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秀麒下車打聽了一下,前面那片市集就是九里槐,有點兒城中村的意思。聽說地塊已經拍賣給鼎力地產了,可是村里的人遲遲不肯動遷,談判雙方正在軟磨硬泡。
車是肯定再開不進去了,而且李坤作為鼎力的小開,若是被認出來指不定會有什么下場。白秀麒不賣隊友,拍了拍李坤的肩膀讓他原路返回,自己踩著泥水繼續往里走。
九里槐附近有一些田地,種著當季的蔬菜和水果。市集上似乎也以果蔬為主,賣相不錯價格也挺實惠,全是自產自銷。不少人直接在自家門口放輛堆滿了貨物的三輪車,也不吆喝叫賣,只端著杯茶坐在一邊曬太陽。
白秀麒稱了一斤櫻桃,順便向收錢的阿婆詢問地契上的地址。
“航舵路?”阿婆側著耳朵反復聽了好幾遍,這才大聲地反問他:“那可不是個好地方哇,你去那里干什么?”
“我找人。”白秀麒隨便撒了個謊。
“找人?那你要問小江了…”說到這里阿婆突然扭頭張望了幾下:“他剛剛還在這里…小江!!”
她扯高了嗓門喊了一聲,卻沒有人回應。白秀麒也環顧了一下四周,幾乎全是大伯大媽,沒有小字輩的面孔。
也罷,往里頭走兩步再找個年輕點的問問。
謝過阿婆,白秀麒繼續往九里槐市集深處走去。遠處隱約傳來了水產的腥臭和肉類的特殊氣味,看起來肉食區就在前方。
他又往前走了幾步,發現泥濘的地面上開始出現東一攤、西一攤的血水,路邊散落著被剪下的魚鰭和成堆的雞毛,臟亂差已經不足以形容他所看見的一切。
就像那捧黃水仙花束中的東西一樣。
白秀麒不是那么脆弱的人,但他有咽喉炎,一聞到異味就會有惡心嘔吐的感覺。他不得不一手捂著口鼻,避免那腥臭的氣味造成更嚴重的刺激。
偏偏就在這個時候,就在他右手邊的一扇門忽然打開了,一個穿著橡膠手套與圍裙、踩著套鞋的男人嘴里叼著煙,將一大盆浸洗帶魚的腥臭血水潑了出來。
差點潑在白秀麒的身上。
白秀麒愣了一愣,腦海中忽然閃出了一片紅光。血一樣的顏色,卻比血更可怕——是夢中那片的地獄。
胃里的酸水已經翻涌到了喉間,他用力捂住嘴,眼淚卻生理性地流淌了下來。
視線開始模糊,變成一團扭曲變形的色塊。而就在這一片光怪陸離的顏色之中,白秀麒忽然瞥見了一張臉。
那是一個男人,英俊高大的男人,那張臉…他還沒有來得及忘記的,昨夜在夢中,他曾經熱吻過的男人。
那究竟是誰?!
就著捂住口鼻的姿勢,白秀麒飛快地起身追尋。
他的視線穿過斜前方魚攤的立柱,落在更遠處的豬肉攤上。那個從他夢里跑出來的男人就站在肉攤的邊上,正伸手取下一串處理好的豬肉。
與夢中相見時的憤怒和激動截然不同,雖然只能看見大半張側臉,但是白秀麒可以肯定男人此刻的表情是輕松甚至愉快的。
身著現代裝束的他留著微卷的短發,看起來更加年輕精神,彎彎的眉眼和上翹的嘴角有著一種天生的親和力。
果然怎么看都很有魅力…
從短暫的怔忡中回過神來,白秀麒開始朝著男人所在的方向走去。可是當他繞過人來人往的街角之后,卻發現肉攤前面已經空無一人。
他去了哪里?!
白秀麒立刻向攤主詢問,得到的回答卻更令他意外。
“你找小江啊,他買完東西回去了。”
小江…他就是“那個”小江?
有那么幾秒鐘的時間,白秀麒的腦中一片空白,接著出現的第一個想法是——這絕對不是一個巧合!
小江全名叫做“江成路”,是附近有名的帥哥,他每隔幾天就出現在九里槐的集市上采購食材,不過他的本職則是公寓管理員。
“玄井公寓”,一座老舊、破敗、幾乎沒有什么住客的公寓,也正是白秀麒此行的目的地。
原來那塊地上還有一座公寓?公寓里還住著人嗎?
白秀麒有點不著邊際地想著,然后邁開雙腿朝既定的方向前進。
從九里槐到玄井公寓還有五六百米的直線距離,期間是曲里拐彎的復雜巷道。既然沒有那么快抵達,白秀麒干脆一路上逮著人就問“看見小江沒有”,想試一試自己的運氣。
倒還真有幾個路人給出了他想要的答案,指指點點地,將他引導向了九里槐西北的一塊空地。
那一大塊荒地,用繩索或者搭棚薄膜潦草地分隔出大小不同的方形區域,里面種植著各種不同的蔬菜。
這是附近居民公用的菜地,據說小江也有一塊,種著辣椒、茄子和蔥。天氣晴朗的時候,經常可以看見他在田邊勞作。
真是想不到,那個男人居然還有這一手。看起來“夢都是相反的”這句話的確有一定的道理。
只是此刻,田地里并沒有小江的蹤影。
白秀麒開始向四周張望,很快就有了意外的發現。
穿過荒地,大約在兩三百米左右的前方,平坦的大地上緩緩隆起一座矮山。而真正吸引白秀麒的是出現在矮山前方,那座深灰色、詭異的龐然大物。
那是一座孤獨的混凝土建筑物,四四方方活像是一個巨型火柴盒。
“…爛尾樓?”
