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是幸福還是悲慘?明恩華暫時不想這個問題,她只想趁著夢還美時,極力放縱。不去猜測君王的心思,不去理會心口傳來的陣陣警告。
當她所仰望的男人,屈尊向她俯就,用盡心思為她創造一個女人所能擁有的、最極致的美夢時,她怎能、怎愿去清醒?
不管出于什么理由,只要用了心,就好了。
只要能讓她沉醉,能在片刻感到短暫的被愛,就足夠了。哪管過后,是怎么也見不到底的失落如影隨形。
對一個君王,她能要求什么?身為一個帝妻,幸福與快樂從來就與愛情無關。她很理智的知道,可是愛上了一個君王的她,又能怎么樣呢?
五月,西邊海防大捷,明家勢盛,宮里宮外,圣眷正隆,她從此摔入蜜糖甕里,粘粘膩膩的爬不出來。整個五月下旬,她獨占君恩,君王連續十天夜宿明夏宮,終于打破了兩年來后宮的平靜與平衡。
宮里,明恩華萬千寵愛獨攬一身;宮外,因為明靖方被封為定海郡王,從一品,食邑五千戶,不僅擁有封地,爵位更可襲三代!這對日曜皇朝來說,可說是首開先例,此等榮耀已然與皇家王族比肩,外姓功臣向來無權享受,但明家得到了!
明家從官場貴族變成外姓王族,從而改寫日曜皇朝歷史,紫光帝正式下詔:日后于國家有大功者,可以封爵;而為國開疆辟土者,其新辟疆土將成為首功者的封地,與皇家共享牧守封邑權。此舉自然引起國內外的嘩然大驚,同時也振奮了長年戍守于苦寒邊荒的將士們保家衛國的熱情。雖然封爵等事宜還等著左右仆射、中書令、侍中等一品大員討論完善,但有明家這個例子在前,日后相同的功績可以得到多少榮耀,是看得見的!
大家都在猜,日曜皇朝第三位皇后將要出現了!
不是她本身德澤天下,為國家社稷立了什么不世功績,而是政治需要使然,推著她往后位走去。酬庸或拉攏,防叛或獎賞,明恩華都必須被紫光帝立為母儀天下的皇后,與皇帝共同治理日曜皇朝。
立皇后,代表皇帝的放權。皇后的地位極高,不止可以統治內廷,更可參與國政,擁有聽政權,并提供建議。所以歷代皇帝皆不輕易立后,朝臣亦不經易建議。
不過時勢使然,在紫光帝這一代,怕是非得有個皇后不可了。而皇帝似乎并不抗拒,正在做著這樣的布局——
六月,皇帝大辦千荷宴,欽定由明恩華主辦,詠春宮、金秋宮協辦。不止要選新妃入皇家大門,更要盛大招待海中國國主與公主,除了締結為兄弟盟國,并議談戰利品分配、海權分配等問題外,聽說兩國即將聯姻,沒有意外的話,海中國第一美人海姬公主,即將入主空置了兩年的藏冬宮。
既然海中國推出了第一美人進入后宮,堂堂日曜皇朝怎么可以被比了下去?于是眾家大臣卯足了勁,四處往民間征美,趁著三年一度二十五歲宮女放出宮、補新宮女的機會,將數十個身家清白、容貌姝麗的民家女子給送了進來。想說就算二十個待選秀女里,都只是清秀佳人,沒有半個絕色,那么宮女里頭肯定是有的。
一時之間,后宮的訓選宮女處,佳人如潮,美不勝收,惹得平日巡守后宮安全的侍衛們心猿意馬,總是爭搶入后宮巡邏的機會,就為了多看美女一眼。
