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棟二層,還是那間臟亂差的一居室。
白秀麒坐在左右搖晃的木凳上,面前的地板放著一盆熱氣騰騰的洗腳水,一雙拖鞋。
與此同時,江成路還絞了一把熱毛巾給白秀麒,看著他勉勉強強地擦完了臉,又示意他繼續擦擦身體的其他部分——
直到這個時候白秀麒才發現,原來自己的上半身到處都是牙印和吻痕,曖昧又慘烈。
“換件衣服吧。”江成路不知從哪里翻出了一件老土的圓領T恤:“那個李坤可真狠的,這是多久沒吃肉了?富二代不應該啊…”
白秀麒沒心思開這個玩笑,他隨便擦拭著身體,一邊低聲問道:“你叫我七天不見李坤,接著就發生了這樣的事。說吧,究竟是怎么了?”
“這事兒說來話長,而且恐怕你比較難以接受。”江成路搓了搓下巴:“你還記得,剛見面那天,我拍了拍李坤的肩膀嗎?”
記得,白秀麒點了點頭。
“那就是他性情大變的原因——他原本可以慢慢來,但現在卻只剩下七天的時間了。”
“只剩下七天?”白秀麒重復了一遍他的話:“你說,李坤要死了?”
“不是不是!”江成路連忙搖頭:“不是他,而是種寄生在他身體里的那東西,被我拍了一下就只剩七天的活頭了。”
說到這里他換了一種表情,難得嚴肅認真地看著白秀麒的眼睛:“小東家,有些話現在提起來應該也不會太夸張了,你想聽嗎?”
“我現在還有得選?”白秀麒苦笑,示意他但說無妨。
江成路又強調了一遍:“真的我說什么你都信?”
“信信信!”
江成路點點頭,這才嘆了一口氣:“你應該早就感覺到了吧,李坤身上的事,沒辦法用常理來解釋,他是被感染了。”
“感染?”白秀麒重復這個詞:“被病毒?細菌?”
“被一種植物的花粉,風媒植物的。”
不等白秀麒繼續追問,江成路突然張口吟道:“君當作磐石,妾當作蒲葦。蒲葦紉如絲,磐石無轉移。”
白秀麒當然知道這是漢樂府詩《孔雀東南飛》中的詩句。其中的蒲葦就是一種風媒植物,經常生長在沼澤或者濕地里。
江成路背這句詩的意思…難不成李坤就是被這小小的蒲葦花粉給感染了?
開玩笑!江南的濕地里蒲葦這種植物很常見。要是能把人變得這么癲狂,還不早就被一把火掃光了?
像是猜到了他心中所想,江成路也搖了搖頭:“當然不是一般的蒲葦,而是有修為的精怪。能把人弄到這種程度的,我估計五百年肯定逃不了。”
“精怪…”
白秀麒說過無論江成路說什么自己都信,但仍免不了愣了那么一下:“蒲葦也能成精?”
“當然能。只要機緣、天賦和勤奮足夠,就連小小的苔蘚都可以修成正果,只不過就像人有種族、膚色的區別,不同的精怪也有自己的好惡和脾性。譬如牡丹花雍容高貴,梅花冷傲孤僻,和草烏打交道得必須有禮有節、不能越雷池半步…至于蒲葦妖精,最大的特點就是執著、特別的執著。”
江成路繼續介紹:普通的植物倚靠土壤、水分和空氣存活生長,然而一旦成為了精魅,就必須從別的渠道獲取精華以臻修為。
人類恰恰是這種精華的最佳來源之一,于是狐仙們才會選擇化身為俊男美女盜取人精,白骨夫人才會吞噬人肉,至于“堅韌如絲”的蒲葦小妖,則自有一套利用人類的辦法。
“蒲葦精有雌雄之分,每年春季勃發的時候,雄蒲葦就會借助春風將花粉播散在空氣里,尋找那些心里頭有執念的人,結合并且長出寄生株。這些細小的寄生株會不斷撩撥著那人心里頭的固執,吸收膨脹的欲望,輸送給雄蒲葦精的本體。”
正常的情況下,被蒲葦花粉附身的人不應該有太明顯的情緒變化——這就好像身體里藏著一條小小的寄生蟲那樣。一個蒲葦精往往能夠同時吸收多達數百人的欲望,它根本沒有必要對其中某一個人下手太狠而自我暴露。
六天前,白秀麒領著李坤第一次來到玄井公寓,江成路一眼就看出了李坤的問題。
懷著隨手助人的想法,他在李坤肩上拍了一掌,打散了蒲葦寄生株的根系,七天之后它就會枯萎,而被寄生的李坤也理應恢復到正常的狀態。
或許是因為李坤身上的這棵寄生株比較強壯,在覺察到大限將至之后,才發起了負隅頑抗。李坤被操縱著發了這么大的一通瘋,估計就算寄生株枯萎,也夠雄蒲葦賺個夠本兒的了。
說到這里,江成路還特別笑了一笑。
“知道嗎?蒲葦的花粉就是中藥中的蒲黃,有止血作用。蒲葦精的蒲黃更是這方面的奇藥,所以雄蒲葦精尤其喜歡對女性出手。受蒲黃影響,這些女性的月事會發生波動,跟著脾氣和心情都會變差,而這些負面的情緒又會被蒲葦精所吸收。對于孕婦而言更是可怕…”
“知道了知道了!”
