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太太在那里由馮氏伺候著飲藥湯,楚三娘跟楚九娘都已經到了。
楚三娘穿了一件月牙色的越羅褙子低垂著頭站在那里,楚九娘則梳了個流蘇髻,穿了一件緙絲俏綠半臂,一條齊胸玉色孺裙也坐在旁邊,見了她們便笑了笑道:“十妹跟五姐都來了,好像只有八姐沒來。”
她還末開口往下說,楚八娘已經從后面走進來,笑道:“啊呀,我還以為至少十妹要來得比我晚呢,沒曾想原來你也跑我前頭了。”
楚八娘來得比她們晚,走得倒比她們快,一陣風似的跑到她們的前面給楚太太蹲身行了一禮道:“八娘給太太問安。”
她上身穿了一件窄袖右衽湘妃色短孺,下身則是一件雨過天青軟煙羅檐裙,里面是一條繡金絲線櫻草色寬褲,頭上梳得也是垂肩流蘇髻,行走如風,讓人見了眼前一亮,倒把端坐在那里的楚九娘給比了下去。
楚太太頭上纏了一只青花扶額,放下了手中的碗懶洋洋地道:“都來了!”她的腕上戴了一只碧玉纏金絲雙扣鐲,跟手中那只汝窯天青色蟹紋蓮花溫碗一映,更顯得富貴盈人。
楚七娘淡淡瞥了一眼,這些東西當年都是她買來的,只這一鐲一碗便不下萬貫。
楚五娘一臉擔憂地道:“母親病了么?”
楚太太嘆了口氣,道:“老毛病了,心口疼。”
馮氏嘀咕道:“還不都是讓老爺給氣的,他在外面弄那些不正經的女人那也就罷了,還要弄回來抬舉成姨娘,他把咱們府上當什么了?”
楚太太把溫碗往桌面上一放,皺眉道:“放肆。”
馮氏只好癟了癟嘴,道:“我給太太弄碗茶湯瀨口去。”
楚九娘也將蜜餞盒子遞過來道:“母親寬寬心,先吃個蜜餞。”
楚太太嘆了口氣,道:“現在你們都在,我正要跟你們商量這件事情,老爺…你們的父親在外面抬舉了一個姨娘,你們也知道了,咱們的府里就這么個三進院子,你們尚且都分不到一個院子…”
她的目光在楚七娘們的臉上掃了一圈,道:“姨娘已經是大腹便便,看在你們將來這個新出世弟弟的份上,看一看,誰先搬去莊子上住兩天,把院子里挪出來給姨娘待產,等什么時候這院子擴建了,再搬回來。”
且不論搬到莊子上去條件如何,一出了京都的圈子,往后議嫁,論娶都不沾邊,說是等府上擴建,等到什么時候擴,誰知道擴不擴,還回不回得來。
她的話一說完,楚三娘連忙跪下哽咽道:“母親千萬不要攆我走,若是我被攆到莊子上去,別人要以為是府上嫌棄我的是寡婦,我以后就更抬不起頭來了…”她說著就捂臉哭了起來。
楚太太嘆了口氣,道:“何至于此!”
楚九娘連忙過來扶楚三娘,道:“三姐,萬事有母親做主,你且寬心。”
楚太太見楚三娘不肯起來,便道:“不是我想攆你們走,是府上不寬裕,你也看到了,平江府統共給了我這么點兒錢,卻要我養這么多的人,我也想養,得顧得過來才是!”
楚五娘這才算明白過來竹錦的意思,不禁掐了她一把。
竹錦吃痛,心中暗惱,卻不敢多言語。
楚八娘甩了一下帕子,嘟著嘴道:“為什么要我們讓她,我是主,她是仆,哪有主人給仆人讓道的道理?母親糊涂,我可不糊涂。”
楚太太被她噎住了,氣道:“你這話說給你娘聽才好。”
楚八娘揚著下巴道:“母親不就是我娘,我正說給娘聽呢。”
楚九娘沉著臉道:“八姐,母親也正心疼著呢,你就不要再給母親添亂了。現在是父親要讓這姨娘進門待產,母親也是被逼無奈。”
楚八娘道:“不是還有荷園,雖說謫女住的院子住不得姨娘,不過即然七姐都不在了,就麻煩九娘挪一挪,把玫園挪給姨娘,玫園底下又有火籠,冬天里那正是最舒服的園子,生養剛得宜。”
楚九娘的臉紅一陣,白一陣,把她的園子給姨娘住,當她是什么了,荷園住不得,她的玫園就住得,楚太太也是越聽越氣,鐵青著臉道:“跪下!你一個堂堂末出閣的小娘子,開口閉口生養,你還有沒有教養?!你再多說一句話,別怪我上家法!”
楚八娘不情不愿地跪了下來,道:“母親情愿受氣,我可不情愿,到父親那里我也是這么說。”
楚太太長出了一口氣,道:“八娘她不愿意,那其它人呢?”
楚五娘上著給楚太太敲著肩,笑道:“我跟八娘是一個園子的,太太你也知道八娘的脾氣,這姨娘可不敢跟她安排在一個院子里頭。”
楚太太掃了她們一眼,冷聲道:“你們一個二個不愿意,難不成我能變戲法,讓這楚府平白多出一個院子?”
她的目光落到了楚七娘的臉上,道:“十娘你呢?”