得勢的明家,風頭一時無兩,雖然家族長修身自律,對本家子弟看管十分嚴格,但從來富貴養紈袴,這是怎么也控制不了的事。當官府畏于明家勢大,對于其不肖子弟的作風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時,自然也就助長了其氣焰,朝作威作福的路子上走去,無人敢管、無人敢告到明家家主面前去。
逍遙法外、無法無天的滋味如此美好,簡直快樂似神仙。身分高貴而游手好閑的明家少爺們,在食髓知味之后,理所當然學會了一句惡少必會的干古名言:「王法?少爺我就是王法!」
走馬章臺強搶名妓,養鳥斗狗公然聚賭;為了小小的事件,與人斗毆之事履見不鮮。后來膽子就更大了,連冠著「天」姓的王族也不看在眼底,居然為了搶道,在光天化日、眾目睽睽之下將承威世子給一鞭打下馬,見其灰頭土臉后,方才哈哈大笑的揚長而去,完全不管對方給害得摔斷了腿。
這事,自然也就鬧到了皇帝面前。一方是已然落魄的六代王族,掛著世子空名撐場面,家中無一人在朝堂為官,領著皇家每年少少的爵位俸祿過日子;而另一方則是如今連皇帝也禮遇三分的明家子弟。完全沒有任何懸念的,皇帝果真只是將那鬧事少爺的父親——門下侍郎明慎成給叫來說了兩句。甚至沒叫明慎成領他那不肖子去跟被打傷的世子道歉,只讓他好好管束兒子,關在家中閉門思過,此事就算了結。
明恩華知道富貴必然造就墮落,可是當她聽到這件事時,心情還是難受得連午餐也吃不下,草草幾口吃完后,就讓人撤下。哄了兩個孩子午睡后,就沉默坐在竹榻上,不說話,也不看書,更是半絲睡意也無。
「娘娘。」明翠悄聲走過來低叫了聲。
「什么事?」明恩華微蹙著眉問。
「明侍郎夫人求見,正在門廳候著。」
「怎么突然來了?先前遞過拜帖嗎?」明恩華問完,倒先嘲弄地猜道:「我想是沒有吧。」
「拜帖這才送來。」明翠指著手上的一份請見帖。又道:「宮衛不敢攔,內務府訪司也不敢,草草簽過,便放侍郎夫人前來明夏宮這兒。」
「嬸母所為何來?她不是正得意著嗎?」口氣充滿不耐。
「可能還是為了給十一少求官吧。」明翠猜。記得侍郎夫人連著來兩次,都是為了給她獨子索個官做,非要娘娘將皇上賜的心愿用在這上頭,雖沒達成,但一直都沒放棄過。「領客女官說侍郎夫人神色略有焦急,似乎非見妳一面不可。」
明恩華輕揉著額頭,明翠見狀,忙走過來,細細的為她按摩起來。
「要見嗎?娘娘。」
「讓她進來。我倒想知道她能說出個什么!」
見主子如此不耐,明翠點頭,走到外頭,吩咐外頭的女官道:
「三刻之后,領侍郎夫人來拜見娘娘。這會兒,好好侍候著。」
「是。」女官意會,退下了。
「娘娘,妳一定要救救妳那靖連堂兄啊!」一踏進來,才拜見完,侍郎夫人就低泣起來。
「嬸母何出此言?先別哭,坐著說話吧。」明恩華淡淡說著。
被侍女扶著落坐,侍郎夫人嗚嗚哭了好一會,見明恩華沒搭話,完全無勸慰之舉,心中哀怨不已,終于稍稍止了聲,啞聲道:
