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翼王當然可以決斷天國事,只是眼下更需要重建六部負責管理天國事物。諸位兄弟手下那么多兵馬,難道自己大小事情都是一人操持,全部管起來么?大家不還是讓手下分管事務的兄弟來管,自己只是做個決斷。天國也是如此,什么事情都讓翼王過問,讓翼王決斷,那只怕翼王不用吃飯睡覺啦!”所說的內容雖然極為嚴肅,林鳳祥依然盡量用輕松的語氣說著。
石達開聽了之后心中大怒,林鳳祥所說的看似很“關心”石達開的健康問題。實際上卻并非如此,眾人提出的“翼王決斷天國事”,指的是翼王石達開有管理天國全部事務的權限,包括人事權,行政權,石達開說了算。
林鳳祥提出的先重建六部,乃是先建起六部制度,石達開只是作為六部的上司,負責領導六部工作。石達開當然知道自己定然能夠天國最高行政官,可負責建立六部的天國最高行政官,與領導六部工作的天國最高行政官,這是完全不同的兩個概念。前者是和楊秀清一樣擁有開府制大權,翼王府就是天國中央中央政府。后者則是傳統中國制度中的宰相,雖然依舊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是個貨真價實的大權臣。可六部只是石達開的下級,卻不是石達開的下屬。天王洪秀全手中有著巨大的人事權,可以通過人事更迭來影響朝中的政治力量對比。
石達開看向一起參與會議的天國老兄弟們,林鳳祥召開這樣的會議,目的無外乎是首先取得天國老兄弟們的支持。至少最終的結果必須是天國老兄弟們認同的結果。天國兄弟們原本只是知道軍師制度,而林鳳祥的建議無疑指出了一個在太平天國中從未實施過的政治體系。而這個體系某種意義上對于老兄弟們更有好處。
果然,林鳳祥看著一群皺眉思考或者茫然無所知的兄弟,接著說道:“前兩日天王下令,任命黃玉昆為刑部尚書,以前東王開東王府,因為北王牧馬人的事情,竟然無端懲處了黃玉昆,那就是不講道理。天國兄弟們都懂的道理,哪里有人能夠因為別人不給自家族叔敬禮,就敢去踹翻刑部尚書桌子的事情!這還有沒有王法了?”
林鳳祥以這件事為例子,向著天國老兄弟的代表們解釋著不能再繼續實行軍師制度的理由。無外乎權力全部集中在一人手上,兄弟們的權力與權益得不到保障。
說完了自己的意見之后,林鳳祥繼續說道:“大伙都相信翼王,我也覺得翼王是不會再犯下東王這個錯的。大家說是不是?”
眾將對楊秀清的跋扈印象深刻,現在大伙雖然不忿天王殺東王之后又濫殺天國兄弟,不過林鳳祥所提出的新制度的確能夠保護大伙的權益。不少人都已經忍不住點頭。如果只是把六部的領導權交給翼王石達開,但是卻限制石達開的人事權,他不能因為自己的喜好而任意任免官員。這的確保護了大伙的權益。
李開芳原本就和林鳳祥站在一條戰線上,而且他的確認同這個理念。見眾家兄弟大多數都被林鳳祥所說的打動了,他立刻說道:“我覺得林兄弟所說的很對。大家都知道翼王是個明白人,從來不會因為自己而讓兄弟們覺得不安。到了此時,咱們怎么也得先安了兄弟們的心才行。”
這話一出,不少老兄弟紛紛點頭稱是,同時用期待的目光看向石達開。石達開臉上帶著笑意,心里面恨不得把林鳳祥與李開芳給掐死。石達開的確想“安兄弟們心”,不過那是得“為了安兄弟們的心”,所以必須讓石達開一人執掌天國大權。現在竟然成了為了安兄弟們的心,石達開必須放棄建立翼王府的局面。
原本洪秀全因為殺了東王,在天國兄弟中人心盡失。如果只是石達開和洪秀全兩人的話,天國兄弟無疑會選擇無條件支持石達開。現在沒想到林鳳祥蹦出來攪局,林鳳祥自己當然沒有自己出任天國最高執政官的打算,他甚至擺明了態度支持石達開出任天國最高執政官。可這種支持卻不是沒有代價的,其代價是推翻了舊有的正軍師開府制度,該以一個很傳統的中國朝廷的局面。
石達開知道林鳳祥加入天平軍之前一度以相面為生,看來這相面生涯的確讓林鳳祥擁有了相當程度的政治眼光。
而此時眾家兄弟的視線全部落在石達開的臉上,石達開只能勉強說道:“此事可以再議。”
李開芳已經五十多歲,他年紀大,地位高,完全不管石達開那無力的抵抗,李開芳說道:“這有何再議?翼王以后難道就不帶兵打仗了么?若是翼王帶兵打仗,自然需要有兵部尚書來負責軍務,總不能兵部有事再跑去找翼王。而兵部尚書定然得是能夠讓兄弟們覺得可信的兄弟才行。這六部尚書的確得讓兄弟們都認同才行啊!九江乃是我軍上游門戶,趕緊確定了這些大事,接著就 商議援助九江的事情才好。”
這么一說,九江林啟榮派來的代表立刻雞叨米般的點頭,“清妖勢大,還請趕緊去救九江!”
