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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章 王福疇之思

  聽完駱賓王的一套“狼羊論”,王福疇只覺得這套理論跟當年懷遠郡王李思摩的“狂犬論”有得一比。

  李思摩自比“狂犬”固然是調侃玩笑,但多年以來的操作,卻是典型的法家手段。貫徹對自己供奉之君王的忠誠,無條件的忠誠。

  這種忠誠和道德意義上的品質無關,而是作為一種信條,一種理念,一種價值觀來維持秉持此理論之輩的生存意義。

  乃至在生存終結之后,后世在傳說生前故事之時,也要為此理念所震撼、震懾。

  龍門王氏并沒有資格在隋唐帝國的政治版圖上大放異彩,正如大多數“二流世家”那樣,他們在不同的地方投機投資投獻,總會有收獲。

  而阿史那思摩的“狂犬論”,在王福疇看來,這并非是臣子對自身的描述。他更多的,是用另外的視角,去解讀君王,去影響帝國。

  也就是說,“狂犬論”背后描述的并非是“狂犬”本身,而是君主。

  李思摩在自比狂犬之后的十數年,所有的一切,都是在侍奉君主。更重要的是,他的侍奉不同于閹人、宮婢、妃嬪、勛貴,是有理論和現實加以鞏固、支持,這是一套通過實踐,摸索出來的行之有效的為臣之道。

  所以,在王福疇看來,李思摩的“狂犬論”,本質上來說,其實是“君主論”。

  同樣的,駱賓王的“狼羊論”,本質上來說,其實是“暴動論”。沒有“道路以目”,就沒有“國人暴動”。

  這是很粗暴簡單的道理,王福疇作為州府主官,自然明白這個道理。

  只是很多時候,因為做官的慣性思維,他不可能像駱賓王這樣的賭棍去看待問題。

  “觀光有此才能,不做官甚是可惜…嗯,不做官甚好。”

  略作感慨,王福疇看著駱賓王,眼神相當的復雜,“此番言語,還是不要傳揚出去的好。當世能有此獨到眼光者,老夫所見,怕是不多。當朝諸公…”

  “呵。王君還是太年輕…”

  駱賓王幽幽地冒了這么一句出來,像是陰影里竄出來的瘋狗,冷不丁把人嚇一跳,只聽駱賓王持著酒杯,盯著酒盅黃中帶褐的液體,“只說蘇州長孫無忌,他會不知道嗎?江西房玄齡,他會看不懂嗎?還有舊年故去之杜公,以及弘文閣大學士馬賓王…滿朝宰輔,不過是裝睡罷了。”

  一把年紀的王福疇陡然被人吐槽“太年輕”,神色有些尷尬,卻還是小聲地言語了一聲:“當今呢?”

  “貞觀君臣,鮮有不知道的。”

  說著,駱賓王咧嘴一笑,“飲鴆止渴…又或是騎虎難下?”

  歪過腦袋,自己有些不確信地看著王福疇,駱賓王喟然一嘆:“跟張操之比起來,田氏代齊那點道行,簡直和小兒一般。收買人心算個甚么本事,再造人心才是本事。”

  背后編排天下第一大反賊,總覺得怪怪的。

  可偏偏王福疇覺得也沒什么大問題,第二天自己這個吃著唐朝皇糧的常州刺史,不還是要去拍反賊的馬屁?

  再說了,大家都在拍,要死一起死…總歸也膽大一些。

  在澡堂赤條條地被駱賓王點醒,王福疇要說擔驚受怕,那也就是一下子。仿佛就是跟閨房美嬌娘最后的那一哆嗦,哆嗦過后,就是相當麻木的索然無味。

  一切都索然無味起來。

  即便明白了張德是在“養蠱”,可王福疇也確信,怕是熬死了大唐的老板李世民,武漢也未必就如何,沒有血淋淋的狼吃羊,怎么會有羊吃狼呢?

  就算全天下人都說張德要動搖國本動搖江山社稷要絕天下之文明,但吃著甜粽子咸豆腐腦醬驢肉淡水墨魚…就沒有理由主動掀桌。

  “到底不是武德九年,也不是貞觀二年三年啊。”

  當年都是苦哈哈的時候,自然想掀桌就掀桌,連關中老鐵都等著新皇登基賞口飯吃呢。

  現在?

  辣么多的家當,誰敢說因為外面有賊,就自己先砸了的?

  投鼠忌器也好,麻稈打狼也罷,貞觀二年那個大災年出生的小崽子們,如今也有二十三四歲,已經是這個帝國龐大市場中的勞動力中堅。他們的經歷,他們的成長,跟武德老臣是不一樣,跟貞觀元謀功臣自然也是不一樣的。

  指望他們能掀桌?

  二十三歲的勛貴子弟可能自己就開了一家白糖鋪,鋪面可能就在洛陽南市或者長安東市,他們雇傭的人手,不是長安老鄉就是洛陽老鐵,往上數輩分,指定開口還要喊一聲世叔。

  二十三歲的苦力可能自己討生活的地方就在運河兩岸,做纖夫拉的未必就是官船,興許就是哪個揚州大鹽商,楚州大糧商的商船。家中的“永業田”可能已經租了出去,就算是“露田”,興許也是租給了哪家能包稅的土豪。一年下來,做苦力累是累,賺的比種地多。

  兩個二十三歲的青年層面不同,但有一個共同特點,他們都不會在這能混出個人樣的當口,去砸了自己的營生。

  正相反,誰砸了他們的營生,他們就砸爛誰的狗頭。

  而這么多年下來,有多少二十三歲的青年?

  再退一步,把張德從時代的浪潮剝離出去,不知道有多少二十三歲的青年,其實應該在時代浪潮中夭折。

  他們有的死于饑餓,有的死于叛亂,有的死于瘟疫,有的死于難產,有的死于巧取豪奪…總之,很多不能活著的,他們幸運地活了下來。

  在時代中,得有多少個“運氣”“巧合”,才能讓這么多的“他們”活下來?

  泡在溫湯中,一時間,王福疇想的竟然有些魔怔。

  他忽地覺得天下第一大反賊,其實也是天下第一大功臣。

  說不來上的復雜感覺,讓王福疇久久不能平息。

  “王君在想甚么?”

  “老夫在想,張公此生,圖個甚么呢?”

  是夜,被倆老爺們私底下惦記著討論的某條土狗,被某個三十多歲公主再度榨成人干之后,攤在榻上雙眼無神地盯著房梁:“真想上網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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