「娘娘,那張志富——也就是張妃的哥哥實在太過分了!張妃不過小小一個側妃,張志富也不過一小小的主客員外郎,竟敢欺到我明家頭上!娘娘,請妳一定要為靖連作主哇!」
明恩華緩緩啟口道:
「小小一個主客員外郎?這官也夠大了,嬸母怎么能如此輕詆朝廷命官,更遑論后宮嬪妃豈是嬸母能輕易議得的?」
「娘娘!如今我們明家還用得著怕得罪什么人嗎?!」侍郎夫人忿忿地叫。
「嬸母這話不妥,以后請千萬別再說了。」明恩華沉下臉道。
侍郎夫人臉色更差,認為明恩華不該對她如此無禮,氣得不說話,別開臉。
明恩華也不理她,徑自喝茶。
好一會后,倒是侍郎夫人先忍不住了:
「娘娘,反正這事妳得幫忙。這回靖連是無辜的!他被張妃他們給害了,他們眼紅我們明家不是一天兩天的事,早就想扳倒我們…總之,妳堂兄不能被白打一巴掌,這公道一定要討回來!」
明恩華聽嬸母含糊不清的說詞,也沒意愿深入了解,因為她不想管。只冷淡道:
「中午時分,本宮才剛聽說前幾日靖連堂兄當街鞭打承威世子,使之摔馬斷腿的事跡,以為那就是新聞了;不料本宮仍是孤陋寡聞,這才多久,堂哥又與朝廷官員鬧上了。」
「這次是張家來惹的——」侍郎夫人氣得不輕,馬上要辯。
但明恩華打斷了她:
「一個該待在家中閉門讀書思過的人,怎么還能跑到外頭讓人惹上?」
「這、這這…」如果不是這樣,她干嘛來宮里找明恩華幫忙!侍郎夫人心中暗自罵道。要知道如今明家勢高,這明夏宮的受寵還是沾了明家的光呢!「不管怎么樣,妳不能眼睜睜看著親人出事吧?這件事,妳一定要幫忙!」
明恩華真不知道嬸母強勢對她耍賴的依憑為何?為何她非得幫忙?再,她又哪來能力幫忙?當她真的恩寵齊天到足以讓皇帝為她不分青紅皂白的袒護?
「嬸母,我不知道堂哥與張家發生了什么沖突,我也不想知道。如果堂哥犯了事,且這事大到讓您不考慮向家里求救,而必須來找我的話,那您就太高估我了。我沒有能力處理連家族長都束手無策的事。」
「怎么會?!妳是正妃!堂堂皇帝的正妃!而且妳還有一個皇上欽賜的愿望還沒用不是嗎?妳可以用來保妳的親堂哥啊!」侍郎夫人急叫道,無法諒解明恩華的推拒。
一個愿望!明恩華突然有些憐憫的望著嬸母。已經半個多月了,皇帝都不再放在心上的戲言,怎么還有人在這邊孜孜念念癡心妄想!
「嬸母,如果堂哥鬧的事大到讓妳想到那個愿望,那我想,誰都對這件事使不上力了。」
「不是的!娘娘,靖連沒有錯!他只是——」
明恩華一點也不想聽,百般倦怠道:
「好了,嬸母,您請…」
明恩華正想送客,不料此時外頭突然傳來洪亮的宣告聲:
「皇上駕到——」
既讓御侍宣聲,就得是正式的接駕禮而非家禮或常禮。明恩華連忙讓明翠整衣戴冠。一旁極少見到皇帝、更是從未近見的侍郎夫人更是驚得手足無措,示意隨身女侍趕緊過來打理一番。
「參見皇上,皇上萬安。」明恩華領著眾人蹲跪在門邊相迎。
「愛妃平身。」紫光帝大步走進來,一手扶起明恩華,步子沒停,牽著她手走向首座,一同坐下。