石達開當然不肯輕易就范,兄弟們討論的激烈,卻見天王洪秀全帶著神棍那種莫測高深的表情穩穩坐在首位上一言不發,石達開突然覺得有些不解,難道自己真的就不如洪秀全這樣的家伙么?為何林鳳祥到了此時還要努力去維護洪秀全的領導地位呢?
仿佛是聽到了石達開的心聲,林鳳祥對著參與會議的兄弟們說道:“天國的事情,自然得由天國兄弟們共同操持。各部都要負責起各部的事務,大事若是沒有各部兄弟與天王共同簽署的文件,就不能作數。”
石達開聽完這個建議之后也不知道該怎么評價了,他心中苦笑,林鳳祥這個觀點的基礎無疑是天王洪秀全有能力做出正確的判斷。但是石達開對天王洪秀全的能力一點都沒有正面評價。當然,天國大事理論上的確需要天王洪秀全批準才能實施。但是…
想著心事,石達開有幾句話竟然完全沒聽到。林鳳祥很快就提高了嗓音,石達開被迫打斷了思路,迫使他把注意力轉回到會議上。就聽林鳳祥說道:“在此之時,我等須得精誠團結,共辦大事!只要天王與翼王一條心,有我們老兄弟在,天國定然能奪取天下!”
老兄弟們此時也都是轟然應和。不過他們心里面倒是對與天王與翼王能否一條心這件事并沒什么特別的想法。例如韋俊,他的哥哥韋昌輝等于是被天王洪秀全與翼王石達開一起殺死的。作為武昌的守將,他還要面對清軍的極大壓力。來自內部與外部的壓力快把這位年輕將領給逼瘋了。對林鳳祥提出的新體制構架,韋俊是倒是極為支持的。只有迅速恢復中央政權,才能讓過去的事情過去。不然的話,韋俊是根本不可能安心的。
其他兄弟中大部分沒有韋俊這樣內外交困的感覺,不過他們同樣支持林鳳祥的建議。大家基本都曾經支持翼王,那時候的大部分原因是對天王的行動不忿。現在林鳳祥提出了過去的事情到此為止,未來很大一部分官員任命中老兄弟們也有發言權。當年楊秀清獲取了開府權力之后驕橫跋扈,欺壓兄弟。林鳳祥的建議中不再支持翼王有開府的權力,但是依舊支持翼王擁有最高行政官的地位。這就滿足了兄弟們的利益。
等林鳳祥說完了建議之后,不少老兄弟立刻就表示了贊同。而天王洪秀全與翼王石達開都對此并不怎么滿意。翼王稍微年輕些,不爽的表情還是露出了一些。天王還是那種神棍的表情,大伙也看不出什么特別的情緒,不過面對兄弟們期盼的視線,天王洪秀全一言不發,也看不出有回應的跡象。
會場就這么硬生生的沉寂下來。老兄弟們很快就看出了天王與翼王的否定態度,如果他們支持的話,此時早就該說話了。但是林鳳祥的建議的確很有吸引力,老兄弟們也并沒有反對的打算。眾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天王與翼王不說話,老兄弟們也沉默不語的與兩人杠上了。會場里面的氣氛越來越尷尬,卻沒有打破尷尬的機會。
楊輔清是楊秀清的東王“國宗”,他其實早就覺得天王殺楊秀清這件事里頭石達開只怕難脫干系。不過楊輔清必須面對現實,東王府被殺個干凈,“東王國宗”出身的楊輔清哪里會不害怕。所以石達開一向楊輔清伸出橄欖枝,楊輔清立刻就表示了贊同。
最近兩人商量了一件事,韋澤南下的時候竟然沒遇到任何清軍的阻擋,石達開認為此時或許是向東進軍奪取江浙的好時機。楊輔清的部隊正在寧國府,如果向東的話,楊輔清大可以打頭陣。
楊輔清當然希望能夠距離天京城越遠越好,對石達開的這個建議他很是贊同。若不是此時太平天國兩大實力派中的江北派系頭子林鳳祥出來說話,他是斷然不肯回到天京城的。而現在,楊輔清也覺得或許林鳳祥的建議比單純讓石達開成為正軍師要好很多。楊輔清原本就和楊秀清沒什么親戚關系,只是兩人名字十分接近,楊秀清提出讓楊輔清認同宗,那時候楊秀清已經是天國軍政統帥,楊輔清自然是樂意。
如果正軍師制度依舊存在,楊輔清始終是別人的手下而已。頂多上頭的人從楊秀清換成石達開或者別的什么人。若是能夠讓老兄弟們參與推舉六部尚書,石達開當天國執政官,楊輔清的地位也就從對別人俯首帖耳的手下,真正成為了擁有一定權力的老兄弟。選擇支持林鳳祥的話,明顯對楊輔清更加有利。所以不管石達開數次對楊輔清使眼色,楊輔清卻是一言不發。
