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己也曾經有過一支中正式步槍,是王老摳訛連長的,第一天到了團的時候槍被下了,后來杳無音訊。
現在又冒出一支中正式,不知道會不會是自己的那一支,也許是,也許不是,無所謂,誰讓它現在在楊得志手里呢。
第一次見面就與楊得志結了仇,他已經把自己認定為仇人了。高一刀也是仇人,但是他與姓楊的不一樣,高一刀是為了公仇,所以仇恨寫在臉上,罵在口中,敢擺在陽光底下不掩飾;楊得志是為了私仇,所以仇恨藏在眼底,埋在心里,見不得光 既然是仇人之間的事,那就沒興趣戴面具了,越簡單越好,直接表達目的就行了,誰讓你見不得光呢。
蘇青為什么要跟小丫頭打這個賭?也許她是想用這個方法鎮住小丫頭吧,客觀地說,小丫頭輸掉這個賭約不是壞事。
自己為什么想要幫小丫頭實現愿望?沒有為什么,只是不由自主地希望看到她快樂,希望看到她像風一樣地跑啊跑。就像昏迷時候夢里看到的那樣:風,是不會摔倒的。
隨意地想著,不緊不慢地走著,三連宿舍出現在眼前了,門口居然站了雙崗,看來丫頭的面子確實不小,讓三連不踏實了。
距離越近,兩個哨兵的表情越呆,到了門前,背著槍站在門邊的他們兩個仿佛已經變成泥塑,估計是還沒想通自己為什么到這里來。
看了一眼左邊的,也看了一眼右邊的,然后淡然擺正視線推門。
“哎?你——”哨兵愣愣地說話了,卻沒敢伸手擋。
根本沒有搭理哨兵的,隨著觸手門開,吱吱嘎嘎的門軸響,直接走進去。長長的宿舍室內,兩邊是排得長長的通床,中間一條寬闊過道,由門口直通里端,間距著豎著幾根木柱,兩側墻上每隔段距離就開著一扇窗,陽光一塊一塊地灑進來,落在床上,落在地上,耀出窗口的形狀,有點扭曲有點夸張,讓室內顯得明亮,空蕩蕩。
屋里沒人,三連也許在訓練,也許在忙別的,過道的最里端盡頭上,擺著一張桌子,幾個板凳,看來楊得志應該住里面吧。
一步一落地,慢悠悠,穩當當地往里走,聽到身后敞開著的屋門外哨兵說話聲:“他你…在這守著,我去報告連長。”
“你看著我去找連長。”然后是一個人的急匆匆跑遠聲。
“你——”
距離越近,掛在墻上的那支步槍越清晰,她單獨掛在那,想不注意她都不行。那深邃顏色,美麗曲線,背帶上的痕,已經讓自己感覺到了這個好姑娘是誰,她和自己一樣,都成了六十七軍的逃兵。也許她當初并不想逃,是自己害了她,害她離開了她該存在的地方,害她被冤枉,所以她才悄悄離開了,她是不愿意再看到自己罷,還不等走近她,似乎都已經感覺到了她無言的憤怒,和驕傲的不屑。
輕輕摘下她來,穩穩托在雙手間,靜靜地看,她還是她,從沒改變,一如在江南時見到她的第一眼,她是個好姑娘。
透過窗落在腳旁的光柱里,似乎飄蕩著好多細微得幾乎看不清的塵,好像硝煙,無聲,安靜,肅穆,難過。
哨兵氣喘吁吁停在郝平跟前:“連,連長,他…他到咱們宿舍去了。”
“說明白了,誰?”
“胡班長。應該是奔槍去的。”
“什么?”郝平愣了愣,轉眼看了看身邊的楊得志,一揮手:“走,回去看看。”
楊得志的臉色瞬間變得很難看,這還沒完沒了了,都說樹大招風,財不露白,現在發現這話太有道理。跟著郝平走了幾步,突然停下,掉頭又走向隊伍幾步,朝隊伍招呼:“一排終止訓練,現在跟我回宿舍。”
胡義可不是個善類,那真真是個敢找死的人,楊得志算是怕了,不得不防,帶上一個排回去心里才踏實。
郝平當先接近了宿舍門口,門一直是敞開著的,開口先問站在門邊的哨兵:“他還在?”
“在。”
緊走幾步拐彎進門,一停。
胡義坐在宿舍里端的桌子邊,正在擦槍,聞聲朝門口抬起頭,看了停在門口的郝平一眼,重新低下頭繼續忙。被擦的那支槍,是中正式。
楊得志第二個邁進了門口,停在郝平身邊,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鏡,也對這一幕出乎意料,說不出話來。
一個排的戰士呼啦啦到了門外,見連長和指導員進了門口就停了,沒敢往里擠,只好停在門外,一個個伸脖子瞪眼睛,隔著縫隙往里看。
過道很長,門口距離里端的桌子很遠,這一幕很荒誕。郝平醞釀了一下,把嚴肅擺上了臉,開口朝里面問:“你于什么呢?”
“擦槍。”回答不咸不淡。
“來錯地方了吧?”