「見過明夏宮娘娘。」張妃在明恩華坐定后,拜見。
明恩華這才看到張妃也隨皇上一同來了。
「張妃免禮,請坐。」明恩華注意到張妃眼眶通紅,看來是哭過一場了。
其他跪在門邊的人,在皇帝沒叫起之下,只能干干跪著,不敢動彈。而紫光帝似乎也就忘了門邊還跪著一大票人,而那些人之中,更有一名朝官夫人,這位朝官夫人還是出自圣恩正隆的明家呢。
明恩華并沒有馬上提醒皇上這個「小小的疏忽」。就先將侍郎夫人晾在地上跪著,她注意力放在張妃身上。她感覺得到張妃此刻隨皇上一同過來,肯定為的是與侍郎夫人來求的事相同,而且張妃已經向皇上告過狀了。
侍郎夫人在她面前哭訴了那么久,只要她作主,幫堂兄出頭,卻含糊說不清事情經過,那么可以肯定這回理屈的必是明靖連,于是讓張妃藉此掌握住機會,前來興師問罪…能說動皇上前來主持公道的,應該不是小事——明恩華心中有想著。
她摸不清皇帝此刻是什么心思,不過無論這件事他將怎么處理,暫時她都不會被責難。不管是為了拉攏明家,或是為了他整治后宮的心思,此時此刻,他都會維持著將她寵上天的姿態,不會那么早…恢復正常。
喝了口明恩華親奉上來的茶后,紫光帝開口道:
「愛妃,朕本想這當兒,妳該正陪著孩子午睡,還不欲過來擾醒妳呢。怎么今兒個精神這樣好,明夏宮看起來很熱鬧啊。」
接過皇帝喝過的茶杯,放回小幾上,再坐好身子時,方才被牽住的小手又被他輕握住。她低下頭,不想讓別人看到她眼底的羞意,輕聲道:
「臣妾正想趁孩子睡時,招內務府的人過來商討千荷宴最后定案,也好讓下面的人全力籌備。侍郎夫人意外來訪,同臣妾敘家常,臣妾覺得精神尚可,便接見了。」
紫光帝淡淡掃了眼跪在門邊不敢抬頭的貴婦人,目光再看回明恩華:
「哦,那是朕來的不是時候,打擾妳與家里人敘家常了。」
明恩華恭敬道:
「沒的事,皇上這是哪兒話,真是折煞臣妾了,臣妾萬萬當不起。」
「就跟妳說別再這樣對朕過分客氣,妳是朕的妃,總是客氣,豈不生分?」
顯然紫光帝一時還不想走入正題,話題不著邊際、毫無內容的閑扯著,他不急,明恩華不急,可一旁的兩名事主可急了。
張妃不明白皇上為什么還要一勁兒跟明夏宮寒暄,那明靖連不只辱罵毆打了朝廷命官,也就是她哥哥;最嚴重的是,明靖連冒犯了海中國使,同時言語輕薄了即將進宮為妃的海中國公主海姬,這可是足以殺頭的大事!
方才皇上聽了明明很不高興的,才會領著她一同來明夏宮啊,怎么此刻卻一副什么事也沒發生的樣子?!為什么一見到明夏宮,就什么氣都忘了?!她英明的皇上幾時變得如此了?張妃心中又氣又難受,差點又掉下淚來。
而跪在門邊的侍郎夫人就更忍受不了了!她看這陣仗也猜得到,張家已經先一步告到皇上那兒去了,眼下態勢,似乎完全不利于她,因為皇帝可是張妃請來的,而皇上一眼也沒看她,不叫起,也當她不存在,她是大大不利啊!
不行!不管怎么樣,她一定要扳回劣勢,不能讓張家得意。這張家一旦得意了,那她兒子不就倒楣了?不!她不會讓她兒子受到一絲一毫傷害!
