霧大多散了,只是在谷間,在低洼,還有余白。
秋晨的陽光跳出了遠山,人們說它是金色的;枯草葉下的露水折射了晶瑩,一串串,一滴滴,扯拽著枯黃不愿滑落,看起來還是那么冷,或者說,被露水折射后的陽光,是冷的。
這村子中間也有一口井,井口壘得很高,像是有些年頭。既然有井,就會有羅富貴,在流鼻涕領著二班忙著滿村里虐殺鬼子傷兵的時候,這熊搶劫了鬼子醫務兵的住處,拗斷了一個醫務兵的脖子,卻只把罐頭兜出來了,后來在這井口邊支使徐小點了一堆火,伺候他吃熱的。
胡義就在這井邊不遠,選了一個東墻根,蜷了一條腿,斜摟著步槍,靠著墻坐下。金色的陽光灑滿了整面墻,灑滿了他全身,晃得他睜不開眼。
感覺有人影遮住了光,張開眼,是徐小來到了面前,小心地端著個開了封的罐頭盒,被火燒燎得發黑:“排長,第一盒是你的。”
火堆那里響起羅富貴的破鑼嗓:“胡老大,你嘗嘗,我發現這肉罐頭熱了更香!姥姥的,不如全烤了算了!”
接罐頭在手里,還有些燙,熱流從掌心傳過了肩,抽出那柄嗜血的刺刀當餐具來用,邊吃邊曬太陽。
十來個偽軍在墻根下蹲成一溜兒,兩個三班戰士端著刺刀兩邊看著,馬良指揮三班忙完了這十來個俘虜,又把其余的戰士撒出去,到村口外設暗哨,才往村里走。
村子中間飄來煙味,還帶著微微肉香,馬良不用猜都知道是誰在享受了。瞥見小丫頭從前方醫務兵的屋子走出來,身后跟著李響,兩人連抱帶掛,醫藥箱、急救用品和雜七雜八的東西都被弄出來,她歪著小辮朝正在走過去的吳石頭喊:“找你找不見,干啥去了?想累死我嗎?”
吳石頭像個犯了錯的孩子,停在道邊,垂著頭,將滴血的工兵鍬拎在身后試圖遮擋:“流鼻涕…讓俺幫忙。”
“幫個屁啊幫!一說砍鬼子你就冒鼻涕泡,跟他你能學著好嗎?你等著…還不過來幫我拿東西!”
馬良在路口轉向了煙火方向,一直沒見排長出現,估計是在井邊了。還沒走幾步,眼見石成領著一班的某些貨拽著個破麻袋過街。馬良當即招呼:“石成,石成,你們搞什么呢?”
石成回過頭,發現馬良正在盯著那破麻袋看,尷尬了一下:“呃…沒什么,沒什么,埋點東西,我先忙去了。”又朝一班的手下催促:“還不快點?”一伙人兔子般消失于村外方向。
走到了一班過街的地方,馬良看著地上血淋淋的痕跡,又回憶了一下那個麻袋的形狀,像是裝著一袋蘿卜,不由搖了搖頭,估計鬼子尸體都沒腦袋了,一班這是坐下病了,他們怎么就這么熱衷于鬼子頭顱呢?大概要等湊夠了青山村老少的數目才會罷手吧?可是…會有湊夠的那一天么?
看到了村中那口井,便看到了燃燒的火堆,一頭熊領著個傻小子,坐在火堆邊上吃罐頭吃得滿嘴流油,抬頭見是馬良,招呼都不打,繼續忙活。
馬良到火堆邊挑了一盒罐頭,一邊抽出刺刀來撬,一邊走到胡義身邊,在墻根下挨著坐了。
“設哨了么?”胡義邊吃邊問。
“嗯。”
然后兩個人在朝陽里默不作聲地吃著。
不一會,空氣里似乎又多了一股味道,也是燃燒的味道,但不是羅富貴跟前那堆火的味道。
馬良皺了皺鼻子:“哪又起火了?流鼻涕還沒折騰完?”
胡義用刺刀扎起一塊肉塞進口中,嚼爛了,咽下了,才淡淡說:“我讓陳沖把西頭那個大屋給點了。”
那間大屋,就是馬良發現的那間堆滿老少尸體的屋子,九排不會在這里呆很久,那屋子里尸體太多,沒有時間掩埋。唯一被埋葬的,是那個撞死的女人,但她只裹著一個日式軍毯,連衣服都沒有,胡義命令陳沖把她單獨埋在了村邊。
火越燒越大,煙滾滾,逐漸籠罩了全村,身邊開始有黑色灰燼飄落,空氣中到處是焦糊的味道,漸漸的幾乎聞不到罐頭香。
十幾個鬼子傷員,幾個鬼子醫務兵,幾個鬼子哨兵無一幸免,全變成了尸體,有的死在床上,有的死在擔架上,有的死在門口,也有的死在村里的道路邊,并且幾乎都沒了腦袋。
劉堅強帶著二班把村里掀了個底朝天,才志得意滿收工,出現在井口火堆旁。但是村里仍有慘叫聲不時傳來,這讓胡義有點納悶了。
“誰還沒完呢?”
