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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百五十七節 敢為天下唱

  狄阿鳥仍然還留在東涼城。

  軍情分兩次送到,第一封軍情大半夜到的,狄阿鳥都已經要睡了,因為是不小的敗仗,底下人也不敢等他天明起床,把他喊起來交給他。他爬起來,湊到燈火下瞅,因為樊缺不自在,總結很是詳細,里頭還有自查和分析,狄阿鳥讀得格外詳細,撈到一桿筆,還蘸著紅墨圈勾。

  他腦袋里只有一個念頭,東夏人少,東夏每一個人的性命都很重要,東夏甲等軍府都是精兵,損失上兩百的戰兵就是不可忽視的大敗。

  對外言語行為上,他不乏狂妄與驕橫,但私下里,他看得很重、很重,這也是幾百數量的損失,大本營都不敢不立刻上報的原因。

  也許秦綱知道他背地里一絲不茍地面對幾百人的損失,會笑話他,但他卻不敢睡去,讀了一遍又一遍。

  讀是為了了解詳情,批勾是在樊缺的報告里找到借鑒,甚至找到報告之外的東西。

  朝廷陳兵東涼城一動不動,就讓他有一種芒刺在背的感覺,更不要說陳國突然集中兵力的跡象。

  他發現自己好像陷入了一場人盡敵國的危險。

  盟友不像是盟友,敵人只是他一個人的敵人。他在燈下緬懷戰死的將士,慘淡一笑,就像舔了一口傷。

  片刻之后,他就推門而出,低沉地招呼一聲夜晚輪值班的衛士,吩咐說:“給孤備馬,孤連夜趕往會寧。”

  出發之前,第二次軍情送到了,是趙過避敵鋒芒,調動敵人進行運動殲滅的建議,狄阿鳥沒有立刻就走,參考他的建議,在地圖上查看。

  片刻之后,他手邊多出來自己羅列的三條策略。

  上策,督促朝廷一起進軍。

  中策,快速繞過會寧,抵達涼北城。

  下策,用自己三萬人馬與拓跋巍巍作一場決戰。

  很快,他把上策給劃拉了。

  督促他會去督促,但是朝廷何曾能聽他指揮?督促朝廷,能夠主導輿論就夠了。下策?狄阿鳥不認為自己三萬人打不贏,但是與奄奄一息的陳國再拼一場,非他所愿。他緊接著就把下策劃拉掉了。

  只留下中策了。

  但是中策?

  他不知道梁北城作為拓跋巍巍的都城,敵人都作出了什么布防和安排,微微冷笑著寫道:“調動敵軍最好的方式就是兵逼涼北,可聯絡西路博小鹿、祁連,假意一起攻打涼北城,而我軍主力…”

  密密麻麻寫了小半頁紙,然而這都是輔助他思維的,他往火上一湊,燒毀了,而自己穿上鎧甲,拿起掛在墻壁上的弓箭和寶刀,大步往外走去。

  衛隊已經點齊。

  李思渾也跑來了,狄阿鳥笑著跟他說:“怎么?你也想去?你不要去了。定下來明天與朝廷的人去打馬球,你怎能跟孤走呢?”

  李思渾連忙說:“姐夫。你也說了你要一起出席呢?你不是也要走嗎?”

  狄阿鳥小聲說:“讓你留下有讓你留下的道理。他們有閑心打馬球,托思廣反復來問,你何不突然作驚人語?”

  李思渾小聲問:“作什么驚人語?”