就在侍郎夫人眼珠子直轉,再也靜不住時,明恩華在她莽撞開口之前,對紫光帝道:
「皇上,臣妾的嬸母已經向臣妾告辭了,能否恩賜她退下?」
紫光帝笑笑道:
「是嗎?朕才來就說要走,是不想見到朕嗎?」
「皇上,這明夫人好大的派頭,居然連皇上都不看在眼底了!」張妃樂了,搶在明恩華辯解前,落井下石的說著。
侍郎夫人豈容別人當著皇帝的面對自己污蔑?!心急之下,想也沒想,就沖口說道:「不是的!皇上,臣婦沒、沒說要走,是娘娘趕我…」
明恩華臉色一變,極力克制氣得微抖的身子,不讓人看出來。她想暗暗抽回仍然被皇帝輕握住的手,不料那本來輕握住她的大掌,竟似是知道她的退意,先她一步將她小手牢握,力道大得讓她有些痛。但兩人都沒有為此改變臉色——她仍是低著頭,而皇帝仍是似笑非笑的望著侍郎夫人,仿佛覆蓋在兩人衣袖下的活動不存在似的。
這侍郎夫人總算沒有愚蠢得太徹底,發現說錯話后,馬上住嘴,但短短數句話造成的破壞,已經讓張妃大大滿足。
「唷?這是怎么著?明夏宮怎么可以驅趕自家長輩呢?侍郎夫人莫非做了什么惹娘娘生氣的事?還是被娘娘無故斥責了?妳且說出來沒關系。皇上在這兒呢,定會給妳一個公平的圣裁。」
「臣婦無狀,請皇上恕罪!」侍郎夫人一身冷汗的跪伏在皇帝面前。
「妳確實無狀,不過需要請求朕恕罪的,并非這樣的小事。」紫光帝終于將目光看向明恩華,以溫和到讓她全身戰栗的聲音道:「愛妃,朕也不跟妳繞圈子,就直接問妳了。方才朕接見了許多人,除了張妃與張志富外,還有禮部侍郎偕同海中國使等人。他們告訴朕,門下侍郎明慎成的公子,在明知道海姬公主身分的情況下,當街輕薄,并毆打了張志富。這件事的嚴重性不止在于毆打朝廷命官,而是造成了兩國邦交的巨大傷害,更別說海姬公主即將成為藏冬宮正妃,海姬公主受辱,等于是侮辱了兩國的友誼與皇家的顏面。」
「可不是嗎?蓄意破壞兩國邦交,視同叛國;而侮辱皇室宮妃,如同侮辱皇上,千刀萬剮也不足以償罪。咱天曜皇朝的法典可是明文記載得很清楚呢!我想娘娘如此飽讀詩書,應該也很明白才是。」張妃幸災樂禍地道。
明恩華臉色蒼白,在紫光帝更加握緊的手勁里,無言的抬起頭。他要她抬,她就抬。靜靜的望著他,他的表情似是很為難,仿佛無論如何都想包庇,即使有違他的原則。
紫光帝果然也像是想找個方法為她、與她的家族開脫,所以接著道:
「朕聽了很不高興,但朕也不相信明慎成的兒子會膽大包天到連帝妻都敢輕薄。所以,朕來這兒,是想聽聽妳的說法。妳來給朕分析一下,這明慎成的兒子,為何竟敢如此無法無天?是一面之辭不可信呢?還是有別的什么隱情?妳盡管說無妨,朕定會秉公處理。」
明恩華還來不及回應,就被別人搶走了話——
「當然是一面之辭,更有隱情啊,皇上!請皇上明察!」渾身發抖,緊張得快要昏倒的侍郎夫人像是抓到了一線生機,忙不迭的叫道。
張妃先是眉頭緊蹙,正想說些什么,但轉瞬一想,馬上不懷好意的笑道:
「哦?有隱情是嗎?明夫人,那妳可得仔細說說,究竟是何人給令公子撐腰,讓他蓄意去輕薄帝妃,一心想污了公主清白,害她身敗名裂,失去進宮的資格?本妃料想這樣膽大包天的事,若無人在背后指使,諒令公子也不敢做出來。」一雙大眼在明恩華與侍郎夫人之間流轉,其意不言可喻。接著又道:「令公子上午才犯下這起大錯,轉眼夫人妳就迫不及待跑來明夏宮娘娘這兒,是想邀功呢?還是想商量什么善后的大事?」
「妳妳、妳這是血口噴人!不是這樣的!妳胡說!妳!妳——」很快明白自己正在落入張妃的圈套,侍郎夫人驚得大叫。
「放肆!皇上在此,豈容妳無禮叫囂!再說張妃是什么身分,妳一個小小侍郎夫人竟敢如此冒犯,還不快請求皇上饒恕,并向張妃道歉!」明恩華搶在張妃面前發難,冷面沉聲的斥道。
