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塔古爵士站在貝拉港新修的碼頭上,興奮地吹了一聲口哨。
這里是英國東印度公司設在莫桑比克海岸的第一座商站——當然也是唯一一座商站——規模不小,平日里常駐的人數起碼上百,且如果算上黑人仆從的話,這人數得有好幾百了,遠近算得上是一股非常強悍的勢力。
在英國東印度公司到來之前,位于蓬河出海口的貝拉港也就是一個不起眼的小漁村罷了,生活著一些受葡萄牙人控制的班圖黑人,以種植高粱及打漁為生。它之所以被英國人看中,起因還是兩艘因躲避暴風雨而開進蓬河的英國商船,當時商船上的水手們對這個港口的優良條件非常贊賞,認為這里水流平緩(意味著可躲避大浪)、航道較深(意味著可出入大型船只),且岸上森林密布,可有效遮擋大風,因此是一處理想的錨泊地,非常適宜改造成港口——一個英國東印度公司在東非的落腳點。
葡萄牙人如今與英格蘭的聯系日益緊密,對于租借一小塊地給英格蘭人用根本不當回事。再加上他們面臨著東岸人在西印度洋咄咄逼人的高壓態勢,因此也樂得將英國人拉過來一起分擔壓力,正如他們開放安哥拉的港口給英格蘭人使用一樣。
就這樣,貝拉港在數年前被交到了英格蘭人的手上,隨后英國東印度公司連續數年每年投入五萬英鎊的巨額資金,將其逐漸改造成了一個擁有小型堡壘式商站、碼頭、船舶維修機構的港口城市,專門供來往的英國船只使用。
此外,他們還額外開辟出了與內陸一些黑人部落之間的貿易——這可能會令葡萄牙人有些不快,但在東岸人強大到令人有些難以喘息的壓力面前,這些都不算什么了——這稍稍補貼了數年間東印度公司的巨額支出。而且,令人感到驚喜的是,內陸地區的黑人油水其實還相當不少呢,黃金、象牙、皮革、草藥、干果、奴隸,這哪一項不是財富啊?尤其是那些因為部落間的仇殺、爭斗而產生的奴隸,更是令東印度公司的商人們喜出望外,因為“這玩意”在加勒比和北美地區的需求還是相當之大的,利潤很豐厚,也難怪葡萄牙人要表示不滿了。
蒙塔古爵士作為東印度公司的高層管理人員之一,如今被倫敦總部派到了貝拉港巡視,看看這里的經營狀況,以確定公司過去幾年內二三十萬鎊的巨額投入的效果。他目前已經在貝拉港住了兩個星期了,就這兩個星期的觀感而言,有不滿,但更多的還是驚喜,因為他覺得這個商站的潛力相當之大,且地理位置也極為關鍵,尤其是對東印度公司這么一家遠洋貿易企業來說就更是如此了。
無需諱言,在南非殖民地被東岸人巧取豪奪之后,如今的東印度公司在繞過非洲大陸南端時,一般就只有兩條路子了。其一是在荷蘭人的開普敦殖民地停靠補給,但這只能適用于和平時期,且也需看荷蘭人的臉色,這令很多保守的老牌英國商人不喜;其二便是在葡萄牙人控制下的安哥拉靠港補給,然后尋機繞過好望角,接著在葡萄牙人的莫桑比克海岸補給、維修船只,最后再揚帆前往印度——他們現在也只能去印度了,因為在第二次英荷戰爭結束時簽訂的條約中,英國東印度公司已經被迫退出了在東印度群島的香料貿易,雖然他們仍然在偷偷摸摸進行貿易,但無法光明正大,導致規模大不如前——看得出來,兩條路子各有利弊,英國東印度公司多番考慮之下,還是決定兩條腿走路,即一面繼續在荷蘭南非殖民地停靠補給維修,一面加緊建設自己的落腳點,以免將來與荷蘭交惡時不至于無處可去。
