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通道的盡頭是一個大院;或者說,是一片數百平米的水泥空地,被東西南北四座高樓所包圍。
近處的地面上立著五六排晾衣架。晾衣架后頭,東邊的樓底下是一排玻璃鋼瓦材質的自行車棚,東倒西歪著只能被稱作廢品的生銹自行車。
車棚的西面,廣場正中央居然有一個壞掉的噴泉。正值春夏之交,S市雨量豐沛,泉池里蓄著黑綠色的積水,苔蘚都爬到地上來了。
過了這個噴泉,是一片荒草地,長著幾株歪脖子老樹。樹的北面是一片停車場。居然還真停著幾輛汽車。
白秀麒問:“入口這么小,車是怎么開進來的?”
“有個后門。”
樂曜春指了指東棟和北棟的交界處:“以前那邊遭過火災又被大卡車給撞過,干脆敞著當做車道了。”
白秀麒朝著那邊看過去,赫然發現東棟的一樓開著個黑黢黢的大洞。
這房子的骨骼也真夠清奇的,底部開了這么大個窟窿居然還能屹立不搖。而且聽樂曜春說,這屋子還是民國初年的老建筑,正面墻上能看見好幾個彈孔,真算是良心工程。
打量完大院,接下來也是最重要的,就是玄井公寓的主體建筑。
從遠處看起來像極了“火柴盒”的簡單建筑,如果航拍鳥瞰的話,實際上是“口”字形的——東西南北四幢大樓的造型基本相同,都是老式的筒子樓。
現代的筒子樓走廊通常比較狹窄,以方便陽光照射進屋子里。可是這里卻大不相同:倒圓錐形的粗壯水泥柱子支撐著寬厚的走廊,連午間的陽光都難以射入,站在院子里根本看不見房間,只是一團昏暗。
而最詭異的還要屬樓與樓相互銜接的地方。那里并不是簡單的90度拐角,而是一組互相銜接著樓梯和天橋,單從外觀上幾乎分辨不出確切的空間關系,讓人看著頭暈。
很陰森,根本不像是用來住人的。
其實剛走進來的時候白秀麒就感覺到了,玄井公寓里有一股“陰氣”。其實很多老建筑和工地廢墟的溫度都比外界要低一些,但是玄井的“陰”,更有一些心理上的因素。
于是他試探著問道:“這里以前一直都是公寓?”
“不是啊。”樂曜春搖了搖頭:“聽說解放后做過一段時間的屠宰場?具體你還得問問小江。”
說著就領著他朝著公寓的東棟走了過去。
根據樂曜春的說法,玄井公寓面前有租客十來戶,大多居住在東、西、南三棟的一、二層。北樓因為緊挨著山丘,更加潮濕陰暗,所以無人居住。
管理員小江的房子就在東樓第二層。走到一樓的時候樂曜春重新將手里的垃圾袋放回到地面上,在他前面幾步遠的地方就是一樓的房間。
由于光線的原因陰暗得好像山洞的房門口煞有介事地安裝著防盜門,穿過柵欄可以看見里面的陳設很像是辦公室,還亮著一臺液晶屏幕。
“這就是我打工的地方,懷古軒淘寶店。”樂曜春介紹道。
把淘寶店開在這么偏僻的地方,網線又是怎么拉進來的?白秀麒雖然有疑惑,但也懶得去管這些閑事。他幾乎是催促著樂曜春領著他往樓上走。
東棟的南北兩側各有一個樓梯,遠看起來活像是擰著的麻花。走近看才發現原來還真有兩條——一條是臺階,另外一條則是滑道。
這是什么意思?
白秀麒好奇地伸手摸了摸滑道,和外墻一樣細膩光滑,看起來摩擦力不大。
“這是屠宰場后來修的,肢解掉的牲口就從這里滑下來。”樂曜春很貼心地做出解釋:“用水和血做潤滑。”
白秀麒猛地收回了手。
滑道和樓梯以類似于DNA雙螺旋的結構向上抬升著,與南棟銜接過來的天橋共同交錯成為一個復雜的立體空間。行走在其中,白秀麒忽然有一種走在哥特式教堂的飛扶壁上的錯覺。
走在前邊的樂曜春卻毫不理解他的復雜情緒,反倒像是個導游似的介紹起了公寓的設施。
“看看這個!猜猜里頭是什么?”
盤旋的樓梯與滑道之間,豎立著一根粗大的方形立柱,粗略估計橫截面有四五個平方米左右。
“不知道。”白秀麒不和他鬧。
樂曜春很得意地自問自答:“這里面是電梯。民國時代的電梯哦,厲-害-吧?!”
“厲害,還在用?”
“呃,那倒沒有,早壞了。”
正說著,他們已經爬上了二層,一抬頭就聞見了一股撲鼻的香氣。
“哇,燉著肉呢。”
樂曜春咽了一口口水,直勾勾地就被香味引著朝前跑去。白秀麒跟在他身后,皺著眉打量著周圍的環境。
到處都是灰塵,到處都是雜物。
寬敞的樓道成為了堆放舊貨的儲藏室,紙箱、五斗櫥、花盆和更多殘破到叫不出名字的東西,大搖大擺地堆積在一起,彼此之間以蜘蛛網互相連接著。
這也是人住的地方?
