僅僅兩個多月,不到三個月的時間,小夏辛辛苦苦攢下的三十枚銅鼻就全沒了。小九雖早就預見了這一切,但事實比他所料發生得更快。
這三十枚銅鼻是分三次給的,站在其舅的角度,后面兩次得到銅鼻,其實一次比一次更輕松。因為他已經知道該怎么做、又能得到什么了。此所謂輕車熟路,行事習慣就是事實經驗的總結。對于其舅這種人而言,這也是某種意義上的“簡單”與“樸素”。
第一次拿出十枚銅鼻的過程已不必多言,第二次拿的時候,小夏心想這次總該結束了吧?等到第三次拿的時候,小夏幾乎都要崩潰了,實言告知父母手中已無積蓄,這次的確是沒有了。其舅到她家索取更甚,其母還悄悄到別院來找過小夏。
小九一而再、再而三地看到這一幕,已隱約明白先生所說。小夏的三十枚銅鼻沒有了,這件事的輪回也就暫時到盡頭了,但仍在更大的世事輪回之中。
太落是知道這些事的,非常生氣,想將小夏的母親攆走、不讓她進門,但是被小九暗中攔住了。反正其母再找小夏,小夏也拿不出銅鼻了,找就找吧,不消停也該消停了。
小九只是讓太落平日多寬慰小夏,反正這件事太落也知道了。太落倒是給小夏出了個主意,或者說幫著小夏給她父母出了個主意——怎樣才能避免其舅再來滋擾?太落讓小夏的父母在其舅下次再來索要財貨之前,便主動過去一趟,找其舅只為一件事——還錢!
就說家中有急用,比如要買田、買牛、修繕房屋,或者小夏將要出嫁置辦嫁妝之類,催其舅父舅母盡快還錢。已借出三十枚銅鼻,與其他的零碎財貨不同,可是一筆很清楚而且不小的數目。
以往都是小夏的舅舅、舅母跑到小夏的父母那里去要錢,現在反其道而行之,讓小夏的父母以有急用為借口跑到其舅家去要錢,也不能說是要錢,只是讓對方還錢。
小夏聽聞此計,下意識地說道:“這怎么可能!錢財到了我舅舅手里,就別想再要回來。”
太落搖頭道:“我根本就沒指望你們能把錢要回來。但如此一來,你舅舅不會再上你父母那里滋事,甚至會遠遠躲開。以往他每次拿走幾升谷、幾尺布頭,這賬是沒法算的。但這次不同,三十枚銅鼻的賬很清楚。既清楚就可以去要,最好是見一次就要一次,如此便能不受其擾,甚至其人都不會再登門。”
小夏有些遲疑地抬眼道:“若是這樣,不是連親戚都沒得做了嗎?…而且是否會遭鄉鄰議論,我將錢財看得太重了,乃至不顧親戚?”
太落和小夏在屋里說話,小九在院子里都能聽見。不是他們的聲音太大,而是小九自幼耳聰目明,特別是最近一段時間以來,知覺是越來越敏銳。
聽見小夏這句話,小九差點沒被噎著。當初小夏借錢是為了什么,絕不是為了借錢而借錢,目的不就是想讓她舅舅不再去滋擾嗎?如今無錢可借了,太落出主意讓其父母去追債也能達到同樣的目的,為何還要疑惑,難道她很喜歡跟這樣的親戚往來嗎?
太落反問道:“做親戚?理所當然之事都做不到,還想著做什么別的?”然后語氣一轉,又小聲勸慰道,“你可以先將這個辦法告訴父母,他們用不用再說,若今后仍是不堪其擾,那就不妨一試。”
太落走出屋子,恰好看見院中的小九,他對公子倒無隱瞞,將方才的事情又說了一遍。小九挑大拇指道:“太落叔,還是你的經驗老道,這個主意不錯!”
太落的神情有些靦腆也帶著些許得意,捻須嘿嘿笑道:“畢竟多活了這么多年嘛!”
太落給小夏出主意的情形,遠方山中的虎娃和子丘當然都“看”見了。子丘若有所思道:“這位管事出的主意,倒是針鋒相對,施其所不欲。若無教化,民不知禮。然而教化何來,知從何啟?
若懵懂不知其所行是對是錯、有德無德?倒可以仔細想想,對他人所為,是否己所欲受?圣人觀諸世事,以行教化;世人各守之,此為禮。”
這已是子丘所謂“禮”的極簡之意了,那就是什么事該做、什么事不該做?這種經驗是從社會生活自身得來的,然后經過總結提煉成教化,才有諸般禮儀、禮法、禮數等等,有每個時代、每個地域所提倡的行為準則和道德規范。
小夏的舅舅自己愿不愿意有他本人這樣的親戚?當然不愿意,那就不要去做這樣的親戚!