很顯然,貝拉港就是被英國人挑中的關鍵節點之一!而葡萄牙人在強大的現實威脅面前,在莫桑比克有可能全面丟掉的威脅面前,迅速妥協并與英格蘭人達成了一致,將貝拉港這么一處荒蕪之地讓給了英國東印度公司,雙方等于是抱團取暖,共同應對東岸人的威脅,一如他們在安哥拉地區所做的那樣。
而作為英格蘭國內仇恨東岸的代表人物之一,蒙塔古爵士對于貝拉港的修建是持樂見其成的態度的。在他看來,貝拉這么一個擁有船舶維修能力、可以庇護大量船只的港口的存在,對東印度公司而言作用不可想象。因此,他現在是真的覺得貝拉要塞只保留了數十名白人士兵太少了,甚至都無法填滿空蕩蕩的要塞的一個角落,不得不大量倚重素質低劣黑人士兵,這簡直就是無法容忍!他已經去信給英格蘭本土了,請求公司總部要么在本土募集、要么前往德意志地區招募“至少二百名專業士兵”來到貝拉港駐守,順便幫助商站擴大一下東非特產商品的生意,據悉目前已經獲得了倫敦方面積極的回應。
“很快這里的一切就將走上正軌,我們的商船再也不用前往東岸人的港口進行補給了。”滿意地巡視了一番的蒙塔古爵士回到了自己的辦公室內,隨手撿起一封已經拆開的信件,一邊喝著咖啡,一邊開始重溫。
“…自從我們在香料貿易中遭到荷蘭人的排擠,胡椒貿易的大部分也由于在印度海岸的失敗而失去之后,我國得自東印度(含印度次大陸)的主要商品就一直是棉布、絲織品、藥材、硝石、生絲、棉花、棉紗、茶葉、瓷器、山羊毛或仔羊毛、精美掛毯、香水等,貿易額大幅度下挫。但無論如何,東印度貿易仍然是不可或缺的,仍然是我國財政的重要補充,因為上述這些商品除一小部分是供我們自己使用外,絕大部分都是在和平時期為滿足法國、德國、聯合省、西班牙、意大利以及我國殖民地的消費而運來的。”
“…毛織品、鉛、錫、鐵制品、玻璃、紙張、皮革等商品固然是我國貿易的根基,但如果我們輕率地讓我國的貿易僅限于輸出我國自己生產的商品,那么我們就不得不認真審視我國是否仍然能夠維持在海洋上強大的競爭力。我們可以將毛織品比作面包,人固然可以僅靠面包生存下去,然而他的生命也只能勉強維持,虛弱而不健康;毛織品對于英格蘭也是同樣的道理,英格蘭也許可以僅僅依靠毛織品等商品的出口而繼續存在,可要健全地生存下去,要富裕、有力量和強盛起來,我們就必須具有比我們本國商品所能給予我們的更大規模的貿易,東印度貿易就是其中重要一環,一如近年來吸引了大量投資的西印度貿易一樣。”
看到這里,蒙塔古爵士深有同感,并且也來了興致,只見他拿起一支羽毛筆,在信紙上寫起了自己的評論:“貿易從未得到我國政府大臣們的深切關注,也未得到我國貴族和上等人士的充分研究,很多貴族和上等人士對于貿易的一般概念缺乏正確的認識,因而經常受到特殊商人群體或利益集團的游說,制定出嚴重有害于一般貿易活動的法律。”
蒙塔古爵士寫下這些內容是其來有自的,因為這幾年間,隨著英格蘭國內政局斗爭的加劇,曾經跪舔過克倫威爾且目前盈利還算豐厚的東印度公司可就倒了大霉了,國會一幫闊佬議員們紛紛對其進行攻訐,指責其禍害了英格蘭,對此蒙塔古爵士也很是無語。
