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的人,鐘情于沙灘,是為了尋找金子;有的人,眷戀著沙灘,是為了撿拾貝殼。在尋找金子的人眼里,看不出貝殼的美麗;在撿拾貝殼的人眼里,金子和沙子沒有區別。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價值觀,小紅纓如是。在她那單純的心里,會耍大刀的潘柱子只是個新兵而已,中正步槍只是一支步槍,與蘇青的賭約才是一切動力的來源,事關她的快樂,事關她風一般的自由人生。
她那雙漂亮透徹的大眼睛里,注視的是可以任風奔跑的湛藍天空。因為,她,是風的孩子,永遠向往著風,和天空。
計劃再次失敗了,一對小辮無精打采耷拉在陽光下,耷拉在炊事班大院里,耷拉在飯桌旁。
劉堅強咽下嘴里的食物抬起臉,瞪著眼睛問:“原來你一開始拿到了優選權?你…讓我說什么好?太敗家了吧?你啊你…看著挺精其實和傻子一個德行這么好個機會能活活讓你給糟蹋了,打個賭那屁大個事,能趕得上那個潘柱子事大嗎?這才是丟西瓜撿芝麻,結果芝麻你也沒揀著,壯大九班的機會生生讓你給廢了。”
“要你管我愿意”小紅纓扔下筷子望天。
另一邊的羅富貴抹抹嘴,把個大腦袋湊過來:“我說丫頭,俗話說得好,腦袋掉了碗大個疤,十三年后你又是個缺德孩子,認了吧,啊。如今姓楊的已經知道你想搗鬼,這槍的事啊,也就這樣了,可別瞎折騰了,沒用。一會兒吃完了飯,老老實實跟我一塊回去抄大字兒去吧,啊,聽話。”
馬良聞言也抬起頭來,皺著眉毛歪著腦袋盯著羅富貴:“騾子,你這話我怎么聽著那么不對味呢?你這是勸呢還是挑呢?嗯?昨天開會你就是這熊德行,我算徹底看透了,最缺德就是你”
當局者迷,旁觀者清,此刻馬良醒悟了。
“他這個班副必須撤他不稱職班長回來我就提。”劉堅強也一臉嚴肅地看著羅富貴,話卻是對大家說的。
馬良扭過臉:“流鼻涕,這次我支持你”
羅富貴楞著眼珠子瞧了瞧一臉嚴肅的劉堅強,又看了看難得與劉堅強統一戰線的馬良,心說你倆真出息了?可能么?那就試試看。砸吧砸吧大嘴,放下手里的碗筷,一本正經道:“我這個班副咋于上的,你倆心知肚明,是不是?姥姥的,不用等胡老大回來,這個班副我現在就不于了,愛誰誰。流鼻涕,你這副表情看我于什么?我說真的,現在就不于了。”
馬良皺眉:“缺德玩意,撂挑子也得等班長回來再說吧你?那能你說不于就不于?又要撒鴨子嗎?”
“老子不管,跟我說不著。”羅富貴重新開工大口喝湯吃飯,一副無官一身輕的架勢,誰都不看。
劉堅強終于放下筷子了:“班長回來之前,九班由我來管”
“什么玩意?”馬良再次轉向劉堅強:“我拜托你說話過過腦子,這是你自己說于就于的事么?你那臉比騾子都大 哐啷一聲站起來了劉堅強:“你再說一遍”
馬良翻了個白眼:“看清楚了,這是炊事班,耍什么威風你那覺悟哪去了?你寒磣不寒磣。”
“你——”劉堅強看了看四下里投來的詫異目光,臉紅脖子粗地又坐下了:“吃完飯回去開會”
旁邊突然傳出一陣猛烈咳嗽聲,一直低調喝湯的李響終于把一口湯喝到肺子里去了,表情痛苦不已,這種永遠也沒有結果的會議,對于他而言如同夢魘。
紅纓第四計,也是終結篇:耍無賴。
之所以將耍無賴列為第四計,是因為此‘耍無賴,非彼‘耍無賴,,可不是普通人那樣簡單的賴賬不承認,否則她就不是小紅纓了。她的耍無賴是需要技術的,是需要勇氣的;耍無賴也不能毀了信譽,耍無賴也不能違背原則,耍無賴也要贏得賭約,要贏得賭約。
