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回煙消云散 長髯老人巨掌停在空中,冷眼望了望婉兒,一語不發。
婉兒卻掄指點著四周觀戰群雄道:“你們!鼎鼎大名的‘武林四公子’!堂堂九大門派的掌門人!俠名滿四海的‘窮家幫’!難道就大睜白眼,干看著由展小俠一人,為你們大家賣命嗎?”
這話說得群雄機伶伶打了一個冷顫。
個個面現愧色。略有血性的人,已躍躍欲試,但尚遲疑著,未有一人出手。
婉兒掄眼看見展白面白如紙,嘴角血跡殷然,站在那里已是搖搖欲倒,而長髯老人巨掌將欲擊下,“太倉之鼠”、“蔥嶺之鷹”及白發婆婆,均已蓄勢待發,不由急道:“你們都是怕死鬼。但展小俠若是戰死了,你們一個也別想活…”
所謂“遣將不如激將。”婉兒此言一出,群雄驀然從驚駭中醒悟各人的處境,更明白了展白拼死力戰原是為了力拒“南海門”,以保存中原武林各門派的命脈,不待婉兒話了,已紛紛欺上前來…
“神龍太子”估不到婉兒兩句話,便激使群雄出手。當時一聲喝道:“站住!誰要膽敢上前一步,必殺無赦。”
這一聲暴喝聲如雷震。
上前欺近的群雄,不由腳步一頓…
“怕死鬼,逃命去吧!姑娘跟他們拼了…”
婉兒怒叱聲中,嬌軀一頓而起,左掌橫劈“南海龍女”面門,右手“搜魂指”,就身形疾撲之勢,猛向“神龍太子”點去!
婉兒冰雪聰明,她已看出“神龍太子”手執“金龍令”,乃是發號施令之人,故而虛打“南海龍女”一招,而以全身功力向“神龍太子”攻去。
她想一擊奏功,把“神龍太子”斃在指下,則“蛇無頭不行”方可救展哥哥一命。
但他低估了“神龍太子”兄妹的武功,豈是一招便可令她得手的平庸之輩?
就在她身形剛一縱起的瞬間,只聽“南海龍女”嬌喝了一聲:“丫頭,你當真是活膩了。”
聲出招至,三尺長的水袖“唰!”地一聲,正抽在婉兒的纖腰之上。
這一袖子,足把婉兒打得滾出一丈開外,立刻倒地昏死過去。
可是暴喝聲中,群雄已紛紛撲了上來。
“神龍太子”一見情勢不好,手執“金龍令牌”急叫道:“仇公公聽著!姓展的小子是交給你了,‘金龍令’下有死無回!如果姓展的小子活過今夜,一切惟你是問。”
喝罷,收起“金龍令”,與“南海龍女”合力抵擋群雄。
突然,三聲巨響,狂風怒卷,武功較差,距離又近的,竟被震得跌滾在地。
眾人驚愕而視,待塵定人顯,才看出那三聲巨震,原是長髯老人仇如海在“金龍令”的逼迫之下,匯集了百數十年的內功修為,以全力擊出了三掌。
而展白竟把那三掌硬接了下來。
此時,二人對面而立,臉上表情木然,但卻充滿了凝重之色,四日互睜,瞪視著對方,似是等待著對方倒下…
眾人都看得出,長髯老人與展白鏖斗了一夜,具都已負傷吐血,方才那三掌硬拼,必都已用出了周身最后所有的殘余真力。
這三掌必已生死立判,勝負立分。
但在二人對立瞠視,還沒有一方倒下之時,任何人看不出,他二人究竟是誰占了上風?
大家等著一方倒下去。
這樣的等待,一剎那等于一年,十年之久!
終于——
展白身形微晃了晃…
長髯老人的身形也前后擺了擺…
“轟通!”
