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聯,在國內可以拿出來裝裝逼的刊物里,算挺另類的一撇。
它總喜歡把新聞和文化參雜在一起敘述,看起來特小資,特煽情。而實際上,它的定義很簡單,就是在說一個概念:生活觀。
三聯自1993年復刊以來,初期是非常焦灼的,連年虧損經營,直到2001年由半月刊轉為周刊,摸清了面子和里子的平衡點,才開始盈利,品牌也愈加打響。
當然了,現在亦是高逼格。它前身是鄒韜奮先生在抗戰期間主持的《生活周刊》,有此等壯烈的革命家史打底,三聯的記者所行之處,還是能掙到幾分薄面。
卞志宏,97年入職,目前周刊最資深的娛樂記者,主要做些電影方面的采訪和評論。后來轉行當了編劇,第一部電影本子是跟人合編的,叫《滿城盡帶黃金甲》。
李曉婉幫周公子豎旗那天,他也在現場,沒提任何問題,他不喜歡群訪,一人發一通稿,跟批作文似的。
本來想過后約周遜出來專訪,可又改主意了,因為他發現了一個更有趣的家伙。
其實,在《小武》的時候,他就對這演員很感興趣。不過由于某些人的告狀,導致這部電影在國內被全盤壓制,只有幾家無所謂的小報紙露了條邊欄消息。
但《蘇州河》不同,雖然沒能上映,卻身家清白,又趕上了推波助瀾的媒體環境,就被人為的催紅。
這不能簡單的代表,老賈幸運e,樓燁幸運s,只能說各自造化,后者機緣已至。前者還需積累。
卞志宏把收集到的,關于褚青的資料整理了下,一眼掃過那四部電影。加上據聞正在拍攝中的《站臺》…然后,坐在辦公桌前呆了半天。忽然就興奮起來。
從這些零碎的資料里,他察覺出這個演員的背后,若有若無的形成了一張很有趣的關系網。
他最初還在猶豫,光憑褚青一人,撐不起大稿子,現在就完全放心。
因為站在他后面的,不單單是那幾位導演,而是一種正在彌漫開的電影現象。是一股不斷壯大,甚至可能干翻傳統的革新力量。
絕對有得做!
卞志宏馬上報了選題,主編朱巍點頭同意,還特意給他增派了人手,一個非常能干的新人記者。
是個小姑娘,叫孟敬,日后跟《南方周末》的袁蕾,妥妥占了娛記圈的兩把交椅,江湖人稱“南袁北孟。”
褚青真的沒接受過采訪。
拍還珠二時,幾乎每天都有記者來探班。他都躲得遠遠的。面對這些人,他天生犯怵,不曉得哪句該說真話。哪句該說假話,索性規避。
總之,怕麻煩。
這次也想婉拒的,但那人又說,可以來汾陽,而且強調,是一對一專訪。褚青就略微動容,人家把誠意直接掏出來,自己再拿喬。就太不識抬舉了。
老賈也沒意見,還能宣傳宣傳片子。
汾陽此時的氣溫。已經可以脫掉冬裝,中午暖和。早晚還是涼的。里面薄毛衫,罩件外套,這是標配衣著。
老賈似乎看不得演員安逸,幺蛾子又起,非把夏天的一場戲挪到春天。
八十年代,改革開放,老百姓急需一些新鮮的消遣娛樂來充實生活,哪會也是走穴團最輝煌的年景。
老宋帶著十幾個人到處跑,生意越來越好,連打雜的都有幾十塊薪水。交通工具從拖拉機換成了二手解放,也不用再住大棚里,升級到了小旅館。
然后,一天晚上,鐘萍就跑到了張軍的房間,再然后,警察就來臨檢。
不是兩口子的睡一屋,當時叫流氓罪,大事兒!若是幾年前被逮住了,那得掛著破鞋游街的。
警察把兩個人分開,各自誘供。鐘萍特堅定,死咬著是兩口子;張軍就操蛋了,被警察一嚇,老實交待。
即便是愛情,終究也有限度的,每件小事,一點點的積累,一絲絲變得灰暗,直到某天,也許對方只是不經意說了什么話,做了什么動作…
看似平常,但對自己而言,已是徹底心冷。
回到老家后,鐘萍就不見了,沒人知道她去了哪。
夜,灰綠色的老屋前面,褚青光著膀子,衣服搭在肩上,一手夾煙,一手拎著啤酒瓶,側身站著。
梁敬東的襯衫敞開,露出里面的紅背心,他正在搬磚。
墻根底下摞了一堆粗瓦方磚,他一趟趟的搬到幾米外的地方,酒氣熏然,嗓子里嘶吼著當下最流行的歌:
“成,成,成吉思汗!有多少漂亮的姑娘愿意嫁給他呀!”