雖然在心里打著大大的問號,但是白秀麒還是繼續前進著。
穿過一道從屋頂上垂掛下來的、涂著臟兮兮的詭異符號的布簾,豬肉的香氣更加濃郁了,事實上他幾乎可以看見有白色的水汽從不遠處的房間里飄出來。
就是那間屋子,江城路居住的地方。
樂曜春是個大嗓門,人還沒到門口就已經叫嚷了起來。過了幾秒鐘,屋門被打開了,一個穿著淡藍色圍裙的男人探出頭來。
這一刻,白秀麒暫時忘記了言語,他怔怔地望著眼前的男人,短短幾秒鐘之內已經完成了與記憶的對比。
就是江成路,就是那個曾經在夢里熱吻的男人…
雖然理智一遍遍聲明這只不過是兩個陌生人之間第一次的正式見面,但這無法阻止一種久別重逢的悸動在白秀麒的心中蔓延。
或許是因為那個夢…肯定是因為那個夢。
但那真的僅僅只是一個夢而已嗎?
江成路也扭頭看見了白秀麒。不同于白秀麒內心的愕然,江成路顯得十分平靜,臉上還帶著禮貌的微笑。
“這位是…”
趕在他發問之前,白秀麒朝前走了兩步,來到他面前低聲問道:“你…認識我?”
江成路顯然有些困惑,保持著微笑的表情歪了歪腦袋,然后搖了搖頭。
“我們見過?”
“…算了。”
白秀麒不得不承認自己有點的失落。但是回頭想想,江成路的確沒什么理由認識自己。
他做了自我介紹,又拿出那張土地憑證。江成路果然也認得這份東西,這才重新微笑著向他打了招呼。
暫時將復雜的情緒丟到一旁,白秀麒開門見山地提出了關鍵的問題:“你是這兒的管理員?”
“是啊。”江成路點頭。
“是誰讓你在這里管理的?”
“算是白老先生吧。”江成路笑了笑,手在圍裙上擦了擦做了一個“請”的動作:“進來坐。”
樂曜春還有事要做,轉頭回樓下去了。白秀麒跟著江成路進了屋子。
房間很小,或者說根本就是一居室的蝸居。進門后首先是洗手池和簡易的燃氣灶具,過幾步擺著一張木桌和兩把靠椅,再過去靠窗的位置就是單人床和衣柜。
真是夠寒酸的。
白秀麒還記得,夢中的男人戴著一枚白玉扳指,中央一點紅沁如雪中旭日,一看就知道價值不菲。又怎么可能過著這種社會底層的生活?
夢果然還是夢。
白秀麒暗中感嘆著,坐了下來。順便把剛剛買來的那斤櫻桃當做了見面禮放在桌子上。
肉在鍋子里翻滾著,發出誘人的香味,江成路調低火力將蓋子掀開一角,然后轉過身來給白秀麒倒了一杯茶。
“白老先生提起過你,不過這應該是你第一次到這里來吧。”
白秀麒吹開水面漂浮著的茶葉末,啜了一小口,接著點了點頭:“我從初中開始住校,爺爺也很少和我說他的事。”
“這樣嗎。”江成路笑了笑:“看起來我還真有可能是他老人家的私生子。”
…什么?!
白秀麒怔了怔,保持著端茶的姿勢抬頭看著眼前的男人。
或許是他的眼神太過震驚,江成路又笑了起來:“開玩笑的別當真,沒有那種可能。”
白秀麒意識到自己被戲弄了,他沉默了片刻,接著問道:“你叫江成路,門口這條路也叫江成路,這是巧合”
“不是巧合,是我抄襲它。”
江成路回答得倒很干脆:“門口的那條路原本是一條江,江水干涸后成為土路,因此一直叫江成路。后來加固成為柏油路,又改名叫航舵路。不過大家都不買賬,所以又把名字給改了回來。當年我剛到玄井公寓的時候,腦袋受了點傷,連名字都記不起來,干脆就指著路重新起了名字。”
“你失憶過?”
這還是白秀麒第一次遇到失去記憶的人,免不了有些好奇:“怎么回事?”
“都是過去的事了,不提也罷。”江成路搖了搖頭。
涉及別人的隱私,也不方便刨根問題。白秀麒轉了個話題:“你是這里的管理員,也就是說所有住戶都需要提交租金,對吧?”
“呃,事實上…”江成路的表情忽然有點奇怪:“所有租金都只提交到我這里,但白老先生不要,他說那些都作為我的生活費。”
還有這種事?白秀麒抬了抬眉毛。
其實他并不稀罕那一點租金,只是想出于好奇追問道:“那你作為這里的管理員,都要做哪些事?”
“收電費、水費,維護公共設施。”江成路掰著手指頭:“以及為有需要的住戶提供伙食。”
說到這里他停頓了一下,又轉身回到了灶臺邊上,掀開鍋蓋看了看里面的狀況,接著丟進去更多的配料。
肉香在屋子里回蕩,撩撥著白秀麒的嗅覺神經。偏偏這個時候,江成路還夾起了一塊肉引誘他。
“我煮的菜很好吃的,你還沒有吃過飯吧?要不要留下來嘗一嘗?”
“…不了。”
白秀麒迫使不去想象那塊肉的味道:“事實上,我想請你帶我在玄井公寓里到處走一走。”
“可以啊。”江成路順手把煤氣灶調到小火燉煮,擦了擦手解下圍裙:“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