胡義沒有立即回答,仔細認真地將通條桿抽出了槍口,簡單收拾一下,然后將通條收進槍身前端固定好,左臂搭在桌面上,右手單手臥著扳機后的槍柄位置,將槍口揚起來,槍身搭在右肩上,扭轉板凳上的身體,面對了門口反問:“難道這不是三連?”
“把槍放下,那不是你的。”郝平的語氣不善。
“聽你的口氣…這槍是你的?”
“這是楊指導的槍。”
“那這話就不該由你來說”胡義的語氣溫度驟然下降。
“我是三連連長”郝平有點火了。
“我不是三連的班長。”
“我說最后一次,把槍放下”
“你沒資格命令我。另外,這槍也不是你的”胡義的細狹眼底開始流過寒冷的光,那意味著他準備好了。
室內溫度突然低了下來,郝平的臉色已經難看到底,話說得硬,可惜他不是高一刀,面對那雙已經寒冷下來的細狹雙眼,一時下不了決心,他在快速思索這件事如果鬧大了,團長政委會如何處理。
胡義的話雖然聽起來無理囂張,卻搭著半個事實的邊,貌似他只等著郝平以官威脅迫無效后朝他動手了。楊得志向前邁出一步:“這槍是我的,你可以放下了么?”
胡義將視線轉向了楊得志:“這么簡單個事,你為什么不早點說?你們不是紅三連么?站得好崗做得好人才是你們的本分。耍威風,不是你們擅長的活兒,比二連差遠了”
郝平臉都綠了,總算聽明白了,這就是來找茬的,太惡心人了。
楊得志的目的是先把理攥在三連手里,后邊的事再大也不怕了,所以對胡義的冷嘲熱諷不做反應,繼續道:“我說了這槍是我的,現在請你放下。”
胡義眼里的冷意似乎淡了點,淡然道:“我就是為這個來的。楊指導員,你這槍不錯,我挺喜歡,送給我得了。
一片寂靜,還能有比這個不要臉的么?這事要說出去誰信?郝平終于繃不住了,眉梢一點點吊起來,字字清晰地問:“胡義,你真當三連的屋子是紙糊的是吧?這可是你自找的了,現在我…”
不等郝平把話說全,胡義皺著眉頭直接打斷:“槍是他的,我來這找他要槍。他愿意給,我就帶著走;他不愿意給,我空手出去。從頭到尾跟你這個三連連長沒有一根毛的關系,你朝我沒完沒了的耍哪門子威風?”
“…”郝平有點懵。
那些三連戰士都有點懵,胡義這話說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找揚指導要槍,給就拿著走,不給就空手回去,聽這意思跟找茬是沒關系了,完全挑不出理來。可是…這個事不對勁,這怎么可能?他這究竟是啥意思?從頭到尾都想不通。因為楊得志根本不可能給他槍,那他做著一切是什么目的?羞辱三連?失心瘋?這個太不科學了。
一句話把郝平給說啞巴了,胡義又看向楊得志,不緊不慢地問:“楊指導,別愣著了,給個痛快話,這槍,你給不給?”話里的最后四個字,說得格外清楚。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楊得志與胡義對視著,偏偏不說話。
包括郝平在內的觀眾們又懵了,比剛才懵得還厲害,只要簡單說聲不給,這件荒唐事就算結束了吧,楊指導這又是怎么了?他怎么還不說話?中邪了么?這比胡義的反應更蹊蹺 場面好像靜止了,不知過了多久,胡義忽然淡淡笑了一下,將步槍撤下了肩,輕輕擺在桌面上,然后拍了拍手起身,一邊穩穩當當走向門口,一邊直面楊得志說:“看來楊指導舍不得,那我就不多打擾了。”
在觀眾們驚訝的眼神里,胡義一步一步,走過了中間,擦著楊得志的肩膀經過,即將邁出三連宿舍的門檻,突然聽到了身后楊得志開口:“這槍送你了。”
倒吸涼氣的聲音一片,今天的太陽一定是從西邊升起來的,或者大家都是在做夢呢。
槍被胡義大搖大擺地背走了,一個排的三連戰士也被喝斥回去訓練了,空蕩蕩的宿舍里只剩下了兩個人。
綠著臉的郝平看著面色鐵青的楊得志問:“這…到底是怎么回事?”
“沒什么。”
“什么沒什么?這我不能理解”
“呃…早前的時候…我和他…打過賭…我輸他一支槍。”
郝平無語,打賭?表情上寫滿了搪塞,鬼信看來他不會說了,便不再追問。
背著步槍剛剛走出三連不遠,路上站著個人,陽光下,齊頸漂亮短發格外顯眼,可惜那張美麗的臉上,一如既往冰寒。
“站住。”她說。
“…”他只好停了。
“把槍交出來。”她的語氣一點客氣都沒有。
“憑什么?”
“我以政工于事的名義正式向你宣布,這支槍被沒收了。”
“我要是不交呢?”
“我沒空說第二遍”
“十分鐘后行不行?”
“現在”
陽光下,一陣風掠過了供給處辦公室的窗口,窗口內,靠著窗的辦公桌上,一個賬簿被風掀開了幾頁,嘩啦啦發出響聲。賬簿紙頁上面隱約可以看到些字跡,最后一排上寫著中正式步槍…領取人:蘇青。
字跡很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