開拍前,梁敬東足足干了四瓶啤酒,快到清醒的極限,此時,情緒爆發得非常恰當。
他吐出的字音完全不標準,舌頭,喉嚨,腦袋,以及整個人,都被刀刺得滿是窟窿,慢慢侵入著冰冷。
鐘萍走了,張軍才發現,原來自己是這么的傷心。他不知道為什么要搬磚,也許只想找點事情來做,也許根本不清楚在做什么。
褚青不時抿上一口酒,瓶子里還剩一半,不敢多喝,怕躺倒。酒量不夠,演技來湊,他站在原地,身子微微搖晃,隨意的抽著煙,眼神沒跟著對方走,而是無意識的盯在那堆破瓦上。
朋友傷心,你真的會陪著傷心么?
一頓飯,幾瓶酒,滿桌不咸不淡的安慰話,也就過去了。
“成,成,成吉思汗!有多少漂亮的姑娘…”
梁敬東扯著嗓子喊,又脫掉了襯衫,那小背心顯得身子骨更加瘦弱。他摞了五塊磚,起身剛走兩步,一趔趄,摔倒在地。踉蹌的爬起,繼續吼著:“都愿意做他的新娘!”
這時,褚青終于邁開腳。撿起衣服,一把摟過他。道了聲:“走!”
他拽住胳膊使勁扯,倆人站立不穩,撲通都趴在了地上。應該馬上爬起來的,但梁敬東是真喝多了,躺下就不動,手臂還緊緊箍著他。
褚青又不能真使勁,慢慢攢動著身子,見掙脫不開。熏人的酒氣不斷噴在自己臉上,索性張開嘴,陪著他喊。
這幫人合作久了,突發狀況遇的太多,也便淡定了,都相信褚青能圓和的順下去。
賈璋柯果然沒喊停,他跟在場的劇組人員,裹著暖和的衣服,圍成半圈,看著那兩個男人。倒在灰綠的老墻根前,一起嘶吼:“成,成。成吉思汗!”
人總是失去了之后,才意識到自身的成長。
特無奈…
卞志宏和孟敬上午出發,先到省會城市,再轉汾陽,抵達片場已是黑夜,正趕上這場戲。沒有打擾,圍在人堆里靜靜地看。
粗糙,懷舊,疼痛。激烈,卻又藏著細膩…他們對賈璋柯的電影意識和褚青的表演。有了個最直接的印象。
“過!”
老賈喊了一聲。
褚青不客氣的掀開梁敬東,把他拎起來。劇務趕緊拿過厚衣服罩在倆人身上。
“辛苦了啊,來喝點水。”
賓館房間里,褚青給卞志宏倒了杯茶,道:“你看你連飯也不吃,這大老遠的,太過意不去了。”
“沒事,我們在車上墊了幾口,還不太餓。”他笑道。
“那個小姑娘呢?”
“正采訪賈導呢。”
孟敬雖是新人,可實力絕對讓人放心,何況這次主要目的在于褚青。卞志宏不喜歡把幾個人湊在一塊采,那樣會客套,會虛假,會不真誠,他喜歡一對一的說話。
“哦。”褚青點點頭,略帶局促的坐在椅子上,搓了搓大腿。
這種情況,該咋開始啊?