在滿大街幕墻玻璃、干掛石材的時代,敢于大膽裸露出水泥材質的,基本上只有爛尾樓。
白秀麒隨即意識到,那個方向,基本上就是他家的那塊地…
那就是“玄井公寓”?!
有那么一兩秒鐘,白秀麒啞然無語。那可不是他想象中工作室應該有的樣子,但如果要拆掉重建,恐怕得花上不止雙倍的氣力。
算了,多想也沒用。還是先去找找那個叫江成路的男人,看他究竟是何方神圣。
白秀麒沿著荒地中間的田埂朝北走去,這倒是比在巷子里七拐八繞快得多了。很快,他又發現玄井公寓前面還橫著一條筆直的柏油馬路,卻明顯被廢棄了很久,連路燈都是極為老舊的款式。
這里明明有過開發建設的痕跡,可為什么現在還是滿地狼藉?是不是有什么不可抗拒的力量,迫使開發者知難而退?
白秀麒隱約覺得詭異,但他的腳步沒有停下,轉眼已經來到馬路旁。
從這里可以清楚地看出,“玄井公寓”上下共有六層,窗戶都用報紙糊住了,既看不清楚里面的狀況,也不像有人居住的樣子。一層中間有扇鐵門,看起來應該是公寓入口。
距離白秀麒七八米的路邊有一個過街地道的出入口。不過現在路上沒人沒鬼,傻子才會往地下鉆,他邁開長腿大步前進。
“玄井公寓”近在眼前了。
直到這時,白秀麒才肯定它絕對不是什么爛尾建筑。
灰色外墻上雖然沒有任何裝飾,但是摸上去光滑細膩,簡直如同罩著一層清漆,甚至還有吸吮著掌心的微妙感覺。
他撫摸著墻面緩慢走動,來到那扇黑鐵大門前,發現上面還用白色油漆寫著兩行白色的字。
江成路 …江成路?
這不是那個“小江”的名字嗎?
而且江成路1號,也并不是地契上的地址…地契上寫的是航舵路13號!
白秀麒心里“突”地一下,開始犯暈。
這里究竟是什么地方?還是九里槐附近嗎?那個“小江”究竟是真實存在的人物,還是自己臆想之下創造出的幻覺?
也許自己根本就沒有起床,沒有收到過那一束帶血的黃水仙花,現在只不過是躺在酒店舒適柔軟的大床上做夢而已。
可是,怎么樣才能夠從夢里面醒過來?
思緒越來越混亂,白秀麒靠著墻站了一會兒,突然聽見鐵門的內側有聲音傳了出來。
是腳步聲。
他抬頭,正好看見推開的門里面走出一個學生模樣的年輕人,一手提著個鼓鼓囊囊的黑色塑料袋,看起來是倒垃圾的。
白秀麒朝著他走了一步,倒是把年輕人給嚇了一跳:“你…你誰啊?!”
“我找小江。”白秀麒故技重施。
學生仔上下打量著白秀麒,可能也覺得這么好看的人不會是壞蛋,于是問道:“你找小江干什么?”
白秀麒從包里取出了那份土地憑證:“我想問問這上面寫的航舵路13號在哪兒。”
“沒聽說過耶,怎么和小江有關系嗎?”
學生仔也歪著腦袋來看這張地契,目光首先落在了白秀麒爺爺的名字上頭。
“啊呀,這不是白大伯的名字嗎?!”
原來并沒有找錯地方,這里就是土地憑證上的那塊地。
出來倒垃圾的學生仔名叫樂曜春,在本市的大學就讀本科四年級。然而從高中二年級開始,他就已經在玄井公寓里打工賺錢,也是在六年前認識了白秀麒的祖父白沭。
按照樂曜春的說法,白老爺子也不是經常到玄井公寓來,偶爾來一趟卻帶著大包小包的食材。然后大家都會一起在管理員小江那里聚餐——那也是公寓的租客們最快樂的時候。
順帶一提,玄井公寓雖然看上去破敗,但里頭還住著不少人。甚至還有人在里頭開店——比如樂曜春打工的那家淘寶店。
這個學生仔也真是能說,白秀麒耐著性子等他說完,這才交待了自己的身份,又表示祖父在去年已經平靜離世。樂曜春唏噓了幾下,這才想起來應該把小東家往里邊請。
黑鐵大門的后面是一個七八米長的通道,兩邊墻上貼著各式各樣的宣傳海報,堆著桌椅雜物、壇壇罐罐,甚至還有一個移動修車攤,積攢著厚厚的時光塵土。
通道的盡頭很明亮,看得出玄井公寓應該是一座口字形的四圍式建筑群。可是即便有了這樣的心理建設,在走出通道的那一刻,白秀麒還是感覺到了心靈的震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