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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百六十三節 推讓復土之功

  菏澤明的使者經過求見,站到了健布的面前。

  這是一個三十來歲的健壯漢子,微微帶有幾分阿諛和不安,他帶著菏澤明的意愿,自有一番套路,要先告訴健大將軍布,他們的汗王拓跋巍巍已經去了,留下了出人意料的遺言,讓陳國向東夏投降,然后突出菏澤明本人差遣他來向健大將軍布告知,示好,表示他們一派不支持陳國向東夏投降。

  這個時候,就應該是健布代表朝廷,拿出足夠的利益,做支持他們這一派的表態了。

  哪怕是敵對國,使者通報自己君王的逝去,等于是在報喪,而報喪的過程,除了死訊,還要總述人的生平進行評定,追謚廟號。

  當然,陳國是游牧人立國,沒有禮法上的約束,但使者仍需要對整個事情進行描述,對君王的死乃至君王生前的主張表達一種態度。而這種態度,使者要在投降的靖康國人面前是很難的,而且他只是菏澤明派來的使者,而不是陳國國君死亡,陳國大臣商議之后,代表陳國的聲音。

  當然,菏澤明也可以選擇辱罵和批駁拓跋巍巍,但這樣一來,他就會被陳國人孤立,包括自己的部族人。

  而一旦他這么做,靖康朝廷也會看輕他的分量,他把自己從陳國孤立出去了嘛。

  菏澤明不肯干這樣的傻事,派人也派得急促,使者自然想繞過這個話題,因為這對他本人來說,應對起來太難了。

  健布卻很關注這個。

  這不全是從使者對待自己國君的禮儀上作要求。

  拓跋巍巍怎么死的,也就意味著是正常死亡還是非正常死亡,有沒有臣弒君?內部有沒有叛亂。

  拓跋巍巍被追認了什么廟號,意味著大臣和百姓們對他的認定。

  拓跋巍巍生前對朝廷歷來的態度要總結,新當權的人有沒有選出來,是堅持呢,還是改弦更張?

  而今形勢下,陳國還會不會負隅頑抗?

  于是,健布想知道什么,使者想繞什么?

  雖然使者告訴說拓跋巍巍有遺言,讓陳國向東夏投降,解釋了一些什么,但這不是官方的腔調。健布不了解陳國,不能說來了一個不知道多大的人,誰?什么地位?怎么證實?就一張口什么都往外許。所以他挺冷淡,問幾個問題,又見使者支支吾吾,一揮發使者,告訴說:“你們汗王好歹也是一國之君,應該獲得應有的尊重,本將不會趁機進攻你們這支哀兵,反而會派遣使者吊唁。”

  雖然對使者顯得冷淡,但使者的意思,健布都已經明了了。

  拓跋巍巍死了,死的時候可能真的有遺囑,像使者說的那樣,拓跋巍巍讓陳國投降東夏,陳國內部有人動小心思,轉過來要投降朝廷,如果真是這樣的情況也罷,如果是假的呢?拓跋巍巍死了,死了之后,遺囑是離間靖康和東夏,為他們的繼承人謀取一條生路呢?

  靖康和東夏為他們向誰投降相爭,失敗的會不會敞開一條大路,把他們就放了?

  不過,健布相信他和狄阿鳥之間的信任穩固。

  他也相信在這一點上,雙方都會不約而同。

  你愛向誰投降向誰投降,狄阿鳥還是要把陳州交給朝廷的,向誰投降,不過是給誰巨大的榮譽而已。

  健布想了一下,決定派個人去問問狄阿鳥,陳國人有沒有相反的說辭,跑他那兒也走了一遭。

  君子相交就是這樣的。

  但是底下人,卻是各種建議,吵得莫衷一是。

  健布總為此覺得心累。

  也看著都快半夜了,下頭爭執讓他們爭執去,他起身走了。

  外面涼風陣陣,他心內也是清涼的。

  健布沒有別人說的對狄阿鳥不提防。

  但他還真的看不上這些陰謀詭計,包括皇帝的陰謀詭計。

  狄阿鳥如果真要想搶占陳州,他會圍殲拓跋巍巍的軍隊?等兩國打得筋疲力盡了再出手嘛。也好,人是可以中途變卦的,可是人家以三萬上下的軍隊入陳州,已經在向天下人表明自己的態度,人家要進陳庭,是在爭功,但是這爭的是什么功?為雍人復土的功,這也是在向天下人表明一種態度。