三連得到了潘柱子,楊得志手里這支中正式步槍已經變成了一個死結,解不開了。小紅纓斟酌再三,斟酌再四,斟酌再五…不得不開始準備自己的最后一計,狹路相逢長得小能鉆過去,背水一戰會游泳的死不了,看來,現在到了姑奶奶亮出英雄本色的時候,舍我其誰舍我其誰…誰…誰…
夜已深了,破方桌上的油燈還未熄滅,屋中四壁搖晃著燈影和昏黃。燈光里,嬌小的她靜靜坐在床沿,伸出小手,將一塊黑色方巾輕輕鋪開在床邊,推去褶皺,鋪平,兩只小手慢慢壓在方巾上,仔細向兩側鋪抹著,認真得像是擦拭她的鎧甲。
一對小辮子靜靜地垂著,垂得很憂郁,又帶著一股不甘;一雙漂亮的大眼靜靜注視著黑色的方巾,此刻,燈光中的那雙漂亮眼底,沒有一絲平日的油滑,沒有一絲嬌氣,顯露著異常的清澈,如泉,平靜中帶著視死如歸的決然,令看者心碎,淚目。
坐在桌邊腫著臉的馬良終于不忍再看這一幕,低聲道:“丫頭,代價太大了,別這么做,不值得。”
坐在對面青黑了一只眼眶的劉堅強隨即平靜地說:“丫頭,你這不是犯錯,是犯罪,你會后悔的。”
漂亮清澈的大眼慢慢抬起來,迎向燈光的方向,映得一張嬌俏小臉上泛著光:“我不想輸。我不會輸給她。不用再勸了,我決不后悔。”
唉——坐在馬良和劉堅強中間的羅富貴深深地嘆了一口氣:“丫頭啊丫頭,讓我說你啥好?唉…你還有啥想交代的沒有,能辦到的,我就替你辦了。”
昏黃燈光中的漂亮大眼睛緩慢平靜地忽閃了一下:“沒有了,如果…狐貍回來,告訴他去看我…”
話落后,小丫頭離開床沿下了地,到一直呆立的吳石頭面前半步遠,揚起她的平靜小臉:“傻子,我教你的都記住了么?”
吳石頭低下頭看著倆小辮,重重一點:“嗯。”
一只小拳頭緊跟著揚起來,在吳石頭的胸膛上捶了一下:“你是我的好傻子”
接著,小丫頭又來到與吳石頭并列站立的李響面前,淡淡問:“你確定你行么?”
李響抬起頭,看了看桌子那邊坐著觀望的三個貨,心說我敢說不行么,我要是說不行,你們還不得活活把我這個新來的給吃了苦命 “我覺得…你是不是該…再慎重考慮…”
“你就說你行不行?廢什么話”小紅纓的眉毛已經有挑起來的趨勢,直接打斷了李響的支吾。
“好吧…我…可以。”李響無奈地垂下了頭。
“如果做不到,姑奶奶我就讓你吃不了兜著走”說完這句話,小丫頭反身到床邊,將那塊黑色方巾對角折疊一次,形成個等邊直角三角形,然后提起來蒙在眼底鼻梁上,蒙住了鼻梁以下的半張小臉,雙手在腦后打結。
看得羅富貴直皺眉頭:“我說…丫頭,不至于吧?就你這德行,蒙了半個臉有屁用啊?這不是脫褲子放屁么?這大北莊里要是有認不出你的人,那他得缺心眼成什么樣?”
馬良斜眼瞅了瞅羅富貴:“她是為了遮擋臉上的反光,白癡。”
燈光里的小紅纓已經準備完畢,遮住了半張臉的黑巾徹底讓她變成了小毛賊,抬起小手朝吳石頭和李響一揮:“出發”
彎月高掛,四下里青幽幽的,又黑蒙蒙的。
隱約中,一個翹著倆辮子的小賊影,出現在幽幽月下,謹慎如鼠,輕似貍貓,不聲不響地溜著三連宿舍的墻根,悄悄停在了一側墻角,伏下身,賊兮兮地往墻角的另一邊探看一下。
門前,一個戰士在站崗。
縮回頭,靠著墻角蹲下,靜靜眨巴著大眼聽動靜。
不久,由遠及近響起了腳步聲。
“誰?站住讓你站住聽見沒有?你…傻子?半夜三更你到這來于什么?”哨兵在說話。
“俺來這睡覺。”吳石頭說了這么一句,然后就聽到了推門聲。
“哎哎哎你這傻玩意…你給我出來。”噗通一聲,欲拉扯吳石頭的哨兵明顯是被推倒了,接著又爬起來追進了漆黑的門里,緊跟著門里邊稀里嘩啦亂撞響。
就是現在,貓下小腰,甩開小步子,拐過墻角一溜煙,竄進敞開的黑暗往側邊床底下一鉆,不動了。
亂糟糟吵醒了三連,沒多會燈被點起來,郝平喝斥,楊得志詢問,亂過一通后,傻子吳石頭被三連兵揪住趕出了門,幾個三連戰士押著他直接去九班。后來燈滅,屋里陷入漆黑,有人嘀咕傻子夢游,有人低聲說他發癔癥,不多久,屋里再次寂靜,傳出鼾聲。