自己跑到這里來又不是聽中醫講座的,白秀麒擺擺手制止江成路繼續這些有的沒的事。
“你的意思是,李坤吸入了蒲葦花粉,錯誤地對我產生了執念。只要再等兩天,等他身上那株寄生的東西徹底死掉,一切都能夠恢復正常。”
“沒錯。”江成路攤手:“就是這么簡單。”
“那萬一他再度被花粉感染怎么辦?”
“蒲葦精也是有職業道德的,他們一般不會兩次對同一個人出手,反正現在這個社會,內心浮躁適合它們寄生的人越來越多了。”
說到這里,江成路又聳了聳肩膀:“要實在擔心,還可以去樓下商斗星家的淘寶店買個符,燒成灰兌一碗無根水喝下去,不拉肚子就說明起效了。”
“你沒明白我的意思。”白秀麒皺眉:“那雄蒲葦這么害人,難道還留著過年?”
“不留著還能怎么辦?”江成路反問道:“你知道它的本體在哪里嗎?”
不知道,但可以向李坤打聽打聽。說白了江成路就是不想繼續管下去。
倒也難怪,非親非故的,隨手相助就是臨時起意,又怎么能夠再多提要求?
可別得寸進尺了。
白秀麒安靜地低頭搓洗著水里的雙腳。他手里的毛巾變冷了,又被江成路接過去搓洗,絞干之后重新塞回來。
“不再問問公寓的問題?外頭那些演唱會一樣的亮光,你難道不好奇?”
“有什么好好奇的?猜都猜到了,都是樓上那些破銅爛鐵在發光。”
白秀麒心里有點煩,又有點失落,隨口敷衍道:“那些被封著的老舊東西里頭都是妖精鬼怪,被嚇到的人就把它們都當垃圾丟到這里來了。這座公寓就是一座靈異垃圾場。”
說出這些話的時候他一直低著頭,因此沒有發現原本打算接話的江成路突然閉上了嘴,皺著眉將頭扭向別處,過了好一陣子才苦笑一聲。
“呵呵…是啊,一座垃圾場。都是被人類丟棄和遺忘的東西…小東家你這張嘴可真損哪。”
損嗎,我怎么沒覺得?站在人類的角度上看,這句話沒有什么問題。
白秀麒愣了愣,突然猛地抬起頭來:“江成路,你究竟是什么人?”
“我?”
江成路又是微微一笑:“如你所見,一個垃圾場的管理員而已。”
“可是我曾經在夢里見過你…不止一次。我夢中的你,有一頭銀色長發、還有金色的眼睛,不像人類。”
說到這里,白秀麒直直地凝視著他的眼睛:“江成路,你到底是人,還是和它們一樣的東西?”
江成路顯然對白秀麒敘述的夢境有些反應,但那也只不過是片刻間的遲疑。
他輕笑:“和垃圾待在一起,不是垃圾…還能是什么東西?”
