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陽修揮手驅走了自己的兩個伴當,既然已經知道鐵心源的名字和來歷,就沒有必要讓伴當陪同了,重新坐回座位,指著桌子上的梨花白道:“梨花白?”
鐵心源點點頭,歐陽修就打開一壇子酒,自斟自飲。
鐵心源笑了一下,就繼續揉面,揉面這是家傳的功夫,面夠不夠勁道,就看揉面的時候把功夫下到了沒有。
揉到最后要不但要讓面團表面有光澤,還需要做到手上不粘面粉,盆子里也沒有面才算是功夫到家。
揉好了面,鐵心源就給面團上抹上油,扣起來放在火盆邊上醒面。
歐陽修不得不承認,鐵心源干活的樣子很好看,一個干凈的人做出來的飯食味道如何且不說,僅僅是那份干凈就讓人有了三分胃口。
小店里面只有干菜和一些綠蘿卜,胡蘿卜倒是有很多,鐵心源洗了兩根胡蘿卜,飛快的切成絲,添加了一些蔥花,在鍋里熗了一些香醋,加鹽之后一股腦的倒在胡蘿卜絲上,端給歐陽修道:“只能這樣了。”
歐陽修喝了一口酒,吃了一筷子胡蘿卜絲挑起拇指道:“好手藝!”
鐵心源也給自己倒了一碗酒和歐陽修碰一下喝了一大口之后笑道:“面食才是我家的家傳手藝,老母就是依靠賣掉一碗碗面條才將我撫養長大,先生不可不嘗啊。”
歐陽修笑道:“你既然姓鐵,又擅于做湯餅,東京七哥湯餅店莫非就是你家的產業?”
“正是!”
“如此一來,那就要好好吃一頓你做的湯餅,七哥湯餅店的少東家做出來的湯餅味道應該不會太差。”
鐵心源笑道:“家母做出來的湯餅澆頭才是人間美味,只可惜這里只有蔥蒜,咱們只好吃另一種面食了。”
歐陽修瞅著鐵心源道:“你在西京以何為生?看你一身裝扮恐怕開湯餅店是置辦不起的。”
鐵心源臉上的笑意不見了,長嘆一聲道:“夏竦借皇命讓我去支援于闐尉遲氏,卻不知于闐都城早就被喀喇汗攻破,如今的尉遲氏只能退入深山,與喀喇汗繼續周旋,境遇之凄慘,讓人不忍卒睹。”
“既然尉遲氏危在旦夕,你何以來到西京?”
鐵心源屈指敲著桌子道:“喀喇汗擁兵三十余萬兵進回鶻,如今正在與回鶻王生死大戰。
如果不出什么大問題的話,喀喇汗會擊敗回鶻王,一統天山以北。
我如今與于闐遺族固守天山要地哈密,唯有將喀喇汗的大軍阻斷在天山路上,方能有一絲生存的余地。”
“你們有多少人?”
“全族不到十萬人,帶甲之士一萬有余。”
歐陽修嘆口氣道:“人數不夠,力量不足,老夫如今是泥菩薩過河自身難保,恐怕幫不上你什么忙。”
鐵心源眼見鍋里的水已經開了,就隨手扯著面條往鍋里丟,看著長長的寬面條在水里沉浮大笑道:“我從未指望大宋滿朝公卿能夠對于闐伸出援助之手。
我鐵心源從赤手空拳來到西域,就從沒有這樣指望過,一年多的時間,我們從一無所有到擁有三座城池,吃了多少苦唯有我們自己明白。
我們今日能有三座城池,以后就會有三十座,三百座,我來到契丹就是為了應對喀喇汗可能的進攻,合縱連橫的把戲而已,算不得難。”
歐陽修有些羞愧,搓著手道:“你們打算怎么干?老夫能否幫手?先說明,只能是我個人,而非大宋。”
白亮亮的面條被鐵心源從鍋里撈出來,一大把碎蔥,兩勺子蒜蓉,一勺子熱油潑下去,滋啦一聲,激發了面條上蔥蒜和姜醋的香氣,一時間,小小的店鋪里濃香四溢。
鐵心源將面放在歐陽修面前笑道:“只想請先生回到東京之后,告訴東京城里的人們知道,在遙遠的西域,還有一群漢家兒郎依舊在努力奮爭,準備在這里為自己打出一片可以安居樂業的土地…
余者,我們不敢要,也要不起…”
面的滋味非常好,堪稱歐陽修吃過的面中,最好吃的一種,雖然只有簡單的蔥蒜姜醋,五味的調和卻恰到好處,只是這碗面吃的歐陽修鼻子發酸,心中發痛。
一群被趕出自己都城的亡國之人,不但沒有消沉,沒落,反而在積極地準備東山再起,這中間到底經歷了多少辛苦,多少血淚,只有他們自己知道。
即便是身處困境,他們依舊保持了自己的尊嚴,不祈求別人幫助,這就是士之節!