侍郎夫人第一次見到明恩華如此嚴厲的神情,一怔之后,習慣性的本想反嘴,幸而尚存一絲理智,揣度眼下情勢后,立即照做。表情雖然僵硬,但口氣溫順許多:「請皇上饒恕臣婦大不敬之罪,請張妃原諒臣婦的失禮。臣婦御前失儀,愿領責罰。」
「哼。」張妃冷哼一聲,毫不理會跪在地上的明夫人,轉身委屈萬分的看著帝王——
「皇上,臣妾的兄長被打之事,臣妾可以不計較。畢竟比被傷害的皇家顏面,以及被冒犯的海中國使,臣妾兄長的一點點皮肉傷微不足道。無論如何這件事得給海中國使與公主一個交待,這一切一定要查個水落石出,尤其是幕后主使者一定要揪出來。」
紫光帝聽完,看著明恩華,道:
「妳有何看法?」
明恩華靜了一下,以最平緩的語氣道:
「皇上,臣妾對整個事件毫無了解。不過事情既然與明家有關,可否讓臣妾請教張妃三個問題,以便理解當時的情況,之后再回稟皇上臣妾對此事的看法?」
似乎直到此刻,紫光帝才終于對這件事感起興趣。雖然他掩飾得極之高明,然而他眼底閃過的那抹意味不明的光芒,讓明恩華解讀起來,就是覺得這男人終于專注起來了。
「妳問吧。」他大方的回道。同時放開袖子底下握住許久的小手。
明恩華將終于自由的手收回自己袖子內,以另一手牢牢包握住,不知是想留住上頭的溫度,還是為了安撫。深吸一口氣后,才起身走向張妃,問道:
「本宮的第一個問題:令兄張志富,在洪升三十八年考過皇家武試,因力大而武藝出色,曾獲得武試第八名,是吧?」
張妃不明白明夏宮怎么突然問起八年前的舊事,雖一頭霧水,但仍是點頭:
「是的。家兄是憑真本事經由考試,進入皇家龍武營當御衛的。」語氣充滿驕傲。
「第二個問題:今日發生這起明靖連毆打朝廷命官、輕薄海姬公主、侮辱海中國使大事時,那時公主的武衛、海中國使的近侍與皇上特別派在一旁隨扈的羽林皇衛等人,可有瀆職未至者?」
張妃一怔,臉色微變:
「這我怎么會知道?!…啊,對了,公主是微服出游,怎么可能擺出公主儀仗,讓人前呼后擁的?當然是人員盡量精減了!」
明恩華沒理她,又問:
「第三個問題;當時膽大包天的明靖連,身邊帶了幾個長隨?」
「我…」張妃難以招架,完全說不出話來。
明夫人倒是搶答得很快——
「只有六個!我兒子只帶了六個家丁出門!而且六個里面只有兩個會武!」
明恩華的問題并不需要被明確解答。就見她問完后,回身對紫光帝一福:
「皇上,臣妾問完了。」
紫光帝定定的看著明恩華,表情似笑非笑。
「朕知道妳問完了,也表達完妳的看法了。很好。」語氣充滿欣賞,半垂下的眼簾掩住了漸漸凌厲起來的神情。
皇帝像是要對這件事息事寧人,他不再提這件事,也沒讓臣下對此議弘姍。
他在千荷宴上大肆賞賜海姬公主珠寶綢緞,直接冊封海姬公主為藏冬宮妃主;大方允諾海中國在海權與通商上的優惠條件,以撫平海中國在日曜皇朝所遭受到的不平之事。
整個夜晚,他右手邊坐著正受恩寵的明夏宮,左手邊偎著的是千嬌百媚的海姬公主。就算當宴會的最高潮——由十個待選秀女輪番上臺才藝表演時,臺上美不勝收的景致,仍是沒讓皇帝忘了不時的關照身邊兩名女子的需要。
在這一夜,紫光帝的后宮正式充實額滿了。四正宮八側妃皆俱,以后除非這十二妻妾里有人亡故或被休離廢位,不然從此皇帝不再娶妻。
龍心大悅的皇帝,甚至還將幾個賦閑在家的世家子弟給招入朝廷為官,其中更把「內務府膳食采辦」這個肥得流油的位置給了最近常鬧大事、號稱京城惡少第一名的明靖連。
這個官雖小,但包辦全皇宮的吃食,每天必用的柴米油鹽醬醋茶、魚肉蔬菜水果等,哪樣不是他采辦?從他手中進出的銀子每個月數萬兩起計呢!