劉堅強正準備從那熊身邊搶罐頭,聽胡義問了,停了暗地里的撕扯答:“好像…陳沖他們還忙活呢。”
“陳沖?”胡義終于想起來什么,吃掉最后一點罐頭殘余,擦干凈刺刀收了,起身走向慘叫聲音來源。
二十多個偽軍傷員集中在一個院子當中,或躺在擔架上,或拄著拐杖,哆嗦著。
九個偽軍站在傷兵四周,槍口全掛著刺刀,晃動著冰冷殺機。
陳沖紅著臉,紅著眼,紅著太陽穴,惡狠狠問趴在地上的:“都有誰參加了這村子附近的掃蕩?現在給我指出來!”
“嗚…我只是幫皇軍…呃不,是幫鬼子趕車拉東西,我真的不清楚,我真的不清楚!”
狠狠一腳踢在傷兵的傷口上,這偽軍傷兵痛苦得蜷縮成一團,拼命吸氣。
“最后一次機會!”
“呃…嗚嗚…二營…二營在…在這幫過忙…嗚…”
陳沖把扭曲的臉抬了起來:“誰是二營的?現在站出來!”
有傷兵站不住,突然跌倒了,緊接著兩個四班戰士沖進去,抓了他的腳給拖出在院子當中。
這傷員哭著,褲子全濕了,不停喃喃:“饒命…饒命…饒命…”
一個四班戰士突然躥過來,一腳重重踹在傷員臉上,幾乎當場踹死:“饒命?我饒你祖宗!我饒你¥#!殺不著鬼子我就殺你全家!我特么殺你全家!不當八路我也要殺你全家…¥#!”咬牙切齒發了瘋一般,朝著已經無法出聲捂著臉抽搐的偽軍傷兵再次狠狠地踹,踩,跺,踢,沒有任何人出來攔他。
陳沖根本不看地上的傷員是否已經被活活踢死了,反而掃視著那些崩潰的傷兵繼續問:“還有誰是二營的?”
一陣腳步聲不緊不慢出現在院墻外,陳沖扭頭看大門口,胡義出現在那。
踢踹傷兵尸體的那個戰士停下了動作,默默垂下頭,他腳前的地面突然多出了一個濕潤點,接著又一點,再一點,漸漸在干涸的地面上鋪成了濕潤的一小片,他顫抖著肩膀,不抬頭,不出聲。
在那間燃燒著的大屋子里,有這個戰士的全家,也有陳沖在意的鄉親,如果沒看到,這份仇恨還能埋得住,但是當他們正燃燒在身邊,正變成灰燼,他們的心也隨之成為了灰燼。
陳沖知道胡義默許九排屠殺鬼子,無論傷兵還是俘虜,所以流鼻涕領著二班殺了個人來瘋,所以石成領著一班砍掉鬼子頭顱祭奠著什么,但是他們并沒對偽軍俘虜也痛下殺手。
在這方面胡義沒有刻意要求過,九排的潛規則是打掃戰場不留累贅無論日偽,但是像這種主動投降后的偽軍,九排還算開恩。現在陳沖帶四班所做的,他不知道排長胡義會怎么想,怎么看,他不想解釋,甘愿承擔一切。
四班全體沉默了,絕望的偽軍傷兵們看懂了,大門口出現這個陰沉的偽軍軍官是這伙八路的頭兒,首先反應過來的當場跪下,大喊長官饒命,接著全體偽傷兵都跟著跪倒,在不時飄過院子上空的黑煙下,哭哭啼啼喊成一片。
胡義皺了皺眉頭,終于邁進了大門口,來到蜷縮在地上的那個偽軍傷兵旁邊,用腳把他蹬翻過來,那張臉已經被踢得面目全非血紅一片,早沒了氣兒。然后冷冷注視垂頭沉默的陳沖,冷聲道:“你折騰個屁?婆婆媽媽給誰看呢?”
陳沖不敢與那雙冰冷的細狹對視,沉痛道:“不管怎樣,是二營的我就得給他揪出來!難道當初鄉親們就沒向他們求饒嗎?他們是幫兇!這比鬼子更殘忍!他們根本不是娘養的!今天這事沾不著九排,都是我們自己干的,我可以回連里…”
不等陳沖說完,胡義的腳便到了,踹得陳沖翻滾出去,摔得滿臉灰。
突然間全場肅靜,這一幕讓偽軍傷員終于停止了哭泣,他們看到了希望。
“你還沒完了?你指望全排陪你們在這窮折騰?要么做,要么滾,我沒時間陪你找二營!是不是二營能怎樣?廢物!”胡義厲聲罵了,掉頭便往大門外走,剛出大門又停了一下,回頭冷聲補充道:“把三班手里那些剛抓的一并解決!”
趴在地上滿臉灰的陳沖傻了,直到附近傳來陣陣癱倒聲才回過神。
躲在院墻外一直偷聽的馬良見胡義黑著臉繞過了墻角,連忙迎上去,隨著胡義邊走邊問:“哥,不至于全都…”
“至于。”
“什么?”
“我們現在敵人的背后,距離西面掃蕩線不會超過三十里遠,如果咱們想打著押糧的旗號活著脫離,就不該留活口!尤其是那些押糧的,等陳沖處理完后,你把那十個尸體藏一下。”
原來是要向東脫離,馬良這才醒悟,從這往東的話,一直到封鎖線,無遮無攔了吧?
“哥,你的意思是過封鎖線?”
“對,咱們回家,只是路有點遠。”
“那我現在就去通知收拾!”馬良興奮得撒腿往前跑遠。
霧散盡了,濃煙滾滾,那種味道淡了一些,黑色浮燼仍然在空中飄落,后面的小院里再次傳出慘叫聲,但這次持續很短,那些聲音代表的都是句號,不再是省略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