猶如倒了座山。
眾人齊聲發出驚噫。
明顯的聽得出來,驚噫聲有的震驚,有的欣喜。
原來先倒下的竟是長髯老人仇如海。
展白此時,腳步才踉蹌了兩步,張口又溢出滿嘴鮮血。
他投給倒在腳下的長髯老人惋惜地一瞥,喃喃自語:
“但愿我沒有殺死你——老人家…”
說罷,他眼里竟滾動出粒粒如珍珠的眼淚,這才掉轉頭來,腳步踉蹌地走去。
戀人,未婚妻,朋友,知己,敵人,仇家,甚至連雷大叔,他不看任何人一眼,一直向前走去。
他低著頭,腳步踉蹌,走至任何人身前,都輕輕地撫一下那人的肩膀,但卻一言不發。
任何人看得出,顯見這一場毫無意義的血腥慘殺,傷透了這位忠厚誠實,心地光明的少年俠士的心。
眾人一齊木然瞠視著他默然離去。
突然——
一聲悲慘的哭號,劃破沉默地空氣。
這悲號之慘,猶如杜鵑泣血,深閨斷腸,聞之令人鼻酸。
眾人愕然驚視。
原來是白發蒼蒼的白發婆婆“冷艷紅”。
她突地撲至長髯老人身邊,伸出抖顫的雙手,一摸長髯老人的心窩。
觸手冰冷,這武功蓋世,縱橫一生的長髯老人,心脈已絕,早已命絕多時。
白發婆婆心如刀攪。
這一剎那,時間靜止了。
她想起了自己少女時代,綺年玉貌,武功高強,突然遇上了武功比自己更高的一個美少年“仇如海”——就是現在陳尸地上的長髯老人。
她與他一見鐘情,互相愛慕,互訂終身,新婚燕爾的歡樂,他負有一身血海深仇——否則,他怎會起那么個怪名“仇如海”——她助他報雪,快意恩仇,然后二人并道江湖,游遍了國內名山大川,行蹤遍四海,郎才女貌,武功睥視宇內,羨煞了當時多少青年男女?
他二人比翼雙飛,朝夕不離,恩愛逾恒,數十年如一日,白首偕老,只羨鴛鴦不羨仙。
但二人武功絕高,眼空四海,少年得意,難免行事有些任性,心目中只知自己,不知有人。
為所欲為的后果,就是積怨招侮。
敵人越來越多,朋友越來越少。
后來,不為仇家所容,被仇家糾集了中原武林數十名武林高手,圍毆追殺。
二人在中原不能立足,相偕亡命海外,并有多年好友,方外至交“佛印法師”同行。
亡命海外的生涯,反而使他們夫妻更過了一段平靜無波的愛情生活。
舟行于海,并肩操槳,依偎山頭,坐看云起;睡臥林泉,以大地為床…有愛,便有了一切!
直到頭發白了,已屆耄耋之年,他二人伉麗情深,猶勝青年。
當真是愈老彌堅。
可是,他們依托庇護的主子“南海一君”海龍神卻突然興起了稱霸中原的心理。
“吃人家的飯,給人家干!”他夫妻當然“義不容辭”,而且,他夫妻靜極思動,也興起了躍馬中原馳騁壯志的雄心。
加上武功本就高強,又在島上埋頭潛修了數十年,自認可以打遍天下無敵手。
少年謀利,老年求名,乃是人之常情…
可是——
現在呢?鴛鴦折翼,連理斷枝,發現長髯老人已死,白發婆婆的傷感是無法形容的。
她突然厲叫道:“姓展的小子,站住。”
展白卻充耳不聞,依然踉蹌著腳步,向前走去。
殘夜已逝,黎明來臨。
但天邊有一層灰蒙蒙的白云,朝陽有氣無力的暗淡光線,照著廣大院落中滿地橫尸,有一種令人說不出的凄慘景象。
白發婆婆見展白理也不理,心傷老伴死亡,痛不欲生,厲嘯了一聲,猛向展白身后撲至。
人未到,招已出,“搜魂指”神功運集指端,連吃奶的力氣都用上了,向著展白后心,猛插而下。
展白腑內真氣四竄,雙眼發黑,右掌心,左臂骨,重傷之后,又與長髯老人硬拼了三掌,連他自己也不相信,三掌硬拼下來,死的竟是長髯老人而不是自己。
方才血濺肉飛,肝腦涂地的慘狀,猶在眼前晃動,他深深覺得這樣瘋狂的慘殺,實在毫無意義。
他反復地在心中自問:“這樣瘋狂的慘殺,究竟是為了什么?…
“為了名?為了利?為了那本天下第一奇書《鎖骨銷魂天佛秘笈》?…
“‘鎖骨銷魂天佛錄’,自己早已經當眾撕毀了。但貪婪愚妄的人們,硬是不相信自己。犧牲了性命,卻爭得是一場空的東西。…
“一場空!一場空!名和利,還不也是一場空?‘千秋萬歲名,寂寞身后事!’,人生數十年的生命,稱雄,稱霸,又能如何?…
“金銀財寶堆成山,富貴王侯,又能如何?百年大限一到,還不是一場空?準保一個子也帶不走…”
他身心兩傷,因此,任何人不愿理,只想早一點離開此地,離開這愚昧的人群,離開這血腥的戰場…
突然——
身后一股勁風,疾嘯而至。
他下意識的側身一躲。
但他重傷之下,身法已失去靈活,這一躲,并未能躲開。
只躲過了后心要害,“噗!”的一聲,他只感到右肩胛一陣錐骨的巨痛。
雙眼一黑,他再也支持不住,偉岸的身軀,搖了兩搖,終于,推金山,倒玉柱似地倒了下去。
這回真的倒了。
一個大英雄的倒頹!一顆巨星的隕落!
