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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百六十二節 笑中三昧

  生有無盡好,死則萬事悲。嗚嗚的河水仍不停歇地鳴奏,眾人低泣悲回,像要把無窮無盡的傾述注入。

  拓跋巍巍陷入了昏迷,任人呼叫不醒。

  李思景和幾個大臣商議一番,決定趕緊趁東夏沒有打到王河,召回軍隊。他四處下令:“召回兵馬保護汗王,但不要告訴他們汗王的情況。”

  軍隊被運回來一部分的時候,拓跋巍巍醒來了一次。

  這一次,他精神好了很多。

  眾人似乎感到心安,趕緊來問計,沒有他,是戰是降?是跑是留?

  拓跋巍巍掃視他們,輕聲說:“看來只能趁我還活著。”

  他劇烈喘著氣說:“再次告訴你們,降東夏,不要降朝廷。狄阿鳥他為人寬厚,哪怕不許你們官祿,卻可以善待你們。你們不懂得寬厚的含義呀。當年我哥哥一心殺掉我,但是他臨死的時候,卻想起了我…給至親的人叮囑說,只有我可以依靠。你們不懂嗎?你們不知道寬厚的品德在草原上是多么珍貴嗎?如果不是我善待那些巴特爾,麾下哪里有那多的英才呢?”

  他又說:“等國師從對岸回來,就說我不要他了,讓他歸鄉吧。他老了,不要讓他為你們的事操勞。若他冒險回鄉由他,若他愿意在王河邊上隱居,你們都要為他保密,也別打攪到他。在靖康人眼里,他是奸賊,在我們拓跋部的眼里,他何嘗不是天神?當年老拓跋人雖然善戰…卻是怎樣一個境地?每年春上,很多將士們都帶著必死的心出去四處作戰,為的是給部族省糧食,那時的孩子,只要身子弱一點,像阿爾蔑一樣,就要被父母含淚掐死,我格外疼愛阿爾蔑,不是他喜歡讀書,是因為我總想起那過去的一幕一幕。人說我恨部族中那些在我小時候嘲笑我穿絲綢的人,我恨嗎?我不恨,我知道,很多人一輩子也沒有見過絲綢…”

  他伸手撫摸一下他的兒子,又握握李景思的手,喘息說:“你們都是我的孩子。阿爸疼愛你們的心是一樣的。如果我死了。陳國僥幸幸存,就把汗國交給拓跋曉曉,你們都要聽他的,不是你們不優秀。而是你們打的仗少,軍功不夠顯著,若是軍功不夠顯著,就鎮不住人心呀。”

  李景思沒有吭聲,拓跋巍巍的兒子卻不謙讓,嘟囔說:“他還打過很多敗仗呢。”

  拓跋巍巍笑笑。

  過了一會兒,他又說:“陳國也不可能幸存了。就算靖康想讓它保存來對付狄阿鳥,狄阿鳥就在一旁盯著,他肯嗎?阿爸也是希望你們能夠和睦。我好累呀,雖然有很多的事放心不下,但都無能為力。我能告訴你們的,就是讓你們投降東夏。我們草原人也是人,與雍族同源,憑什么他們做兄長的能欺壓我們這些人?憑什么他們的守將在邊關宣揚我們拓跋氏的耳朵好吃?”

  他閉上眼睛悠悠地說:“在我幼年的時候,我母親是和親嫁入拓跋氏的,她其實并不是公主。可我父汗卻很高興。他希望和天子結親,他覺得有身份,他也以為他和中原人從此和睦相處。他一心親近中原。可是就在我5歲的那年,他變了,他打仗回來,把我從乳母懷里揪出來,一腳踢在我身上,喝道:‘靖康狗,給我滾。’我很恨他。他是我父親呀,他怎么能這樣對我呢。可是后來我才知道,那一年,靖康人挑撥慕容氏對我們用兵。十三個拓跋氏人在邊關被人割了鼻子和耳朵下酒。我母親因此再得不到父親的寵愛,到處受人欺辱,最后死于饑餓。我也不知道怎么活下來了,而且很壯實。兄弟們吃肉,說我只配吃草…我自己打獵,抓老鼠,撬沙參。我那時只有一個念頭,我也是吃肉的,我不但一個人吃肉,還讓全部族的人都吃上肉。”