其實,這些攻訐東印度公司的議員里面,動機還是挺復雜的。既有因為東印度貿易而利益受損的商人,比如棉紡織和絲織業(從意大利或法國進口生絲)的商人;也有一些眼紅東印度公司巨額利潤的動機不純的家伙,這些人拼了命地想擠進東印度公司的董事會,因此一面在國會里公開發難,一面與東印度公司的現有股東私下里討價還價,這幾年增資擴股進入公司董事會的很多人都在此列;最后還有很大一部分人就真的是糊涂蛋了,他們多是英格蘭國內的工場主、貿易商人或靠地租獲取收入的有錢人,因為不懂國際貿易給英格蘭帶來的好處——至少蒙塔古爵士是這樣看待他們的——所以跟在別人后面瞎起哄,并不是真的多么對英格蘭東印度公司看不順眼。
至于說蒙塔古爵士寫到的“嚴重有害于貿易的法律”,指的是國會里一幫東印度公司的敵人正在努力推動的禁止英格蘭人穿著東印度和波斯的絲織品、錦緞、絹綢的法案。那些“可笑愚昧的人”(查爾斯爵士語)覺得英格蘭從東印度獲得的不是具有實用的物品,而是享樂的活不經用的商品,但運到東印度的卻是金銀,它們都在那里埋藏起來,從不返回。
蒙塔古爵士對這種說法不置可否,因為其有那么一絲道理。但他同時覺得,過去二百年間,歐洲得自美洲的金銀、得自非洲的金粉及歐洲銀礦自產的白銀,加起來總數接近八億鎊,即便其中有一億鎊被運到了東方,剩下的錢仍然在歐洲市場流通,且并未造成什么嚴重的錢荒。而且,由于歐洲人愛好那種奢華、由于一百年來的習慣已使得東印度的香料成了各階層人民必不可少的東西、由于印度的絲織品受到中上層人士的極大喜愛、由于東印度生產的棉布價廉物美(甚至可以媲美東岸棉布),因此放棄東印度貿易完全不可行,人民也不答應!更何況,這種利潤豐厚的生意,你不去做自然有別人去做,荷蘭人巴不得你完全放棄好讓他們一家獨大呢。
不過好在國會里真傻子不多,真正多的其實是裝傻的人。對于這些家伙,適當妥協就可以了,比如這些年東印度公司不斷進行的增資擴股及股權調整活動,就是因為吸收了相當一部分新鮮血液進入東印度公司董事會,這從另一個側面來說反而大大穩固了東印度公司的地位,使得外界對其的攻訐屢次落空——當然這也脫不開東印度公司對新君查理二世的賣力跪舔,滿身黑點的他們為了平息新君的怒火,在1660年查理二世價值三千多鎊的禮物,然后在16611666年間陸續饋贈了查理二世17萬英鎊的巨款,這才堪堪邁過了這個坎,雖然他們現在仍在被國內的工業資本家們不斷攻擊,但壓力已經大大減輕了。
“哼哼,一幫鼠目寸光的家伙,對于一家年分紅率高達25的優質殖民貿易企業,竟然還有這么多人攻擊,真是夠了!荷蘭人是怎么賺到這么多錢的,難道這么些年來就沒人能夠看得清楚嗎?我們英格蘭人不去做這個生意,那么荷蘭人、葡萄牙人、法蘭西人、丹麥人自然會填補市場空白,到那時為了不讓他們賺錢,難道真的要禁止全體國民使用香料、穿戴絲綢、飲用綠茶嗎?那還不亂套了!”蒙塔古爵士忿忿地放下了手中的羽毛筆,站起身來,看著窗外寧靜的河面,良久后才嘆了口氣,喃喃自語道:“貝拉港的建設還需繼續加強。葡萄牙人在莫桑比克只有寥寥幾艘老舊的帆船常駐,對于阿曼人猶自不足,更別提遮護海岸、庇護兩國商船了。東印度公司,必須也要有常駐貝拉的戰艦,不需要多,因為東岸人的第二艦隊實力也很可憐,但卻要有真正能鎮得住場面的兩甲板以上的戰列艦。東岸人的第二艦隊之所以能在西印度洋稱王稱霸,靠的也就是那一艘船罷了,其他的那幾艘雜船根本不值一提!現在,就看倫敦總部那邊的決心有多大了,特別是在這會他們已經與明國搭上關系的情況下,希望能如愿吧。”
(泊星石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