所有人在錯愕之后,既羨且妒的對明家人道喜,言不由衷,卻又不得不這樣做,誰叫人家現在是皇上眼中的大紅人。皇上三天兩頭的下恩旨,生怕給不夠似的,總是掛念著要厚澤明家,連不學無術的都起用了,這種恩寵到偏執的狀況,讓大伙兒怎能不小心翼翼的巴結明家?上有所好,下必捧之,常理而已。
在場臉色奇差的不只是其他被冷遇的宮妃與其黯然的家人,那明家人的臉色也非常僵硬,像是只差沒昏過去或吐口血,但就是得謝恩強顏歡笑,一一應酬著所有的恭賀,說些不著邊際的話。
這個宴會里,除了紫光帝、海中國使與被選中入宮為妃的女子們是真正開心享受著這個美麗的夜晚外,其他人的心思都帶著蓮子的苦澀,與黑醋的酸嗆。
五更天了。
該是皇上起身的時候了。
昨日千荷宴開到子時,紫光帝才宣布散筵,放眾貴冑大臣、皇親貴戚們回去休息。
明恩華半坐起身,靜靜凝望仍然熟睡著的帝王。她在半個時辰前就醒了過來,望了他許久,確定昨夜飲得過量的酒,讓她的帝王夫婿陷入深沉的睡眠,全然的人事不知。因為他的臉上毫無防備,俊美的面龐一片舒緩平和,不若平時還帶著一絲警備,像是隨時可以清醒。
他睡得很沉,沉到即使此刻就算她拿著刀子要刺殺他,恐怕也會是在刀子刺進他心窩后,才會驚醒吧?
她相信他這輩子極少有機會睡得這么沉。因為他三十二年的人生并不一帆風順,而且生在皇家的代價之一,本來就包括了一生的睡不安枕。
「我…愛你,天澈。」她先是有些結巴,聲音細得連自己也快要聽不到。但當真的開口之后,發現對著睡得人事不知的他說真心話,一點也不困難。「這是我第一次對著你敞開心房,也將是最后一次。因為我深信從今以后,我都不可能會再有這樣的機會,看到沉睡的你。所以有些話,我要現在告訴你。」
她不敢碰他,雖然很想。所以她只能緊緊將雙手合握,阻止任何一刻情不自禁的意外發生。
「你我的身分,本來不應該存在愛情,那會讓我危險,也會讓我痛苦。所以當我發現自己愛上你那一刻,我就知道我完了…你很幸運,因為你的冷靜理智讓你今生今世都可以任意揮灑,不必被愛情所困…這樣說似乎也不妥,因為,我也曾自詡冷靜理智的;所以我想,也許你最大的財富不是冷靜理智,而是…你所擁有的我們都不夠好、不夠出色,無法成為打破你理智防線的那個例外。沒有人能讓你像我這樣,悲慘的在夜深入寂時刻,對著自己的所愛黯然神傷。」
她眨了眨眼,將眼底脆弱的淚水逼退。但卻無法讓自己的聲音不要那么喑啞:
「我知道你想從我身上去獲得一些什么,也想經由我去破壞一些什么,因為你的帝王身分,讓你必須對所有事情防范戒備,所以你必須對我好,撩撥我的感情,讓我將你看重,最好恃寵而驕,這才方便你行事。」眼淚還是垂墜了下來,她無奈的拭去。
「在你心中,首位是國家,再是王權,然后是人民,最后才是你自己。你不以享樂為重,自然也就不可能將后宮當一回事。你是故意娶我們這些你一點也不喜歡的女人進門的吧?因為你這一生從未打算將任何一個女人放到心底,因為那是對帝王生涯的危害,你不想讓人生因為女人而走向荒唐,也避免著生一堆兒子,讓他們重復搶帝位自相殘殺的戲碼…家里的人要我以那個愿望向你索求一個孩子。不過,我并不想。你現在已經對我如此忌憚,日后有了孩子,我還有活路嗎?我不怕死,我只怕再也看不到你。」
說到這里,她靜默了,覺得索然,覺得悲慘。
情不自禁想起六年前大姊要求她好好思考的那幾個問題:
——如果有一天,皇家與明家的利益有沖突,身為明家的女兒、皇家的媳婦,妳要怎么做?