  狄阿鳥說:“你只一個人去。到了球場,就說,我們東夏人忙著為雍人收復疆土,沒時間打馬球娛樂的,你李思渾一個因為敬重健大將軍,又要替我狄阿鳥踐約,獨自參加,打完就要奔赴戰場了。”

  他一扭頭,看到郭嘉衣衫不整,慌里慌張地走來,要求說:“你找幾個人,給孤錘煉幾句能夠名垂千古的詩句出來,交給李思渾,讓李思渾當場砸給靖康國人。要讓王河上下,大江南北都能傳誦,要讓全天下的人都知道,我們東夏男兒的風采…此外,你留在涼北城,要把駐守靈武的軍隊調過來。戰爭,怎么能說幾萬人就幾萬人呢,老子還就不能增兵了?老子出兵少,那不是沒兵,對不對?一來害怕勞民傷財,窮兵黷武,二來害怕他靖康敏感,現在他靖康不著急,等著老子一個打,老子就調兵上來打給他們看。”他又說:“給孤原話告訴健布。”

  郭嘉卻埋怨說:“打成這樣怪誰?大王,你不愿意退兵的,我們退兵可好?靈武留的軍隊并不多,你別再犯糊涂了。”

  狄阿鳥笑了笑。

  他淡淡地說:“孤說拓跋巍巍是進圈吃撐的狼,那就假不了,此時打狼不死,更待何時?西邊還有他拓跋巍巍的地盤,他往西一去,再過兩年,就又能殺回來。他靖康分明就是鼠目寸光。也許為了鉗制孤,回過頭來,他就能在拓跋巍巍元氣大傷的時候,保留住拓跋巍巍,行反復之舉。”

  郭嘉嘆道:“一點不假。拓跋巍巍元氣大傷之后,也許再一個稱臣,把退還陳州當成臺階,朝廷反而要保存他,豢養他,把他當成一把威脅我東夏的利刃。大王你聚殲三十萬陳國人,就聚殲得草率,過早地暴露了我們東夏的力量。現在他們要收復陳州,反倒是我們在打仗。”

  狄阿鳥說:“所以孤需要把陳國,把他拓跋巍巍摁死在羊圈為止。這是為將來計,誰都不能把孤阻止。”

  他又說:“孤為雍人復陳州,又有何不可?你我都是雍人,何必為他們那些反復無常去計較值與不值?”

  郭嘉恨恨地說:“大王說得沒錯。可就是心里恨極了。”

  狄阿鳥笑道:“若朝廷處處順著你的心,你這樣的才俊怎么能來和孤共事?孤要用此舉,匯聚天下真英雄真豪杰的信念。”

  他伸出手來,示意片刻,等郭嘉也伸出手,重重與郭嘉擊掌,大喝道:“孤此行可收天下高才俊杰之人心否?”

  郭嘉應聲:“大王敢為天下唱,真正的雍家英雄自當追思仰慕。”

  狄阿鳥哈哈大笑,一挽韁繩,上了戰馬,“駕”一聲,率衛隊絕塵而去。

  大王奔戰場了,后方大本營就努力運轉,讓兵力跟上,本來也要把李思渾的軍隊編入序列,郭嘉和李思渾一商量,卻覺得一人去打馬球,雖然挺諷刺,但是聲勢不大,干脆就讓李思渾的軍隊也上去。

  天一亮,健布就摁捺不住,讓李思廣催促了。

  李思廣那邊不自在,不能常來東夏營中,但李思渾就自在多了,說過去住一晚就過去住一晚。

  健布也極喜歡這位后輩,發現他雖然年齡輕,卻戰功赫赫,更是起心拉攏,想讓他回國,勸說他父母在不遠游。

  不過,李思渾戰場上的風采,他還沒見到,一聽說打馬球是李思渾,他是不好意思直接催的,但自個也跑得飛快。

  前日聽了狄阿鳥一席話,健布對狄阿鳥更顯親近,還讓人把狄阿鳥的位置留在自己身邊。

  朝廷讓他陳兵在此,他心里也大不滿意。

  敵人未滅,高束將士根本說不過去。

  他其實挺害怕狄阿鳥向他提起這一折的,他喜歡狄阿鳥喜歡到骨子里,也就不想被狄阿鳥看扁,尤其是他在狄阿鳥身上找不到一絲政客的痕跡,狄阿鳥說他會把陳州歸還,別人都不信,但他信,他不但相信,他還肯定,就是朝廷撤兵,他狄阿鳥還是不改初衷,但是上命難為呀。