虎娃微微點頭道:“道至簡,難言,難在歸其根…你此番感悟,其實也是修煉九境陽神化身之道,亦是天帝成就之道。”
有時要將復雜的概念以簡單的方式說出來,反倒是最難的,因為這接近于回歸事物的本源了。虎娃后面那句話,講的則是修行。
修煉九境陽神化身,在堪破生死輪回境之后,理論上可以斬化身無數,宛若世上眾生,這就是一個如何與自己相處的問題。見眾生如見我,見我如見眾生,而后才能真正超脫輪回之外。
若說如何與自己相處,天帝開辟帝鄉神土,則是自我實現的極致了,甚至已經達到了境界的終結。那么在這個終結之后呢?就是倉頡正在虎娃的指引下所欲求證的境界。大道恒存,不在于子丘明不明白,也不在于小夏的舅舅明不明白。
子丘側身向虎娃行了一禮道:“先生為我師。”
虎娃問道:“你已有所見,欲往昆侖仙境尋你師尊嗎?”
子丘:“我仍愿在這世間。大道無需子丘亦無需夏舅,但人自有所需。”
雖早有預見,也知勸阻無用,但當小夏真的將三十枚銅鼻全部借出去之后,小九還是挺生氣的。這種生氣也許只是孩子的賭氣,他開始是不知怎么說小夏才好,可是漸漸地也就不再賭氣了。這就是世事,總是一再地發生。
像這樣的事情,如果去的地方足夠多、經歷的時間足夠久,總是能看見不少。假如總為這種事情鬧心,心境必然紛亂,但生活中決不僅只有這么一件事,有高興的也有不高興的。
這段時間以來,除了思及小夏之事有點郁悶之外,小九其實很興奮、很開心。他有一個大秘密,就是經常能見到牛耳生白毫,次日便到山中聽先生講故事。
虎娃講的是倉頡的故事,并沒有半句提及具體的修煉,故事是直接從倉頡成就真仙之后開始的。有那么一位仙家,成就真仙后踏過了九重天仙界的建木九枝世界,又進入各處帝鄉神土,拜訪古往今來的列位天帝,行游于無邊玄妙方廣與人間…
別說是小九,就連青牛都聽得津津有味。九重天仙界、神農原仙界、昆侖仙界、瑤池仙界、北冥仙界,都是什么樣子有什么來歷,其中生活著怎樣的仙家,這幾乎是凡人根本不可能聽聞之事,通過倉頡的經歷卻可了解。
虎娃講的都是自己所了解與見證的事情,倉頡這個人本身就有很多故事。比如當年在之江城中“當街賣盆”之類,則非常有趣,還貫穿了中華之變遷、世事之輪回。倉頡的故事中當然也有虎娃本人出現,但虎娃并沒有對小九點破。
兩個多月,小九見了虎娃二十多次。在太落給小夏“出主意”后的第二天,小九又來到山中見到虎娃,虎娃卻告訴他,倉頡的故事已經講完了。小九意猶未盡道:“怎么會講完了,他一定還有別的事情!”
虎娃笑道:“當然還有別的事情,誰的故事都是講不完的,只我今日對你只講到此處。你覺得倉頡先生很有趣,可他在故事中并非凡人,而是行游于天上人間,聽這樣的故事,雖心向往之,凡人亦無仙家之能,你聽了這么多,又有何想法?”
小九抓住機會問了最關鍵的問題:“人當知何以為生,更應知此生為何,我想知道他是如何成為那樣一個人的?”
虎娃笑道:“此事我未曾見證,但我可以給你講另一個人的故事,此人名叫虎娃,在倉頡先生的經歷中也曾提到。他的故事,應從巴原北荒時講起,那時他的年紀比你還小,亦是個并無修為的凡人。”
小九:“先生今天就講嗎?”
虎娃搖了搖頭道:“還沒到時候。”
小九:“那要等到哪天?”
虎娃很突兀地問道:“小夏那三十枚銅鼻,都沒了吧?”
興致正高的小九仿佛是被潑了盆冷水,郁悶道:“我早就說過!”
虎娃:“感覺怎樣?”
小九:“鬧心!”
虎娃:“所以接下來,我要給你講人間事了。你的天生福緣太好了,但在這輪回世事之中,可曾察心境漸漸沾染,若明鏡蒙塵?”
小九天生不凡,無論資質和悟性皆過人。但是另一方面,孩子剛來到世上,都是明澈的心境,可是在世事中經歷得越久,無意間的沾染便越多,這便是輪回中的常態。其實小夏的遭遇,是世間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瑣碎小事了,它總會發生在身邊、讓人去經歷。
若是一天到晚琢磨的就是這些,卻跳不出來,心境只隨著世事而走,往往難以復歸于清寧。小夏的事情當然不可能不和小九發生關系,不可能不對小九產生影響,但虎娃的問題是,小九經歷了這些事,心境是變得更清凈了還是更渾濁了?
小九一時發怔。虎娃未等他回答,便接著開口道:“輪回中可見混沌,混沌中復歸清明,這便是初境之道。若混沌中所見只是污濁,不得復歸其明,便不得修為。”
青牛聞言下意識地抬起了頭,老爺說話當然是帶著莫名仙家神意的,此刻仿佛有心印留于小九,解說的就是種種突破初境、得以修煉之法。老爺并沒有明確地指出應是哪一種,小九若有感悟,便可行之。
小九辭別先生回到別院,第二天,他突破了三境修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