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末連開了兩科,其中一科是“制試”,因為皇帝老子感覺身體有點不錯,一高興,就準備犒勞一下廣大人民群眾。
然后人民群眾就笑嘻嘻地跑去參加科舉考試了。
當然了,那些連考試考什么都不知道的人,自然就不是人民群眾啦。
王福疇原本想自己舉薦駱賓王,但想了想自己一個刺史,在洛陽也沒什么面子。龍門王氏怎么了?太原王氏也沒有卵用啊這年頭。
“觀光,你當真不去京城?”
“碰!五筒!”碰了一張二條,駱賓王神情肅然,全神貫注地盯著麻將,“使君要不要打牌?要閑聊就先不打。”
“打打打,老夫就是問問。”
“有甚么好問的,打牌!”
陪打的兩個佐官都是臉皮發抖,這種混人還真是沒話講。正常狀態的駱賓王是很好說話的,而且各種才氣往外冒。只有在牌桌上,堪稱百戰老卒,殺氣騰騰的那種…
“哈哈哈哈…最后一張四條居然也被老子弄到手!綠一色!”
只駱賓王把牌一推,一排的盎然綠意,映照的另外三家臉也綠了。
綠了綠了,駱賓王綠了!
“太湖賭王”搓著手收錢,贏錢不在多少,當然多贏一點也是很高興就是了。駱賓王享受的就是這種賭局中的叱咤風云,遠比官場來得爽快。
這幾年因為澡堂興起,常州又從武漢進口了不少鍋爐,大型澡堂直接就是燒煤。泡湯的老江湖逐漸就多了起來,尤其是在運河上討生活的人家,泡湯是一種為數不多的精致享受。
一天的酸痛疲勞,泡半個小時的澡就能去的干干凈凈。
而澡堂中還有精于推拿的搓澡老漢,肌肉一通按摩,比妓院中技師的手法,那是精妙得多。
駱賓王在常州官場有一句話很有名:當世唯二處不分高低貴賤,一曰賭場,二曰澡堂。
兩個地方對大多數人都有一個共同之處,那就是,進去之后,就赤條條的,不算個人。
“太湖賭王”的理論是有現實基礎的,畢竟,人的誕生是赤條條的來,而終結,又是赤條條的走。
賭場中赤條條的賭棍比比皆是,至于澡堂子…不赤條條的作甚?難不成老爺們兒長了一雙婊子奶,怕被老鐵們摸個爽?
對于舉制試毫無興趣的駱賓王也不是沒有揣著理想和心思,制試老駱想法比較獨特,他是沒打算在貞觀皇帝這里考試。
新皇帝上臺了,才是他表演的舞臺。貞觀朝的璀璨,不是什么數也數不清的名臣,有且只有一個,那就是李皇帝。
沒有李皇帝的貞觀朝,那還叫貞觀朝么?
只有皇帝死了,很多事情才能去冒險。
是夜,常州刺史府的同僚們相約去泡湯,溫湯放了許多藥材,有沒有效果不知道,反正聞著挺好聞的。
蘇常有嚴格的衛生管理條例,當然這個嚴格,主要還是集中在體制中人。蓋因衛生管理事關升官發財,不看重是不行的,倒是跟行為習慣沒有太大的關系。
整個衙署的大澡堂相當的干凈,有性病和腳氣,是直接禁絕入內。畢竟,州內高官都會來的地方,你要是來個州城上下都中招,澡堂管事直接抹脖子拉倒。
誰叫吳王殿下還真就琢磨出來不少東西,“傳染”這個概念,在揚子江兩岸不敢說深入人心,但讀書人都是知道的。
“觀光,適才牌桌上問你的事體,眼下可好分說?”
雖然是大澡堂,但到底還是有隔間的,算是雅間,小的池子恰好容納一兩人,相鄰兩個池子用隔板擋了一半,能看到又不能看到。
“今時去京城,也不過是個城門小吏,同如今又有甚么分別?”
“府內官吏都準備應考,你倒是反其道而行之。”
“皇帝身體稍微好一些,就要開上一科,哼哼…”駱賓王冷笑一聲,“王君走南闖北,可見過哪家東翁只是身體好一些,就要請客的?越州時有沖喜之說,某老家婺州,亦有這等風俗。只是,某見慣沖喜沖死了的老漢,卻未見過續了命的。”
一聲清脆的鈴鐺響,忽地,外間傳來聲音:“兩位官人,酒好了。”
“拿進來。”
王福疇言罷,就見移門微微開了一條口子,然后托盤上盛裝著溫燙好的黃酒和佐酒小食,大多都是豆子肉干果干之類。
起身端了托盤,赤條條的駱賓王甩著胯下的一條大甩棍從王福疇面前走過,分酒而食,吃了一點東西,駱賓王又道:“當世君臣之中,唯太皇及張公勤于鍛煉,如此體魄康健,方能益壽延年。”
沒答話的王福疇,這光景腦海里還是一條大甩棍在晃來晃去,終于把大甩棍從腦海中清除之后,王福疇才道:“觀光以為當今…嗯?”