不,我并沒有貶低你的意思——
白秀麒剛想要解釋,手里的毛巾忽然被江成路拿了過去,松手直接丟進了洗腳盆里。
“小東家,你也累了吧,洗完腳就早點休息。天黑,公寓里到處都是危險,別亂跑,有什么事明天早上再說。”
說完這句話,江城路就轉身走出了自己的房間,頭也不回。
從聲音上判斷,白秀麒認為江城路是去了樓下的淘寶店。那里是東棟唯二還算干凈的地方,江成路應該會在那里過夜。
從灶臺上方的窗戶向外望去,西棟二層的幾扇窗戶里亮著燈光,人偶師花陽應該也在家里。但是此刻的白秀麒卻沒有心思去找他探討。
他換上江成路留下來的T恤,擦干雙腳,穿上一邊的塑料拖鞋。
狹窄的單人床上,床單也已經更換過了,散發著一股洗衣粉的清新氣味。白秀麒坐到床沿緩緩躺倒下去,看見的是灰白斑駁的天花板,還有簡陋的大功率電燈泡。
真是,如同囚籠一般的地方啊。
白秀麒閉上眼睛,試著想象自己代替江成路成為這里的管理員…不到兩秒鐘之后他就猛地睜大了雙眼,實在無法想象失去自由的可怕滋味。
那么,江成路又是懷著什么樣的心情留在這里的呢?日復一日,蝸居在這狹窄而詭異的天地之中。
似乎,他的生活并不應該是這樣的。
可那又該是什么樣的?
白秀麒張了張嘴,答案好像就卡在他的喉嚨口,可就是說不出來。他有些懊惱,連帶著覺得天花板上的燈光刺眼,于是伸出右手擋在眼前。
這么一遮,反倒讓他注意起了視野邊緣的另外一件東西來。
那塊支撐在墻上的木板架子。
白秀麒支起上半身張望,供品和織錦包裹的方形盒子還放在木板上面。
那盒子里頭究竟裝的是什么?現在江成路不在,倒是個一窺真相的大好時機。
可是江成路曾經提起過,盒子里的東西已經十分脆弱了,萬一開啟之后造成不可逆轉的損害,到時候又該拿什么賠給人家?
話又說回來了,看那盒子也不像是有什么隔絕空氣或是防腐的特殊功能,如果藏著什么東西,要壞早就壞了。大不了他關了燈,借著昏暗的光線偷偷看上一眼,總可以吧?
白秀麒腦袋里天人交戰,冷不防地忽然聽見床尾傳來了一個嫩生嫩氣的說話聲。
“小東家,你可別動那個盒子,那里頭可是阿江的心肝寶貝。阿江是好人,你別欺負他。”
白秀麒嚇了一跳,他定了定神,接著手腳并用地朝著床尾爬去,同時伸長了脖子想要一探究竟。
也就在他靠近的同時,床尾忽然生出了一雙翅膀,緊接著一團五彩斑斕的東西騰空而起,飛到了床單上。
那不是鳥,而是一個長著翅膀的小人。它只有大約三寸高度,生得眉清目秀像是人類的少年,可背后的那對翅膀卻比金剛鸚鵡還要斑斕美麗。
更加詭異的是,小羽人并非全身赤裸,也沒有穿著古人的寬袍大袖,反而是衛衣外加牛仔褲的時尚打扮,再仔細看連腳上都穿著小巧的運動鞋。
這種細致的做工,顯然應該出自對面西棟的兩位人偶師的手筆。
或許是因為這種搭配的喜感實在太過強烈,白秀麒也不覺得驚愕或者害怕了。他立刻想起了幾天前的疑惑。
“那個…是你吃了我買的櫻桃?”
小羽人在床上盤腿坐下,聽見“櫻桃”兩個字,眼睛里似乎放出光亮來:“阿江那個吝嗇鬼舍不得買櫻桃,說起來多謝了哦!”
白秀麒搖搖頭表示這沒有什么,又在心里頭笑自己這么快已經開始和妖怪們套上近乎了。他頓了頓,又問那個小人:“你是鸚鵡變的精怪嗎?”
“鸚鵡?”
聽到這里話,小羽人“哼”地笑了一聲,隨手拔下一根翅膀掏起了耳朵:“你們人類才是猴子變的逗比呢,小爺我可是貨真價實的勒-畢-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