  大臣中不乏老拓跋人,哭得嚎啕。

  拓跋巍巍又說:“我從來不以締造一個汗國為榮。從來不。我為一個父親,養大了很多孩子為榮,為一個首領,讓部族多降生了很多嬰兒,并且能夠養大為榮。每當我在戰爭中恐懼,我就用這些激勵自己…占據陳國不走,不是因為我貪婪,而是我覺著它足夠富庶,能生養我們拓跋氏人,結果呢,卻榮于陳州,敗于陳州。”

  他突然之間,不知道是恍惚了還是回光返照了,大叫一聲抓住李景思的手,喊道:“不要降靖康。不要讓他們再次驕橫,割我們的耳朵下酒。”

  大臣們紛紛哭道:“不降靖康。”

  他安心了,躺回去,慢慢地攤開雙手,含糊地說:“以后讓拓跋神保佑你們吧。”

  范國師嚎呼著從河對岸回來,坐在筏上,老臉全是鼻涕和眼淚。

  然而,他還在河中心,河這岸就開始喊靈:“汗王去了,回到拓跋神身邊了。”

  范國師猛地站起來,似乎是呆了一呆,又似乎是晃了一晃。

  片刻之后,他大喊一聲:“汗王呀。我隨你去了。報答您一生的知遇之恩。”

  喊完,他猛地扎到往王河去,擺渡的士兵沒抓住,哭著跪了下來。

  河岸上不斷有人哭喊:“汗王去了。我們拓跋氏的太陽滅了。沒有了汗王的保護,我們怎么辦呀。”

  河對岸又回來了很多士兵,有一些是被東夏打散的,又跑回王河的。

  他們有的跪著,有的站在河對岸,有的呆呆的,有的嚎啕大哭。

  有人悠悠地說:“上天降生了東夏王,為了他能走得更遠,于是收走了我們汗王。”

  李景思再一次說服幾個大臣說:“汗王雖說讓我們投降狄阿鳥,可汗王去在王河的岸這邊,東夏軍隊及時上來,也是在東岸,我們需要在這里治喪,一時走不脫,靖康兵會更快來到我們面前呀。”

  這只是他對外的說辭,緊接著他問:“狄阿鳥能給你們什么?投降了靖康,憑借各位的力量,靖康是要用高官厚祿收買你們的呀。”

  大臣們都默不做聲。

  畢竟拓跋巍巍剛去,臨終的遺言不好違背,但他們心里卻是認同了李思景的話,投降狄阿鳥,戰敗而降,狄阿鳥的東夏國幾乎不保留封臣。

  何況他們仍是既仇恨東夏,又看不起東夏。

  李景思一個人表演說:“東夏殲滅了我們三十萬軍隊,毀滅了我的岳父,你們要是投降他,就是我的敵人。現在汗王的衛隊由我在指揮,誰投降我的敵人,我就毫不客氣的地斬殺誰。”

  終于,一直與李景思不和的上柱國菏澤明突然表示自己的支持,他自然不是怕李景思手里的衛隊,而是狄阿鳥確實只會從他手里的東西,而給予不了他任何他缺少的。他說:“李景思將軍說的一點也錯。正是因為汗王有遺言,而我們力主投降靖康朝,這是功勞。”

  他不像李景思是嚇唬,而是趁機剪除異己,走到一名大臣身邊,問:“我說的話對嗎?”

  那大臣也許心動了,卻因為與菏澤明不合,此時冷冷地說:“我只聽汗王的。汗王讓我死,我就去死,我不會因為他死了,就更改他的遺言。”

  菏澤明拔刀就把他砍殺。

  眾人要動,李景思立刻調了衛士上來。

  他發現拓跋巍巍的兒子也要干涉,連忙走過去,低聲說:“阿弟。阿爸死了。你也要為你自己考慮。靖康是正統呀。靖康可以給你冊封一個名分,給你官爵呀。”

  拓跋巍巍這個兒子本身也沒什么才能,聽了就不再吭聲。

  菏澤明耀武揚威一番,回到他們身邊,淡淡地與李景思說:“投降靖康。我是用實際行動表示對你的支持。但是我們不能一廂情愿。先要弄清楚,靖康人怎么對待我們。這樣的事要趕緊安排。”

  李景思給他作了個請的動作,帶他出去說話。

  他們出來看了看天色,天已經黑了,靖康人的營地已經扎了過來,擺出團團圍困的架勢,一回頭,王河對岸也有營盤火光,那一定是東夏人的營地。

  李景思輕聲問他:“上柱國大人有何見教?”