無數的傷害,無數的打擊,使他的思維停止,脈搏不再跳動,靈魂沉入了黑暗,無知,混沌…
重回到降生以前的渺茫…
這一擊使展白斃命的,正是白發婆婆“冷艷紅”悲憤中集全身功力的一指。
她一指擊斃展白,僅僅呆了一下,沒有得勝的驕傲,也沒有戰敗敵人的快樂。
她反身撲至長髯老人的尸身旁邊,一慟而絕。
白發婆婆“冷艷紅”也死了。
痛哭她丈夫,哭死的。
而她死時,與丈夫并肩而臥,雙手緊抱著丈夫的脖頸。
這突然的變化,使當場之人,大大的一愕。
但真正的好人,真正舍己助人的人,死后是不會寂寞的。
因很多的人會懷念他。
首先是慕容紅,嚶!的一聲悲泣,撲倒在展白身上。
接著是那有著“江南第一美人”之稱的金彩鳳,這位嬌貴的富家千金小姐,素常是極力約束著自己的情感,此時,心上人一死,再也抑制不住,她悲哭了一聲,俯至展白的身上。
她的愛心,第一次當眾表明,但她的愛人已經死了。
慕容紅抬起淚眼,看了看這位美逾天仙的女人,但她已經沒有絲毫醋意。
反而覺得她是跟自己一樣值得同情的可憐女人。
樊素鸞,那有著男兒風的少女,此時也忍不住踱到展白身邊,從懷里掏出一方絲巾,輕輕為展白拭去臉上的血跡。
她沒有痛哭,她只是含著滿眶晶瑩的眼淚,哀悼展白,像哀悼她的一個知己。
幸虧婉兒先已昏死過去,否則不知她怎樣痛哭哩?
“太白雙逸”的哭聲當真是驚天動地。
因為死的是他二人的“小恩公”。
他兄弟身受“霹靂劍”展云天的大恩,展云天冤死,他兄弟無以為報,才以“活死人”“死活人”自況。
后來遇到展白,知是恩公后人,想對恩公之子盡己心力以報大恩,卻沒想到小恩公竟然戰死,使他兄弟有心無法盡,所以哭得最慟。
茹老鏢頭,老淚縱橫,但他還沉得住氣,連道:“先別亂哭。看看展小俠還有救沒有?”
待他一探展白鼻息,不由就涼了。
原來展白早已死了。
雷大叔卻硬挺著沒掉淚,他木然卓立,嘴中喃喃道:“賢侄,你死得有價值,轟轟烈烈!不愧展云天后人!不愧展云天后人…”
就連天下群雄,也莫不走至展白的身邊,沉哀致意…
“閃開!”突然,眾人身后,傳來一聲暴喝。
眾人悚然而驚,愕然回頭一看。
只見“神龍太子”傲然而立,俊面含煞,殺氣迫人。
在他身后站定“太倉之鼠”與“蔥嶺之鷹”,同是面目獰惡,陰森如鬼。
“南海龍女”卻背臉站立一旁,雙肩抽搐,看樣子她也哭了,但不知她是哭誰?
——這只有她自己心里明白,因為,她私戀著展白,但總無法當著群雄去哭敵人…
“神龍太子”及“二兇”的武功,群雄卻已見識過,展白一死,可說無人敢與他三人為敵。
這三人自有其不可輕視的威嚇力量。
大多數人均嚇得身不由己后退了兩步。
只有那三個癡情的少女,哀哭戀人已死,沒有理會“神龍太子”的喝叱。
“神龍太子”兩道細眉一挑,滿面殺機,赫然劈出一掌。
掌風如飆,三女驚覺齊呼暴退…
雷大叔怒目倏睜,叱道:“好狂妄的小輩,老夫接你一掌。”
叱聲中雙掌一翻,猛向來勢迎去。
“轟!”暴響聲中,雷大叔被震得身形連晃,后退三步。
“神龍太子”更不待慢,唰!唰!唰!接連三掌,環攻而出。
雷大叔竟不是他的對手,被三掌猛攻,逼退三四丈開外。
“神龍太子”倏然收住攻勢,回頭對“二兇”喝道:“搜。看姓展小子身上有沒有那本天下第一奇書?”