別看他拍了幾部戲,還出了兩趟國,算見過世面的,但對記者這種生物,一直感覺特神奇。
卞志宏也很新鮮,他采訪的明星多了,新人有,老牌也有,從未見過這樣的。他打開錄音筆放在桌上,笑道:“如果有什么不想回答的,可以先告訴我。”
“啊,沒有,都行都行。”褚青道。
“那就先談談,得知自己獲獎后的感受吧?”
“呃,也沒啥感受,就有點驚訝。”
卞志宏偏頭問:“你確定是驚訝,不是驚喜?”
“你想啊!”
褚青是側坐在桌前,姿勢很別扭,老想把腿翹起來,又覺得不禮貌,憋的難受,道:“你要是拍完一部電影,然后隔了兩年,你媳婦冷不丁告訴你,拿獎了,你啥感覺?”
哥,您能按套路出牌么?有你這樣自己打臉的嘛!
卞志宏默默揭過這個話題,又問:“那你是怎么接拍這部電影的呢?”
“老賈,就是賈璋柯,他把我推薦給的樓導。樓導一看還行,就讓我演了。”
他在本上記了記要點,接著問:“我們常說,第五代骨子里流淌著黃河的血脈,第六代卻是夾縫中的一代,那這兩位導演都屬于第六代,你拍他們的片子,感覺和以前的電影有什么不同?”
褚青眨了眨眼睛,道:“那個,卞老師,我念的書不多,文化不高,你要是問這種問題,我真答不上來。”
他撓撓頭,還補充一句:“而且,我也沒看過多少電影。”
好吧,卞志宏瞬間放棄了原定的計劃,合上采訪本,笑道:“好,我們不說這些,就說說你。”
“說我什么?”
“觀眾對你其實很好奇,因為就像從地里冒出來似的,誰也不知道你以前怎么樣。比如說,你老家在哪,家庭情況如何,都做過什么工作…”他了解這貨的基本屬性后,就拋棄了慣用的文化人語氣,純粹當成兩個朋友在扯淡。
“啊,這個我能說。”褚青還是把腿翹了起來,道:“我老家東北的,沒爹沒娘,我十幾歲就到京城,什么送水啊,刷盤子啊,撿破爛都干過…”
“老賈哪會找我拍電影,我沒當回事。他說給我兩千塊錢,我才去的,就是攬了個活兒。但是拍完吧,我也說不上來是啥感覺,反正就,就挺舍不得的。”
“后來又拍還珠,呃…”
他還沒傻到爆劇組的料,一語帶過,道:“我特感謝李名啟老師,她教我怎么演戲,還有怎么當一個好演員。”
“再后來,就是《蘇州河》,我不喜歡拍戲那個地方,太鬧騰,所以就想著趕緊走人,結果拍完又舍不得了。”
卞志宏一眨不眨的盯著他,聽得興致盎然,忙接話道:“你為什么老說舍不得呢?自己想過原因沒有?”
褚青支著下巴,很認真的思考了一會,慢慢道:“可能因為都對吧。導演也對,劇本也對,演員也對,反正什么都對,所以就感覺挺好的。”
卞志宏笑了笑,他說得不清不楚的,自己居然能聽懂。
“周遜說《蘇州河》講的是三個愛情故事,你覺得呢?”
褚青舔了下嘴唇,輕聲道:“同意!”
“呵,你現在跟女朋友的關系,很多人都知道了,也很羨慕。那你覺得,這是你想要的愛情么?”
“還差點吧。”他喝了口水,道:“其實我挺想…就是,白天工作一天,晚上回家,然后我就做飯,吃完了倆人再看看電視,扯會淡,就睡覺。這種日子我挺喜歡的,但現在都太忙了,見面都很少。”
卞志宏略微詫異,問:“別的我都明白,可為什么是你做飯呢?”
“因為她不會啊!”褚青也愣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