楚。
區區五百精兵,他都差點嚇的上奏朝廷。
真若讓他上書上去,怕得到的不是嘉贊,而是質疑了。
因為他兩江總督的督標營,都有八百人。
兩江總督,名義上是要督管兩江境內所有軍政。
卻被區區五百精兵嚇的夜不能寐,不是無能庸官是什么?
也不怪黃國培無知,不曉得若以五百精兵為骨干中堅,足以拉起一支萬人大軍。
可尋常太平官,誰知道這些?
不止是他,譚磊聽聞只練出了五百兵,三角眼也怒氣沖沖的瞪了張楚一眼。
腦子有包的家伙,唬人一跳!
正想發作,不過黃國培沒有給他機會。
因為金陵知府是他夾帶里的人…
黃國培站起身,對沈巖等人道:“如今看來,這位寧侯來意未必就不善。前兒他不是也收了你們送的大禮了嗎?
你們方才也說了,但凡這世上有的,都愿意弄來送給他。
既然如此,就先這般做吧。”
沈巖忙道:“大人,那寧侯從都中長安氣勢洶洶而來,斷不會只是為了享樂受用,萬不可大意…”
“你懂什么?”
黃國培皺眉道:“那位哪里是氣勢洶洶而來?他是在都中氣勢洶洶的將幾個勛貴大臣子弟打個半死,連吳貴妃的親弟都打成了廢人,事情鬧的太大,壓不住了,才被陛下趕出京城。
其中雖然還有些其他事,卻和你們無關。
你們好生孝敬著些,總有你們的好。
不然,你們還想怎樣?
讓本官派人去抓他?
荒謬!”
說罷,一甩袖而去,回了內衙。
譚磊等一干大佬,也紛紛面色矜驕的離去了。
唯有金陵知府張楚,面色凝重的對沈巖道:“沈會首,不可大意。正如你所言,那位氣勢洶洶而來,絕不會只為了享福受用。
神京都中的錢莊他都抄了一遍,干系多少王府大臣,誰都拿他沒法子。
所以,他真要動手,你們沒有一絲反抗余地的。”
沈巖等巨賈聞言,紛紛面色煞白。
沈巖苦澀道:“我等鄙賤商賈,自然無法抗衡權貴。可是…禍從天降,總要給我們留下一條活路吧?”
張楚嘆息一聲,道:“如今能做的,就是你們盡快自查自家錢莊,以前到底有沒有做過一些傷天害理之事。
若是有,盡快彌補。
然后…
按照黃大人所言,多往慈園孝敬些。”
說罷,張楚也搖搖頭,背負雙手,面色沉重的離開了。
江南來了這樣一位滾刀肉,讓一干重臣毫無辦法,真真是頭疼之極。
只盼他能早點頑耍夠,快點回京才是正理。
等官員都離開后,沈巖等人一個個面色凝重。
一老者搖頭嘆息,對沈巖道:“會首,如今之計,也只能按照張大人說的辦了。”
另一個年輕些的中年巨商氣憤不已道:“每年淌海水般的金銀灑出去,流到他們夾帶里,如今竟只出這么個主意,讓我們等死!!”
“文成,不可胡言!”
沈巖輕喝了聲后,來回踱起步來。
能在富甲天下的江南為商會會首,沈巖當然不簡單,威望極重。
被他一喝,那位發憤埋怨的中年人登時不敢再多言。
其他人也都等著沈巖拿主意。
沈巖忽地頓住腳步,原本隱隱燥意的眼神變得堅毅,道:“張大人給出的主意還是妥當的,咱們江南錢莊,不比都中那群粗坯們混帳。
他們沒什么經營經濟手段,只靠那等下作的手法搜刮些銀子,能成什么事?
咱們這些人家…
雖然也難免有這樣的事,但在鄉杍之地,卻沒那么多民怨。
縱然有人借了印子錢,一時還不上,賣兒賣女,但逼死人的事,還是極少發生的。
回去后,就打發下面的人,尋出這些事,免去他們的息錢。
想法子,贖回他們的兒女…”
之前名喚文成的中年人奇道:“會首,為何只免息錢,直接全免了不就完事了?”
“糊涂!”
沈巖喝了聲,道:“若是這般,借貸銀子的人,誰還會還錢?不用那位來抄家,我等錢莊自己都會破產!”
瞪完此人后,他又道:“各家有什么珍藏奇品,也都不要藏著,全都送往慈園。
那位雖然霸道嚴厲,手段狠辣,但據說對家中內眷寵溺非常。
我派去都中的人打探到,那位家眷均好詩詞。
誰家姑娘有這方面才能,不防也送去慈園,與賈家誥命做個伴…”
眾人聞言,面色登時古怪起來。
這怕,不只是作伴那么簡單吧。
不過,在家族大業面前,也顧不得這么多了!
太平門外,慈園。
林黛玉等人坐在一處湖心島軒閣上,面色古怪的看著臺階下,跟在小吉祥身后,與香菱站在一起的那個女子。
和香菱長的竟有七八分像,但相比于香菱的嬌憨懵懂,此女只能用兩個字來形容:
妖嬈!
只站在那里,就好似有一股股天然媚意散發…
林黛玉覷眼看著賈環,道:“環兒,你說這是今兒早上你帶著小吉祥和香菱在外面逛時,遇到的香菱失散多年的姐姐?”
賈環面色沉重的點點頭,道:“是的林姐姐,她們姊妹重逢,當真不容易啊!”
一旁處,知道內情的史湘云沒好氣的翻了個白眼兒,但心中卻有些喜悅。
這個秘密,賈環只告訴了她!
卻沒發現,林黛玉凝重的面上,眼中狡黠一閃而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