——妳必須要知道該怎么去愛一個皇太子,或帝王。
「對于帝王,只是愛他是不夠的。」姊姊說。「如果不夠堅強,只會是他的負擔;如果太過強悍,他就得除掉妳。愛一個帝王,是很不容易的一件事。」
當年,她很努力的想著利益沖突時,明家該怎么辦。后來她告訴姊姊,除卻明家造反叛國,她只能坐等誅九族而無能為力之外,認為明家最有可能與皇家利益有沖突的情況是——功高震主。不是君王容不得功臣,而是當功已過高,賞了又賞,直到賞無可賞之后,既然無法禪讓帝位,那就只好殺頭了。
如果明家的娘娘在宮里得勢,那么明家在朝的聲勢就不能是最高的;而如果明家在朝屢建大功,那么在宮里的娘娘最好韜光養晦。若世事無法如此順意進行的話,那就可富不可貴,寧博清名不掌實權。就別讓那么多明家子弟在朝廷里出仕任要職了吧。像她就很欣賞父親不肯擔任朝官,領一個翰林學士的官銜,四十歲之后就在國子監下的太學里當博士,對別人沒有威脅,又享有極高的清譽。這樣多好!
當時她略顯天真的回答,讓姊姊笑而不語,也不知道是認同還是不認同。
姊姊…愛一個帝王,果然不容易,而且好痛苦。
他不會愛你,現在他對妳的好,不是平白的好,那是要還的,以后會有加倍的痛楚回擊。
姊姊…我知道是這樣,但我不想認命。姊姊…我是不是很貪心?
又過了一刻,她聽到臥房外隱約有人走動說話的聲音。應該是更衣御侍在外頭等急了,再度過來打探皇帝起床了沒有吧?
她半撩起紗帳,看著微亮的天光從白色的窗紙透了進來。考慮著要不要喚醒他…
「…啊,皇上,您醒了!」再度看向紫光帝,發現他惺忪的俊目正眨著,似是半夢半醒。
「不,朕沒醒…」說完又閉上眼。
這個男人居然賴床!明恩華大眼眨啊眨,不敢置信。
那個聲稱沒醒的人,長臂一伸,將她柳腰勾住,壓往自己的胸口,廝纏一氣。
她癢得直笑,雙掌貼平在他胸膛,下巴輕擱其上,正好可以直視紫光帝俊美又慵懶的面孔。一時頑心大起,吟哦起《雞鳴》——
「雞既鳴矣,朝既盈矣。」
紫光帝頓了下,半睜開眼,望著她的表情性感得要命,回道:
「匪雞則鳴,蒼蠅之聲。」
她努力忍住笑,接口:
「東方明矣,朝既昌矣。」
「匪東方則明,月出之光。蟲飛薨薨,甘與子同夢。」一個翻身,將她壓在身下,一陣亂吻。
她喘不過氣,努力推拒的小手被他雙掌抓攫糾纏。
「…會且歸矣,無庶予子僧。」
玩玩鬧鬧的,終究還是被他糾纏了一回。
于是,在這一日,從明夏宮前往上皇宮宣政殿的路上,再次上演皇帝疾奔趕早朝、一群御侍火速侍候更衣的戲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