小毛賊趴在床底的黑暗里,靜靜等待,好久,那幾個押送傻子的三連兵也沒見回來。暫且不管了,繼續于活。小手放輕,小腿放平,像一只小癩蛤蟆般無聲地匍匐前進。
黑暗里,一雙雙臭鞋經過臉畔,那味道熏得小賊幾欲昏迷,額頭現汗,咬住牙,屏輕吸,再苦再難也不如草地雪山,姑奶奶忍勝利在前 鼾聲,汗味,鞋襪惡臭,破盆,騷夜壺,竄過脊背的可惡老鼠,黏糊糊壓碎在胳膊下的臭蟲蟑螂,謹慎摸索著,小心規避著,變換著爬行線,任路途上障礙險阻重重,哪怕遍體臟塵,哪怕被熏死在前進的路上,也無法阻擋那顆寸寸前進的決然之心,紅軍之心,必勝之心。
終于到達終點,楊得志床底下,下午就已經偷偷爬窗戶觀察過,那支槍在他床邊的墻上掛著。黑暗中的漂亮大眼,閃過了一抹賊光。只要把槍交到她手上,就是我贏哪怕天亮后會因此鋃鐺入獄,也是我贏至于她留不留得住跟姑奶奶沒關系,要怪就怪她自己沒把賭約說清 月上中天,門外,遠處又走來一人。
“站住你誰?”哨兵的聲音。
“我…叫李響。”
“我去…你們九班的人都神經病是不是?自己抬頭看看,那叫月亮,不是太陽”
腳步聲繼續接近。
“哎?哎哎?又來這個?丑鬼你別往前走了聽到沒有?你給我…”
嘭——
“哎呦我——”
噗通——“來人啊”
扯著步槍,趴在門邊最后一張床下的小賊,在黑暗中皺緊了一對小眉毛,靜靜等待著。
頭頂上的床板嘎吱吱響起來,屋門被人打開,有人慌亂地往外沖。不能再等,否則會有人點燈了豎抱住步槍,機靈地橫滾出床底,快速爬起來,抓住門框邊猛拐出去,不看,不回頭,溜著墻根貓腰狂奔沖向轉角,一對小辮子撲啦啦地晃,好像一對小翅膀,一對小細腿嗖嗖地甩,跑得好寫意,好囂張,好無賴。
幽幽月色下,身后的門口還在噼里啪啦混亂地響,有人不停沖出屋來,有人在挨打痛呼,可憐的李響,現在起才算是半個九班人了,真以為九班是那么好混的么甩起一對小辮來,漂亮地來個小急轉,墻角掠過身邊,歪著小臉朝側面瞥了一眼,大眼里瞬間閃過惶然不遠處黑暗中,幾個戰士的身影扇面朝這里疾跑過來。難道他們是一直等在那里?中埋伏了勝利就在咫尺不甘不能怕不能遲疑不能放棄大眼睛瞪起來,小眉毛豎起來,歪辮子翹起來,賊面巾飄起來,姑奶奶拼了,扔進她手里也得算 朝著衛生隊宿舍方向,撒開一對小細腿狂奔,月下,跑成風,飄過溝渠,拂過矮墻,一對小辮倔強地飄揚,一雙小鞋倒騰得唰唰響。
“站住熊玩意”
“小毛丫頭你還跑你真當俺們是傻子啊,扎塊破布就認不出你個缺德孩子么?”
“小賊樣兒你還敢跑…”
身后的追兵越來越近,前方的衛生隊宿舍也越來越近。
一百米,五十米,二十米,踉蹌了,失去重心了。一瞬間,忽然感覺時間過得那么緩慢,眼前那扇黑漆漆豎著的屋門,一點一點在眼前變得橫過來,感到自己飛起來了,完全失去了支撐,在空中,不受支配地緩慢翻滾。恨,自己不是風;怨,成事在天。
噗通——嘩啦——嬌小身軀重重跌出好幾米遠,劃起一片沙塵,依然不肯撒開緊攥步槍背帶的小手。
倔強地抬起漂亮的大眼,盡管眼底閃過了一絲絕望,仍然不甘心地咬住了小牙,用盡最后的力氣,想要將步槍甩向那門口。
咣啷啷——中正步槍無力滾落在門前幾米遠,月光下,閃過一抹隱隱的金屬光澤,然后靜靜的,映入那雙注滿了不甘的眼底…
遠處有人匆匆趕來,話語聲已經能夠依稀聽到。
“你怎么發現的?”這聲音好像是楊得志。
“那傻子出現的時候我就覺得不對勁,讓他們幾個做暗哨了,沒想到真來了賊。”回答的似乎是郝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