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站村不大,七八十口人,三十多個居所,有木屋,有窩棚,甚至有樹屋,都是簡易型的,不廢多少力氣就可以建造起來的,看起來毫無規律破破爛爛地簇擁在一起。
也許正因為都是這樣的破爛建筑,規模又小,只有居所周圍無莊稼,所以鬼子懶得過河,酒站村居然沒被燒掉。
在掃蕩之前,酒站已經被李有德燒過一次了,當時九排沒有修補,一直窮對付著住到了掃蕩開始,所以酒站還是那破敗德行,沒有遭第二遍災。
洗心革面的殘疾土匪及其親眷,流離失所的困苦農民,躲災避難謀活路的山里人,形形色色的苦難人機緣巧合組建起來的這個小團體,因此有著與眾不同的生存觀念和樂觀精神。
失去過才懂得珍惜,孤獨過才喜歡集體,因顛沛流離湊在一起的酒站村民比那些幾輩人安逸同村的百姓更警醒,更能跑,更能躲,更能忍受,更能堅持。無論老的小的,男的女的,病的殘的,都不需要督促,因此,他們在這次掃蕩中沒有失去一個人,反而又收容了一些落難者,在掃蕩結束返回酒站村的時候,有百人了。
九排當初送給他們的糧食到現在已經消耗差不多,最多還能再對付半個月,都不用孫翠這個領導多說什么,他們自覺地開始省吃,并且到處挖野菜,捕獵連老鼠都不放過,搜羅一切可以吃的,使大家的日子得以撐得更久。沒糧餓肚子的顛沛生活都經歷過,就不覺得恐懼了,已經比過去好過多了,何況九排早晚會出現在對岸的,他們已經把九排當成了他們自己的隊伍,因為他們的村長在九排,叫小紅纓。
因為他們把九排當成了主心骨,所以他們不只是給九排省心,同時也努力想為九排做些什么。
十五人的民兵隊被撒出去楸在各個方向上延伸出去設哨警戒,向北甚至延伸到了青山村廢墟放眼,當過土匪的打仗雖然不行,放暗哨留后路隨時開溜的能耐絕對不差。
他們在河面上重新連通了繩索,扎了木筏,能干活的到酒站修房子幫九排重建,女人打下手運土和泥編席。石屋被修補好了屋頂,被燒毀的木屋地基上重新豎立起框架,比原來的還寬敞漂亮,被一班自己拆毀的房子現在正在被修繕完成。
“娘,九排會回來嗎?他們是不是遇到鬼子了?”滿臉鼻涕的臟孩子抱著個破水壺,問正在酒站里幫忙蓋屋子的瘦弱母親。
“不許胡說!去跟你哥挖野菜去,滾蛋!”
孩子放下破水壺跑了,婦女疲憊直起腰,朝北方看,他們走的時候朝北了,已經這么些天了,咋還不回來呢?忽然又想起孩子剛剛說的話,趕緊朝地上啐口水:“呸呸呸——大吉大利。”
附近一個駝背老頭兒咳嗽著,坐在地上用錘頭敲砸一塊厚木板。
木板上炭寫著‘酒站’兩個大字,字跡已經淡了,發灰了,隱約了。
滿是褶皺的老手哆哆嗦嗦地將一枚子彈殼倒豎在木板上的暗淡字跡邊緣,一錘一錘將彈殼砸進去。
一枚又一枚彈殼鑲嵌在木板上,順著暗淡字跡排列鑲嵌,最終無比清晰地鑲出兩個大字‘酒站’,金屬銅黃,在陽光下燦燦,也許終將銹跡滿滿,但這兩個字…再也無法暗淡。
酒站空地當中有一棵大樹,樹葉兒已經落下了一半,剩下的都是枯黃,疏疏落落地透著湛藍的清空,秋風過,蕭索地響。
他站在樹下抬起頭,細狹雙眼平靜地注視著釘在樹干上那塊木牌,那上面用子彈殼鑲嵌了兩個大字,字不漂亮,但是很堅硬,冰冷,泛著銅光。
他覺得肩膀疼,痛感不全是來自肩上的傷,只是覺得疼。
他覺得這棵樹太大了,太重了,如果倒掉,一定 不起來,即便是騾子那樣的體格也不行。
“騾子說…馬良也許沒死。你是當家的,你說他…”
他的視線離開了大樹,轉向不知何時出現在身邊的孫翠,靜靜看了她一會兒,淡淡道:“他死了。”
“從他扛上槍的那一天起,他就死了。”
孫翠不太懂他的意思,但又似乎有點懂,她莫名地感到難過。五十一個人的九排,現在變成了十九個人的九連,而當初河面竹筏上那個微笑著的英俊戰士也不在列。
她曾希望那是她的弟弟,可以讓卑微孤獨的她感到一絲存在價值,感到一絲溫暖;她也曾感謝老天那不是她的弟弟,可以從他求索的偷窺目光中感到自己還是一個女人,還可以微微發熱,還有活下去的樂趣,并為此不知羞恥地竊喜。
她將難過掩飾成憂愁,不敢注視胡義的淡然目光,轉而去看樹林縫隙外的波光:“村里的糧…還夠半個月的。”
他點點頭,將語氣掩飾為自信:“沒事,酒站還有存糧。”
然后孫翠故作輕松地走了,而他還挺拔地站在樹下,看秋高聽風響。
再丑的媳婦也要見公婆,眼下孫翠就是這個丑媳婦,她得見蘇青。非但不是黨員,還是個人人不待見的自私落后分子。酒站村再小也是個村,酒站村婦女會主任,酒站村民兵隊長,這兩個帽子怎么想也難戴在孫翠頭上。
孫翠抓起一把土灑在鞋面上,又將手上沾著的灰在衣襟上抹一抹,讓本就是一身補丁的破衣服看起來更臟,但唯獨將頭發捋順,一絲不茍盤束好,不留一絲亂發。她知道蘇干事是個冷面人,同時也是個愛干凈人,所以她這么做,至少在形象上必須爭取滿分!