  很多事情,將帥的決定是有限的。

  他皺起雙眼,抬頭去尋找那一輪明月,瞅著那輪明月,看得出神,身軀站得像雕像一樣。老兄弟洛賓跟在他身后,輕聲說:“君帥。我知道你喜歡東夏王,心里怕是真的把他當成了子侄,可是你要注意呀。萬不可…”

  健布轉過臉來,反問:“萬不可什么?”

  洛賓又要說話,健布舉手制止說:“陛下的意思,我心里清楚。他想趁機剪除一個威脅,在故意利誘狄阿鳥。狄阿鳥不知道嗎?狄阿鳥不是殘暴的昏君,受東夏人擁戴,中原底層的百姓和軍士都對他抱以好感,盡管有人不遺余力地丑化,有什么用呢?除了少年時候有點荒唐,人家行得比一般人端正。”

  他淡淡地說:“阿鳥初去雕陰,王志就與我書信不斷,我本來說讓王志給他一些機會,覺得從他的戰績上看,他是能打仗的,用好他,能助王志保雕陰不失。結果呢?王志給我通書信,那里頭的內容真嚇了我一大跳,他竟然用盡了褒揚之詞,說,‘有膽識,奉公克己下士,一諾千金,仗義疏財,長于謀略,用兵如神,志必以師事之’,我當時就想,這王志犯渾呢,他那年十八還是十九來著。你能用這樣一些詞語來形容一個年輕人嘛,還要拜他為老師。好嘛。怪我,說用好他能保雕陰,王志定是太聽我的了,極力美化。結果不久之后,健符去了,也在給我通信,不在之前最后一次給我寫的信里,說他不但通書文,竟然還會算賬,能為國家揪蛀蟲。我當時嗤之以鼻呀。我說這家伙父親死得早,顛沛流離的,他能識書文就不錯了?他能打著算盤找摸人家官場的道道?裝模作樣而已。但事實又證明,他可以,天行健,君子當自強,父親雖然不在了,無人管束,又顛沛流離的,幾個人可以保持克制力,能夠好學上進,同齡人幾乎無人可比呀。”

  他嘆了一口氣,說:“當時皇帝的意思我也猜了一點兒。皇帝就是想壓壓他,殺一殺他的野性,我也這么看,同意皇帝這么做。結果,壓不住。他在雕陰贏得了巨大的聲譽,全天下的人都知道,又是建牧場,又是修渠,又是找農作物,又是開辦學堂。苗頭就出來了。我知道為什么皇帝最后不用他,而是發遣他就藩,就是發現這個人壓不住,頭上頂塊石頭,芽從一旁發,最后把石頭給頂翻。皇帝不敢留他在身邊用,一個輕巧打發了。但是你換個方式看,為什么朝廷要對那些奇才畏之如虎呢?”

  他跟洛賓說:“我就理解不了。我不敢說陛下,氣不過,我就說有奸臣。你說,哪有把人才往外推的?”

  他又說:“這都過去了。再提也沒用。只說對于一國之君而言,他更是無可挑剔,立國之后,五年沒有動過大陣仗,不修宮殿,推行新政,完善律法,強軍富國,愛民下士,東夏人奉若神明。這種擁戴,當今天子也比不了他。當然天子也是圣明的,但是國家有沉疴,自然比他難。你知道吧。現在他的意志就是東夏一國的意志,與同仇敵愾的一國相爭,國再小,亦眾志成城,豈可輕視?不是朝廷消弱或者吞并東夏的時機呀。百姓們,將士們都有眼睛,所以呀,誰無故生非,誰不得支持。誰不得支持,誰就要戰敗。這是我多少年來明白的道理,戰爭打是的軍隊,又何嘗不是人心?百姓、將士不愿意作戰,覺得你不對,被你押著上戰場,豈能戰勝敵人?”