隨著沉默時間的延長,石達開感到了越來越大的壓力。如果林鳳祥此次是來奪權的,石達開也不害怕。太平天國現在的兩大實 力派中,林鳳祥作為北伐三丞相的主將,對北伐軍有著極大影響力。安徽在韋澤治下推行了完糧納稅,雖然比起正規的官府制度差很遠,不過好歹能夠維持戰時體制。三丞相麾下有十幾萬兵馬,其中有近萬廣西老兄弟,有兩萬經歷過北伐之戰的精銳。比起西征軍,絕不遜色。
即便如此,林鳳祥也是沒辦法和石達開爭權,兩人的地位與號召力相差太遠。老兄弟們不會真正服從林鳳祥的。
但是林鳳祥從一開始就堅稱支持石達開統領天國事務,這就讓石達開無處發力了。而且林鳳祥一面讓天王親政,另一方面又讓老兄弟們大大獲得了發言權。如果石達開能夠開翼王府,六部尚書就能成為石達開收買人心的籌碼。經由林鳳祥這么一攪局,六部尚書現在成了老兄弟們認為自己本來就該占據的好處。石達開手中的籌碼大大縮水。在此時,他這個總領天國事務的地位就變成了立刻要承擔起責任來。
上頭有天王洪秀全,下面有林鳳祥這樣的實力派,再有一眾具有一定發言權的老兄弟。石達開覺得這個總領天國事務的職務更像是一個燙手山芋啦。
石達開內心期望著這樣的沉默能夠繼續下去,至少在此時,天王洪秀全更多的被人認為是不支持這樣想法的人,一旦這次會議結束,石達開就能在私下的溝通里頭把所有責任都推給天王洪秀全。
“諸位兄弟,我覺得林兄弟所說的不錯,可以這樣整頓天國秩序!改翼王為義王,待得下詔書確定了六部尚書的人選之后,詔告天國。義王開始上任。”洪秀全說道。
這下石達開被惡心壞了,洪秀全軍事和行政能力很有限,不過是普通人中的中人而已。可玩起政治把戲來,洪秀全卻是非常精通。看著提升為“義王”是一個地位上的大進步。可要知道,這“義王”卻得由天王洪秀全親自封,還有一套繁雜的封王儀式。在眾多老兄弟的觀禮下,石達開跪在洪秀全面前接受冊封。這就是等于石達開要再次明確表示對洪秀全的屈服,接受洪秀全的領導。從現在天國的體制來說,洪秀全這么做還完全符合規矩。
接受吧,石達開不樂意。不接受吧,兄弟眼巴巴的瞅著石達開呢!他如果就這么掀了桌子,兄弟們可不會覺得石達開干的對。
到了此時,石達開完全明白了楊秀清當時很多看似非常過分的做法其實也是被逼出來的。只是楊秀清對洪秀全的能力并沒有低估,所以先下手為強。采取了幾乎是幽禁的方式斷絕了洪秀全與外界的一切聯系。石達開只看到了被幽禁的天王洪秀全,就真的小看了洪秀全。現在看,即便是遭到了楊秀清的幽禁,洪秀全依舊有能力把握住機會干掉楊秀清。洪秀全這樣的一個人必須用可怕來形容。
不過到了此時,石達開把心一橫。如果他繼續這么拖下去,局面只會越來越被動。與其被洪秀全步步進逼,還不如石達開主動的參與。想到這里,石達開起身說道:“天王,小弟不敢接義王的名號,用永安時候的名號就不錯。不過既然兄弟們抬愛,我就擔起總理天國事的差事來…”
沒等石達開說完,一眾兄弟們都齊聲歡呼起來。聽到眾位兄弟的歡呼,石達開的心中也勉強變得好受了一點。
新的構架開始的時候需要很多時間來調整,任何一個問題都不是簡單的就能與有著不同利益需求的很多人達成一致的。不過黃河決口改道,為太平天國贏得了寶貴的時間。
左宗棠剛到浙江,一時半會兒根本無力組建軍隊發動進攻。江南大營的張國梁在張應宸手中吃了敗仗,重建精銳部隊同樣需要時間。至于皖北的江忠源和李鴻章,也受到了黃河改道的影響。
歷史上黃河南下改道總是一場可怕的災難,向北改道反倒影響比較小。可黃河改道之后,曾經流經徐州的黃河徑流大大縮水,這讓同處皖北的捻軍獲得了不小的行動自由。原本必須靠大量船只才能渡過的黃河在一些地方甚至能夠涉水而過,江忠源與李鴻章必須拿出更大的力量對付活躍起來的捻軍。
至于徐州方面,山東在滿清一朝素來是動亂之地,已經有一小部分山東方向來的土匪隊伍開始在蘇北和山東邊界活動。雖然這幫人數量根本不足以影響局面,可沒人敢對此等閑視之。大部分徐州官員都認為未來會許會有更多山東籍土匪出現。他們的注意力更多的放在了北邊而不是南邊。
這就給了太平天國一個極為難得的機會,天王洪秀全終于有機會清洗一下在天京之變中染滿了鮮血的雙手。翼王石達開也能夠對自己進行更進一步的包裝整理。至少在這時候,太平天國的中央政府緩慢卻沒有停頓的開始重建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