孫翠發出爽朗的笑聲,小跑著到河邊的蘇青面前站定:“蘇干事,你可來了,我剛才找你半天找不見。”
蘇青的表情一如既往,看不出波 :“現在是你代理酒站村的工作?”
“對,是我。我知道我不是這塊料,可這人太少,一時也沒人能接,老少都推我先擔著了。”
蘇青低下頭,從孫翠的臟鞋面向上看起,一直到她整潔不亂的發型,少見地微笑了:“至少你是個細心人。”
這反應讓孫翠心里沒底了,是夸贊還是諷刺?完全感受不到她這句話的用意,索性還以一笑不說話。
“丫頭當村長是你出的主意吧?”
這個問題太刁鉆了,孫翠心底一驚。她這么問就代表她已經認定,如果回答不是,就是說謊;可如果回答是,就是不打自招。沒法含糊,孫翠只好收起了笑:“是。當時我…”
“那你先繼續當著吧。”
“我不是因為丫頭,而是因為他們愿意讓你當。如果他們不愿意,你抬出丫頭來也沒用。把缺點改一改,爭取在新環境里進步,否則你永遠只是代職,不會成為正式的。”
蘇青對孫翠做過側面調查,知道她大概是個怎樣的人。同意讓孫翠管新成立的酒站村有四個原因。第一,群眾工作跟部隊上是兩回事,不能用一把尺子量,酒站村的人都愿意,何苦再換人來重新開始熟悉;第二,想換人來也不容易,黨干部太少,團里才兩個指導員呢,哪有人再往下分,除非拆大北莊或者杏花村的臺;第三,孫翠帶的酒站村是這次掃蕩中唯一一支不倚靠獨立團保護督促的百姓隊伍,并且反過來給九連幫忙蓋房子,目前獨立團里這是獨一份,這是蘇青萬萬沒想到的;最后,小紅纓確實是個麻煩精,她要是折騰起來…有的鬧心了。
回過神的孫翠興奮得連連點頭:“哎,我記著了,我記著了。”
“下回見我別往鞋子上灑土,怎么干凈怎么來。另外,我現在需要你幫忙,讓村里人抓緊時間先弄出個繩網來,要能攔住河面那么長,越快越好。”
“行,我這就去安排。”得到蘇青認定,名正言順成為酒站村管理者的孫翠斗志滿滿。
蘇青的目光重新看著流淌中的河面,補充道:“明天早上起派幾個人盯著河面,凡是上游漂下來的東西都撈起來,交給我看。”
孫翠去找人布置了,蘇青靜靜在河邊琢磨著,我離開大北莊了,小丙明天開始就會撤除監視了,你是不是該有所作為了呢?
隨著吳石頭放下鎬頭擦汗,一個一人高的洞穴露出來。小丫頭扭搭扭搭當先走進去,不大會就點亮了馬燈。
“老秦,進來瞧瞧。”她大言不慚選擇了胡義對秦優的稱呼。
秦優揉了揉眼睛,好家伙,連筐帶箱子,在這個小洞穴里堆放得滿滿當當,最惹眼的是,里邊居然還停放著一輛自行車,被燈光照得直晃眼。
“怎么樣?嗯嗯?咯咯咯…”看到指導員眼珠子要掉了,小丫頭翹著辮子嘴角咧到了后腦勺。
“這…這這…都是咱的?”秦優一邊撿起自己的下巴,一邊安上眼珠子。
“想得美!這是我的!嘿嘿嘿…”
好不容易撿起來的下巴和剛安上的眼珠子又掉了:“你…你的?”
“當然,不信你打聽打聽,這都怎么來的?我不同意誰敢動?”
驚訝的秦優隨手掀開一個壇子蓋,一陣酒香立即飄散開來:“我說你這也太…”
“太什么?”小辮一橫,大眼變成了線。
“太能耐了!”秦優把‘太不像話’給吃了。
她才恢復了得意的笑容:“別看沒多少糧,可東西有的是,北邊還埋著兩批呢,一會兒你跟狐貍催催,趕緊讓人去挖回來。”
“北邊?還有兩批?啥啊?”
“軍火。”
噗通一聲,秦指導員不知是被絆倒了還是自己跌倒了,下巴和眼珠子又找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