  洛賓苦笑說:“這些是大道理,但君帥要為你自己考慮,這一仗結束,東夏王一定認為他不欠朝廷的了,再加上他能打仗,誰知道將來會怎么樣呢?君帥親近他,這會出大事的?”

  健布笑道:“出什么大事兒?殺頭?再說了,我是把他當成子侄,但是在大是大非面前,我會傾向他嗎?我只是老了,希望有一代名將接替我的位置…為咱們雍人拼殺。我甚至都希望他狄阿鳥突然滅國,走投無路來長月,要是那樣,夜里我都笑醒,能是當他子侄就不這么去想了?”

  洛賓說:“可是別人不知道呀。”

  健布冷冷地說:“他們不知道。我就讓他們知道。他們以為他們得罪狄阿鳥,針鋒相對就是好事嗎?現在看著他是威脅,得罪了,甚至他死了就是好事了?東夏沒了他,由于他所收到的擁戴,更不會并入朝廷,說不定國家反倒延續下去,他一位掌權的部將以為他復仇的借口年年擾邊,歲歲侵犯。就算四分五裂了,實力不強,還能像現在一樣嗎,他們缺衣少食了怎么辦,打我們,打不贏就跑,一跑就是大漠深處…會是什么好事嗎?大臣們敵我意識太強,得出來的想法就不對。”

  洛賓開始嘆氣了,他勸不了。

  健布打鼻孔里噴出幾絲嘲諷,淡淡說:“阿鳥他是雍人。雍人與雍人天然相親,血脈相近,治國理念相似,厭棄戰爭,就算起起摩擦,偶爾打一仗,他也比外人好相與。他治國念頭離不了強國富民吧,不是游牧人的征戰為耕作吧。有些人起心動搖他,就是在唯恐天下不亂,就是取悅君上。”

  洛賓怕他說教下去,連忙提醒說:“君帥,夜深了。”

  健布“哦”了一聲,大手揮著,鏗鏘有力地說:“那回去休息。明天看陳國是不是真降,要是投降,就是鬧著投我們,我們也要請狄阿鳥來受降,他是功臣,戰爭是他打贏的,他還年輕,他需要大功業。”

  洛賓又嘆氣。

  跟一輩子了,這是啥人,他能不知道?

  你跟朝廷的將領讓功也就罷了,你能給別國的君主讓功?你說老了,不需要功績了,不要就不要了,朝廷呢?

  朝廷怎么看?

  朝廷要不要輿論?

  朝廷要不要一份功績來給天下人看?

  他理解不了,一路都在搖頭苦笑。

  帳邊的衛士沖他們行禮,健布已經拉開簾子,正要進去,身后有人趕過來,大喊:“君帥。陳國又來使者了,要私下見你。”

  這次是李景思偷偷派的人,是李景思當年的一個部下。

  健布和李景思打過交道。

  當年他伐拓跋氏,李景思出現過,見了李景思的手下,手下一說,健布就回憶起來了。

  在帳中坐下,這回來的使者才是什么話都講。

  他說:“大將軍。我們都是無家可歸的人。心還是在朝廷。我們將軍更是如此,只是命運撥弄,他娶了汗王的女兒。汗王對他,猶如親生兒子。到陳國快滅亡,他才違心出來…大將軍要明察呀。”

  健布點了點頭。

  那人又說:“我們將軍其實有點恨大將軍,當年大將軍不肯懷柔,而那時,他同情拓跋氏的人。”

  健布笑了。

  那人害怕健布質疑或者生氣,連忙補充說:“不過,這都是過去的了。多年以來,將軍時刻想歸國,心都在朝廷,不知給朝廷送走了多少有價值的消息,甚至汗王都心知肚明,故意不揭破他。”

  健布冷笑說:“這怎么可能?拓跋巍巍雄才大略,能容忍他這么干?”