  菏澤明壓低聲音說:“兩邊邀利。我們派個人去靖康人的軍營。告訴他們,汗王的遺命是要我們投降東夏人,看他們有何反應。”

  他笑了說:“李景思將軍是雍人。以前對你不住。這個時候,是回到你們雍人之中去,那是你的族人,這個功勞,就由我來要吧。”

  李景思為這樣的小人恨得牙根癢癢。

  但是沒有菏澤明,他就鎮不住其它大臣,殺光大臣,再投降,對靖康朝廷而言就沒有好處了,反倒會惹非議。

  李景思同意說:“上柱國盡可安排。”

  菏澤明拍了拍手,找來一個自己的族人,輕輕安排,然后拍了拍他的背,讓他連夜去靖康營地去。

  健布親自上來的,就在營地。

  他沒有想到人家狄阿鳥根本不是在逼他出兵,利用敵人急援陳都,騎步兵拉開距離,中道埋伏。

  不過這對他來說是一件好事,有個敬佩他參軍主動給他出主意說:“君帥擅專之嫌眼下則解,您就說狄阿鳥給您透漏了軍情,您判斷他能打贏,害怕他獨占戰勝之利,不及請示,果斷下手,皇帝必不怪罪,反倒要褒獎您的功勞呀。您看對面,拓跋巍巍的大帳都在,還有人傳,說他死了。”

  健布冷淡地回應:“大丈夫以此伎倆給自己脫罪,豈不受天下人恥笑?何況我于眾將士相約時說得清清楚楚,此時反口,不是要告訴將士們,他們以后可以擅專而不擔責任嗎?我健布何惜?身呢。義呢。”

  他擺了擺手,把灰溜溜的參軍打發走,自己端坐在轅門中,突然輕笑一下,突然又輕笑一下,自言自語說:“陛下呀。你真是找了個好女婿。果真在為天下唱。這一戰結束,戰爭就結束了吧。”過一會兒,他又自言自語說:“老夫等于與你搶功了呀。本是你一個人的功勞,可那青史之上,怕老夫也不得不分一筆了。這個功勞令人羞愧呀。唉。當年我要是早一步找到他,招他到麾下教養長大多好呀。就差了一步,找到的時候,他已經在武縣和朝廷軍隊作戰了。”

  他笑了笑,又說:“老夫老了,與你何掙?全給你。虛名不全是好事,你背得義越多,你越在乎,將來就越不會負,邊患就不會起。”

  他哈哈大笑。

  想到日后若干年,東夏一想起兵犯邊,他狄阿鳥就愁眉苦臉,怕親手毀壞自己的聲名,健布就樂。

  他沒有謀臣們的彎彎腸子,一判斷起來,極為認準,笑完就還往外倒:“在意青史的人無一不是忠臣義士,我看他怎么辦?都說找不到他缺點,結果給老夫找著了,這橫練給他破掉,不知陛下心病去否。”

  他在笑,王河對面的狄阿鳥也在營里與眾將暢飲慶功,也在笑。

  他笑得眼淚都下來了,卻是夸健布說:“這老爺子還真是條好漢,不是皇帝的私人,而是國家的棟梁呀。”

  私下時,他對健布可沒有這么文明過。

  這一次,他畢恭畢敬地用了“老爺子”,可見幾分敬重。

  眾人想想堂堂上柱國,大將軍大司馬,萬戶侯,戰勝之日,一頭干草,自坐囚車被人押回長月,只怕皇帝也頭疼,是降罪呢,殺頭呢,還是無罪釋放,頓時笑得前俯后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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