一海碗面條終究是擋不住兩個饕餮之徒,當鐵心源和歐陽修一起將面條吃完之后,不由得相視一笑,舉起酒碗干了一碗酒。
重新添滿了酒水,清澈的酒水上卻起來了一圈圈的漣漪,緊接著一聲悶雷一般的響聲從遠處傳來。
歐陽修詫異的看著窗外密集的雪花,冬日里響雷真是太奇怪了。
鐵心源端起酒碗慢慢啜飲著,見歐陽修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才放下酒碗道:“也不知道耶律重元死了沒有!”
端著酒碗的歐陽修手頭一抖,蕩漾出一些酒水,流的滿手都是,他顧不上這些,連忙問道:“你做的?”
鐵心源笑道:“包括城門口死掉的那兩個人!”
歐陽修大驚,繼續問道:“為何?”
鐵心源放下酒碗笑道:“契丹官員對我大宋使節無禮,自然該死,舌人從中搬弄是非,巧舌如簧,自然也有取死之道。
至于耶律重元,他要是不受傷,不受些驚嚇,如何能看重我們這些來向他求助的人呢?
如何能讓他促成契丹徹底的放棄哈密以及伊吾州呢?”
歐陽修更加驚駭了,雙手扶著桌子道:“萬一耶律重元死了呢?”
鐵心源往嘴里丟了一顆豆子笑道:“死了就死了,遼國沒了一位皇太弟,我們又有什么損失呢?”
“這會引起遼皇震怒,改變契丹朝局,對我大宋也有影響,這么多年以來,耶律重元全力支持遼皇遵守《澶淵之盟》,宋遼之間數十年不聞金鼓之聲,和此人有很大的關系,萬一此人死了,蕭惠這種向來主張通過南征來彌補國用不足的遼國官員上位,大宋和遼國之間將戰火再起噫!”
鐵心源將手放在桌子上笑道:內無法家拂士,外無強敵,對大宋不一定就是好事。
將士們每隔一些年就要拉出去打一仗,長久的不打仗,他們也就不會打仗了,一旦有強敵入侵,拿什么去抵擋?”
歐陽修正色道:“寧為太平犬,莫為亂世人,戰火一起,生靈涂炭,伏尸百萬也是你想看到的嗎?”
鐵心源搖頭道:“誰都想過太平日子,這沒錯,歌舞升平之下大宋人的日子一定會過的更好,問題是大宋的敵人也是這么看的嗎?”
“這就是老夫來契丹的意義所在,兩國交好,對契丹有利,對大宋同樣有利。
既然是對所有人都有好處的事情,辦起來并不算難。”歐陽修對戰爭深惡痛絕。
街道上已經響起了密集的馬蹄聲,無數甲士在風雪中策馬狂奔,無數契丹官員的臉上帶著驚惶之色,絲毫不顧街上的行人也同樣向城門狂奔。
鐵心源起身關上小店的大門,從窗戶探出手去接了一些雪花放在手心,讓歐陽修眼看著雪花在他的手里融化。
歐陽修費解的看了鐵心源一眼,并為作聲。
鐵心源懶懶的道:“北海已經連續三年開始封凍了,如果蘇武此時身在北海牧羊,恐怕就沒有機會或者返回大漢,也就不會有流傳千古的蘇武牧羊了。”
不等歐陽修接話,就用筷子敲著桌子唱道:“蘇武留胡節不辱,雪天又冰地,苦忍十九年,渴飲雪,饑吞氈,牧羊在北海邊。
心存漢社稷,旄落猶未還…”
低沉的歌聲在小店里回蕩,歐陽修也拿著筷子擊打,隨著鐵心源的歌聲一起吟唱。
一連唱了三遍,兩人才停了下來,碰了一碗酒之后,鐵心源笑瞇瞇的對歐陽修道:“我在路上撿了快要凍死的蒙兀人,他們就住在北海邊上。
他告訴我,如今的北海天氣異常寒冷,族人多有凍死者,如果明年他的族人還不能驅趕著牛羊南下,他的族群就有凍死之憂。
他今年是背著胡琴來的,希望能用自己的胡琴來打動遼皇,允許他們南遷。
我不覺得遼皇會接見一個衣著破爛,而且滿身虱子的野蠻人,所以啊,這個蒙兀人如果沒被遼皇砍頭,他注定要失望而歸。
先生,您認為他下一次和族人南下的時候還會背著胡琴來嗎?”
歐陽修閉目沉思一陣緩緩地道:“應該拿著刀子過來。不過,以遼國的強大,野蠻人南下不了才對。”
鐵心源嘿嘿笑道:“需要南下的不僅僅是蒙兀人,還有女真人,以及烏古敵烈統軍司治下的色目人,別忘了他們同樣居住在非常寒冷的地方。
那些人想要活命,就只能南下,事關生死,這個矛盾根本就無法調和,除了戰爭之外他們沒有任何的選擇。
我在西域這段時間,對北方和西方已經有了一個簡單的認知,那就是越往北,那里的人就越是野蠻,越是野蠻,他們的戰力就越是強大。”
歐陽修喝了一口看著鐵心源道:“你覺得大宋該如何去做?”
鐵心源嘿嘿笑道:“整軍備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