  那人猶豫了一下說:“確實是雄才大略,但他更在意那些堅貞之士,反而敬重我們將軍這一點兒。只是凡事盡量少讓將軍知道。汗王是在等。等那些心在朝廷的人回心轉意。雖然大將軍可能會不高興,但是汗王,真的是一個了不起的人,有容人之量,有大氣度,推崇忠義之士。所以,陳國要滅亡的時候,我們將軍只得回報之。”

  健布除了在狄阿鳥那兒,這是少數幾次聽到稱贊拓跋巍巍的正面言辭。

  也正因為如此,他感覺到了這一次,使者是向他完全交底。

  那人又說:“可是汗王死了。將軍不想便宜東夏,想向朝廷投降,沒有任何條件,只求朝廷能夠少殺人,不殺人,尤其是汗王親生的王子們。”

  健布微微點頭,表示贊許。那人說:“將軍已經控制了形勢,請大將軍盡快上報朝廷,給他們官爵加以安撫,盡快接收。”他掏出來幾張紙,放到健布面前,輕聲說:“這是在軍中的一些重要人物,請大將軍過目,酌情安撫。將軍說了,安撫是希望朝廷能有收攏人心的舉措,而不是他的條件。”

  健布說:“我想知道,拓跋巍巍不恨東夏王,他為什么有遺言,讓你們投降東夏王呢?”

  那人嘆氣說:“具體我也不是很清楚。當時汗王身邊圍著的都是一些重要的人物,我就聽說,汗王說,東夏王仁厚,會善待陳國人,而投降了朝廷,朝廷也許會給大人物官職,但是不一定會給予尊重,也不一定會善待百姓。”

  健布心中猛一緊。

  那人看健布的臉色不對,生怕觸怒,又說:“這都是聽說的。我覺得應該不會這么認為吧。汗王不恨東夏王才怪。是他把本來打完東夏壓到中線,對付朝廷的兵力殲滅了個干凈。這一戰敗了之后,陳國就已經不行了。”

  健布給他擺了擺手說:“我知道呢。這是英雄們在惺惺相惜呀。東夏王也讓我給拓跋巍巍以尊重。”

  他失笑說:“都是看得很準的人。”

  他想了一下說:“雖然拓跋巍巍與朝廷打了十數年的仗,但他本人確實是個英雄,需要不需要朝廷幫助發喪?需要的話,我一定全力支持,并且予他足夠的禮數和尊重。此外,我還上奏朝廷,請朝廷追謚他。”

  那人翻身就跪下了,連聲說:“大將軍英明。汗王雖有倒行逆施,但不失一位受人愛戴的君王,我雖是雍人,亦感念之。”

  健布起身把他托起來,說:“現在朝廷更重視與東夏國的關系,受降和接收上,我想讓人把狄阿鳥請來,由你們向他投降。”

  那人一下激動了:“大將軍。為什么?我們為什么要向他投降?別說將軍不肯,我也不肯呀。他何德何等?”

  健布嘆氣,問他:“營里的人都是你這想法?”

  那人說:“大臣多數都是。只是汗王有遺命。士卒嘛,可能愿意投降東夏王的多一些,我們占領過東夏人的營地,里面的食物充足,軍械精良。他們都說東夏王對士兵好,對百姓好…而且,東夏也放了很多陳國士兵回家,都在說他的好。”

  健布淡淡地說:“這不就是了嗎?”

  那人說:“可心里覺得不舒服呀。向一個外人投降?”

  健布輕聲說:“你們的心思。我懂。但是東夏國為了這次西征,犧牲很大,作為盟國,需要謙讓戰功呀。”

  那人低頭不語。

  健布又說:“他已經明確表示,除了他一手操縱的起義軍民,陳州的地方、百姓和軍隊,他一概還給朝廷。”

  那人震驚道:“什么?他東夏什么也不要?”

  健布說:“是呀。人家就要個復土之功,還有什么可爭的呢?”

  那人點了點頭,說:“既然如此,我回去說給將軍知道,想必他也愿意聽從大將軍的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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