“太倉之鼠”、“蔥嶺之鷹”大步走至展白停尸之前,探手向展白懷中抓去。
突然傳來一聲嬌叱:“不許動他。”
飛掠而前一條嬌小人影,橫擋在展白身前,正是滿面淚痕,傷心欲絕的慕容紅。
她粉臉似冰,怒向“二兇”叱道:“誰敢動他一下,姑娘便跟誰拼命。”
她看來嬌弱不勝,但為了一心維護丈夫的遺體,竟有一股神圣不可侵犯的威儀。
“二兇”那么狂傲的兩大魔頭,竟當時一怔…
身后一聲冷哼。
“南海龍女”倏地欺身而前,粉面冰寒,以陰森已極的語調,對慕容紅喝道:“他是你什么人?死后還值得為他拼命。”
慕容紅眼淚在眼眶里打轉,但在仇人面前,她硬是沒哭,酥胸一挺,昂然道:“他是我的丈夫…”
未容她把話說完,“南海龍女”臉色一變,狠叱道:“去你的。”
沉叱中,一掌向慕容紅面門拍去。
慕容紅雙掌一迎,“砰砰”的一聲暴響,連被震退十數步出去。
“南海龍女”一掌震退慕容紅,并未趁勢追擊,抬手理了理鬢邊亂發,只見她一雙纖手微顫地向展白身上摸去。
她這是有生以來,第一次接觸異性的軀體,也是她第一次鐘情一個男人,雖然那是一個死人。
她嬌靨酡紅,芳容如醉,以一種從未體會過的奇妙心情,雙手顫抖著撫摸展白的周身…
“妹妹,秘錄在不在他身上?”
“南海龍女”悚然一驚,抬頭見是“神龍太子”向她發問,不由臉孔一紅。她只顧了沉醉在一種玄妙的幻想之中,卻忘了是要在展白尸體上來搜索那本天下第一奇書的。
她一語不發,起身便走。
經“神龍太子”一問,她才記起自己的身份,難為情,使她不知怎樣說才好,只有一走了之。
“神龍太子”追問了一句:“沒有在他身上嗎?”
“沒有。”
“南海龍女”頭也不回地答道。
“我卻不相信。”
“神龍太子”說罷,大步走向展白尸體。
金彩鳳縱身擋在展白身前,道:“他已死了。請你不要再動他,使他死而不安。”
這幾句話,說得很是委婉,似是一種哀求。由這美逾天人的金彩鳳口中說出,更覺凄楚動人。
“神龍太子”眼前一亮,金彩鳳之美,真可稱得起是艷光照人。
“神龍太子”本是有名的花花公子,好色成性,初踞金府,他以迷藥把金彩鳳迷住,金彩鳳撕破周身衣服,幾乎得手,想起那旖旎風光,他心中不由一蕩。
但《鎖骨銷魂天佛秘笈》的吸引力,卻又比美色重要得多。“神龍太子”不愧有“梟雄之才”,雖喜女色,但并不迷糊,美女到處可求,《鎖骨銷魂天佛秘笈》確是百世難遇,他權衡輕重,當然是棄美色,取奇書。當時,向金彩鳳一笑,道:“姑娘,我錯過了一次機會,至今后悔。不過,我可以說句老實話,姑娘之美,可稱得起天下無雙。”
金彩鳳心中也一動。人,沒有不喜歡贊美的,尤其是女人。
“神龍太子”俊美出塵,風度翩翩含笑望著她,講清秀俊美實要超過展白之上,但臉上輕薄的笑容及雙眼的邪氣的光輝,卻使人覺得他遠不及展白忠厚可靠。
她望著這暗用迷藥,差一點使自己失身于他的美男子,秀臉一紅,芳心亂跳,一時之間不知說什么才好…“神龍太子”突地伸出兩指,捏住金彩風粉臉上的一片嫩肉,搖了搖,咭咭笑道:“現在本太子沒有興趣,等事過之后再找你…”那動作輕薄已極。
金彩鳳想不到堂堂的“神龍太子”,竟當眾做出如此下流動作,想她乃是名門閨秀,心性素極高傲,哪能當眾受到如此侮辱?不由怒極。也沒有說話,反手一掌,向“神龍太子”臉上摑去。
“啪!”
一聲脆響,“神龍太子”臉上立刻暴起五條紅色指印。
一是“神龍太子”不防,再者“神龍太子”對著美色究竟有點色授魂與神不守舍。否則,以他的武功來說,金彩鳳無論如何是不會一掌得手的。
但,這一掌卻打出“神龍太子”的怒火。只見他臉色一變,厲叱道:“丫頭,你找死。”
厲叱聲中,左手五指叉開猛向金彩鳳如花粉靨上抓去,右掌卻由肘底穿出,疾向金彩鳳酥胸上按去。一招兩式,快逾電光石火。
看來他著要施展狠毒招式,不惜辣手摧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