  朝廷現在讓他駐扎在這里。

  他自認為自己和狄阿鳥是一類人。

  收復陳州,那是雍人必有的信念,那是雍人的千秋大業,雍人的范圍甚至超出了朝廷本身。

  這次打馬球,他其實也想和狄阿鳥商討一下,看看有什么辦法能夠說服朝廷,盡快把仗打完,別老虎未死,獵人一人一手鋼叉,相互瞪著,最后老虎跑了,獵人打了起來。

  因為他重視,靖康軍隊也重視,為了遴選馬球手,緊急大比馬術,動員極大。

  一說馬球要比賽了,各軍隊的將士都急不可耐,想著不讓將士觀看也不合人情,讓哪支軍隊上來,不讓那支軍隊上來也不合適,最后干脆各軍抽調。

  天一亮,將士們就唱著歌,排著隊,一塊一塊地把球場周圍鋪滿。

  日上三竿了。

  對面東夏一方的人卻沒露面。

  將領們忍不住了,去找健布詢問:“東夏王不會突然宣布不比了吧。”

  健布笑呵呵地說:“東夏王從不失信于人。還不是人年輕,想別開生面。等著吧。”

  快中午了,對面煙塵大作。

  高揚的塵土可以看出來這支騎兵的躁動和士氣。

  然而,靖康將士幾乎全安靜了。

  最先躍出地平線的人是一排白旗。

  白旗?

  經過一陣安靜,靖康將士開始騷動。

  健布站起來了,將領們也全都站起來了,隨后一片一片的將士站起來。

  隨后,他們不意外了,或者說變成另外一種意外了,就像是從一個極端,走進了另外一個極端。

  沒錯,確實是白旗,但白旗上卻是鮮血一樣的紅,淋成“決一死戰”四個字,迎風烈烈晃動。

  健布便又笑了。

  坐下來與諸將道:“看到了沒有。這就是他的目的。”

  騎兵們也漸漸清晰,馬隊極為有序,奔馳得大地像怒鼓一樣被擂。

  他們很多人都披著白色的戰袍,戰袍上又是觸目驚心的紅字“決一死戰”。

  李思渾一馬當先,手持兵器,直奔馬球場,把人嚇了一跳。眾將都想著東夏人不會是突然翻臉,上來打仗來了吧。

  他們有點騷動,又被健布制止了。

  健布的臉龐也有點兒嚴肅。

  想了一下,健布讓人去叫李思廣,讓他上去看一下。

  人還沒叫到。

  李思渾又有舉動了。

  他把軍隊停留在遠處,一人一騎一白衣,身上飛舞著四個血淋夫人大字,飛馳到眾將面前的空地了,用力將長槊往地上一扎,馳馬上前,拱手道:“快來比賽吧。比賽完,我們東夏人立刻就奔赴戰場了。我把槊扎這兒,就是為了圖方便,你們別讓人動,我一會兒好拔了就走。”

  李思廣還以為李思渾在耍二桿子,上來就呵斥:“你這是要干什么?你們大王呢?他怎么不來?這是在蔑視朝廷嗎?”

  李思渾大聲喝道:“豈敢?豈敢?”

  他朗朗解釋說:“我們東夏人忙著打仗,怎么有空打馬球。只是健布老將軍歷來得到我和我家大王的敬重,因大王與他有約,不敢不來。快點兒。打完馬球,我們就奔赴戰場了,我們每天都在吃著東夏百姓的糧食,我們每天都在看著陳州百姓在偽陳的統治下受苦,我們每天都在奮發精神,想著要為天下雍人光復舊土,哪里會有閑人,有事兒沒事兒打兩把馬球作樂呢?”