怕隔墻有耳,話沒有說透。
不過駱賓王自然曉得王刺史打算問什么,便道:“尉遲安北如今返京,聽聞時有宿衛宮墻,平素更是君臣形影不離…”
長安曲江池當年發生的事情,王福疇是知道的,一般人或許不知道,但龍門王氏終究不是土鱉,這點消息還是有的。
而且皇帝雙開文武廟之外,民間最大的信仰機構,其實是鐵杖廟和麥公祠。兩者各有側重,麥公祠多是富貴行會,鐵杖廟大多江湖好漢。
但不管哪一個,尉遲恭和秦瓊的江湖傳說也是每年都在拔高,要說沒有人做推手,用馬眼想都不可能。
皇帝開始怕死了,開始琢磨著死后的世界了,他大概希望和始皇帝一樣,希望死了之后還能帶著老部下東征西討。
因為東征西討,就是貞觀皇帝的最大能力最大本錢。
“觀望素來多智,倘使當今…”王福疇拿著酒杯,語氣停頓了一下,然后盯著杯中酒液沉聲道,“當朝老臣,當如何?”
顧命大臣肯定有,但太子不是菜雞,也不是小雞。李承乾是個三十多歲的中年老漢,養望二十年,就是一只貓,那也是網紅貓,粉絲遍布國朝,自下而上的基礎不敢說堅不可摧,可的的確確相當地牢靠。
尤其是,李承乾種地的地方在長安,甭管舊時勛貴多么的垃圾,老狗也有兩顆牙,湊份子也能湊出不小的牌面來。
更何況,長安還有長樂公主。
至于其他的親王,一個個都在修筑空中樓閣,給誰看呢?
武漢這種變態在外,靠空中樓閣只有死路一條,王福疇是看得明明白白的。
“九鼎”一炮轟出去,誰倒塌的快,誰不過是閃了腰,一眼便知。
“少不得京中勛貴要行險一搏,不拘是律令條陳,亦或是江湖手段,攀咬起來,總歸是試探試探再試探,敵退我進,如是反復。”
駱賓王說著,又冷笑了一聲,“而某又敢斷言,張梁豐此人,大約是要笑看洛陽群狼到處咬人的。”
“噢?觀光何出此言?”
微微一愣,王福疇有點搞不明白,在他看來,張德這個人,那是相當的狠辣。而且行事從來不考慮傳統官場的各種體面、潛規則,最重要的是,王福疇走南闖北看得東西越多,也就越明白張德在貞觀朝的潛藏能量是何等恐怖。
偏偏,這個人居然連做王莽的心思都欠奉。
王福疇以為自己看到了張德的面目,此刻聽到駱賓王的話,頓時有些驚訝,毫無疑問,這個怪才顯然看到了他沒有看到的東西。
“張梁豐是想要看到群羊反過來去攀咬群狼,可羊怎么會咬狼呢?只有狼把羊逼迫太甚,退無可退,終會有一只兩只羊出來咬狼,久而久之,總會有羊跟著學。到那時,這世上的羊,想來也是記得,自己也是能咬狼的。”
王福疇哆嗦了一下,他明白駱賓王說的是什么。這種念頭,只要不是登頂的豪門世家,都是有過的。
龍門王氏見了太原王氏低一頭,那么龍門王氏這些羊,就巴不得太原王氏的狼全部死光光,但這個事情會發生嗎?不會。
因為龍門王氏知會伏低做小,而太原王氏也不會逼迫太甚,于是天下還是太平的,還是和諧的。
可要是內心的念頭,大概是要把太原王氏殺個盡管,然后尸體做成咸肉,再吃進肚子里拉出來,方能念頭通達。
同樣的,在底層廝混過的王福疇也清楚,那些開了眼界的蒼頭黔首們,也巴不得他們這些朱漆涂墻的人家早點滅絕,最好斷子絕孫…
狼和羊的身份識別是不斷變化的,王福疇感觸深刻,而聽到駱賓王的話,便是連靈魂都在震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