竹勉不禁一陣緊張,楚七娘只略略低頭道:“十娘憑太太作主。”
楚太太瞧了她一眼,她心里的打算正是將這個病怏怏的十娘送到下面的莊子里去,山里頭的莊子平日里都是寒風凜冽,更何況冬天,這么一個癆病子去了那里,只怕不消一個冬天就沒有了,那么那兩個鋪子…
這正是楚太太的算盤,但她沒想到的是楚十娘會答應得這么爽快,馮氏恰巧端了茶湯進來,她接了過來,緩緩地刮了一下上面的茶沫子,道:“照理說,你最小,我們應該多照顧你,不過現如今你的姐姐們都不肯到莊上去,倒是要你多擔待了。”
她這話音一落,楚三娘臉色蒼白地飛快看了一眼楚七娘,然后又垂下了眼簾,楚八娘卻嚷道:“母親,您不是開玩笑吧!十娘這身子能到莊上去,你是想讓她跟七姐一樣死在鄉下啊!”
楚太太將茶碗狠狠地往桌面上一放,咬著牙道:“好啊,八娘子倒是個義士,她不去就你去!”
楚五娘連忙拉了一下她,小聲道:“快別惹母親生氣了,十娘現在的身體好多了,再說了,你走了,回頭平夫人來,可怎么辦,你想讓她也一樣跟你住鄉下去?”
楚八娘的嘴啞了。
竹勉臉色立時變得剎白,楚七娘向前緩緩一蹲身道:“十娘能給母親分憂是十娘的份內事,姨娘要回來生下小弟弟也是一樁大事,以后咱們的天祥就能多出個弟弟,日后有了膀臂也不孤單。反正等府里擴了,十娘就回來了也不是什么大事。”
楚八娘忍不住道:“這都還不知道擴府的錢在哪里呢。”
楚九娘的神色揣摩地瞧著楚七娘,楚七娘笑道:“我知道八姐舍不得我,所以…”
“所以什么?”楚九娘脫口問道。
楚七娘看著她笑道:“所以我也不用去莊上那么遠,曾姨已經在佑圣庵掛單做了一名修行居士,原本我還想的個合適的時機跟母親提,想去侍候曾姨二年,一來為自己積福,二來為弟弟天祥跟母親父親祈福。”
楚太太心中一動,面色有一些復雜地瞧了一眼楚七娘,有一個生人在庵廟替天祥祈福,那也算是份大德了。
楚九娘一瞧楚太太的神色便知道一提對天祥有好處的事情,楚太太便動了心,心中暗恨,她開口笑道:“十妹有這份心當然是好的,可是咱們母親也不能因為這個耽擱她將來的大事,去莊上不過是短短幾日,這要去庵廟里…這一耽擱豈不是要耽擱妹妹的終身大事。”
楚七娘瞧著她那張貌似關心的臉,知道她心里想得是什么,心中陡然就起了殺機,她攏在袖中的手一曲,指甲嵌進了掌心,臉紅道:“我一個小娘子,什么前程不都要靠母親提點,又何需事事自己操心,我只需顧念著弟弟好,母親父親好就可以了!”
楚太太聽見這句話,淺淡地掃了一眼楚九娘,才對楚七娘柔聲道:“罷了,這也是個主意,你們暫且退下吧,回頭我再跟老爺說說看。”
楚九娘微微漲紅了臉不說話。
楚七娘告退了出來,楚八娘憤憤不平地道:“一個姨娘就硬生生地把一個府上的小娘子逼成了姑子,這楚府真是顛三倒四!”
楚七娘感激這位八妹的好意,微笑道:“楚府不顛三倒四,哪里有你這個庶娘子跟謫母爭鋒相對的!”
楚八娘紅潤的嘴唇一翹,狀似不屑,楚五娘在一旁正兒八經地道:“八妹,十妹的話不是沒一分二分道理,你處處跟母親頂嘴,你就不擔心往后母親在你親事上面不經心。”
楚八娘笑了,指著楚三娘道:“瞧三姐了沒有,這倒是個順從的。”
楚三娘原本眼圈就紅紅的,被她這么一說頓時落下眼淚,只匆匆對楚七娘道:“三姐沒用,剛才…對不起了!”說完,她就帶著使女跌跌撞撞地走了。
楚五娘跺腳道:“你這是怎么回事啊?!說話揭人瘡疤!”
楚八娘仰頭道:“我怕她好了傷疤忘了疼!忘了那塊瘡疤是怎么來的。”
兩人一路爭爭吵吵地去了,竹勉瞧了一眼她們的背影,小聲對楚七娘道:“小娘子剛才真是好主意,方才都把我嚇出了一身汗。”
楚七娘還沒有說話,便見江媽從廊外走進來,見她吊眼微微挑了一下道:“小娘子可是要小人幫忙啊!”
她像是篤定了楚七娘必定是已經得到了搬到莊子上去的消息,楚七娘笑道:“母親還末有最終決定好,等她老人家拿定了主意,我再請江媽幫忙。”
江媽似乎對這個結果有一點出乎意料,上上下下打量了一下楚七娘,笑道:“那好,要小人幫忙,您招呼一聲。”
楚七娘嗯了一聲,她走過了一段距離,突然掉轉過頭來道:“江媽,我倒是想起有一件事想要您幫忙。”
江媽掉轉過了頭,楚七娘微微笑道:“我剛才聽竹勉說,七姐臨出嫁之前,把幾截上好的遼參留給我治病,不過她出荷園早,不知道托給了誰,您知道這些遼參她都托誰保管了嗎?”
江媽的吊眼微顫了一下,干笑道:“竹勉聽的時候七娘子是那會兒主意,沒準隔會兒她又決定自個兒用了,反正小人沒聽說有這一樁事情。”
楚七娘臉帶遺憾輕輕的哦了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