  健布臉色極難看。

  比賽馬球,趁機交流軍事,這是他提出來的。

  結果到場上,成了東夏國要打仗,靖康將領們吃著喝著百姓的東西,坐著看陳州百姓受苦,不想著收復舊土,一心打馬球作樂。

  他心里極恨,把馬鞭都折了。

  對面東夏數千將士齊聲高喊:“速比馬球賽。刻不容緩。急為天下雍人復舊土。”

  大喊數聲。

  靖康將士罵聲一片。

  健布又頹然坐下來了,他如何不知道怎么回事…朝廷能讓他坐在東涼城邊上玩馬球,又如何不能讓別的軍隊也坐下來?狄阿鳥只有三萬軍隊入陳,他不是沒有辦法了,會來這一手?

  他憋得臉漲紅,一股憤恨氣在七竅中生煙,卻又不知朝誰。

  一名將領討好說:“簡直是奇恥大辱,把他捉起來,等東夏王賠禮道歉來領。”

  健布怒吼:“你混蛋。”

  一時之間,他也只能怒吼,主將臺前已經亂成一團,聲音一小,就被淹沒。他大聲咆哮:“道什么歉?道什么歉?為雍人復故土還要道歉嗎?什么大辱,誰給我們的大辱?自找的奇恥大辱。”

  李思廣趁他們紛亂一團,左右馳騁,給將士們高喊:“我們大王說了,非有意唐突諸位,奈何軍情緊急,當收復陳州為重。等他凱旋回師,為示慶賀,再與諸君賠禮加賽。他說了,這一歉,不道給中原朝廷,只道于諸士兵,爾等離鄉背景,來為雍人光復陳州,奈何在異鄉蹉跎,既不能建功立業,也難以令家中得悉生死。你們肯定憋屈。所以,這里替我們大王,向將士們致歉,他說了,他急赴戎機,不能到來,就是想著怎么讓你們早點回家。”

  將士們一波一波滾動,聲音雜亂,卻又匯集得巨大。

  健布坐在椅子上,木無表情,馬鞭斷在手邊,兩手握拳,指節發青。

  李思渾有點忘稿,還從懷里把紙張掏出來看上,又慢又穩當地走馬,一遍一遍讀道:“雖然我們在戰場上稍有勝利,但不一股作氣盡復陳州,縛拓跋巍巍于馬前,就有功敗垂成的危險,我們還要給敵人喘息再來的時間嗎?”

  李思廣嘴角流露出一絲笑意。

  他肯定,他妹夫狄阿鳥成功地把輿論給倒向了,又是一個翻云覆雨呀。

  頃刻之間,健布就會面臨不戰的壓力和自己良心上的苛責,很快,朝廷也會遇到壓力,天下群情洶洶,何人敢擋正義的車輪?

  李思渾回去了。

  他嗓子有點啞,給自己灌口水,拔起長槊。

  士兵們催促一樣高歌:“…靖康恥猶未雪,雍人恨,何時滅…”風烈烈,聲慷慨,想起這數十年來,靖康在戰爭中受到的苦難。健布也兩眼發紅。

  大棉人兵臨城下,拓跋氏侵占陳州,東北夏侯武律和龍青云肆虐,一度戰亂。靖康之恥,雍人之恨,狄阿鳥,一馬當先,在為天下唱也。

  他諒解了狄阿鳥的失約和突然給予的難堪,輕聲嘆氣。

  歌聲太雄壯了。

  不少人都在問歌詞,想必很快就有將士學會,當他們回到中原,王河上下,會有人傳唱,大江南北,也會有人傳唱…如果沒有人知道此曲的作者,便會含淚一言:“此曲。東夏王狄阿鳥光復陳州所作也。”

  李思渾拔槊而去,麾下將士調轉馬頭,絕塵不見,只留下“千里赴戎機,看我東夏數第一”的豪言,在天空中回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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