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單是在城頭觀看戰況的守護大名、豪族家主,連同太宰府的天滿宮也一樣在炮火中化為木屑碎片。在志賀社祈禱的少貳氏家主,也同樣不完整了,跟那些在城頭的守護大名和豪族家主一樣,幸存的隨從能找到一些碎片,大約是他們主人的所有,但著實是拼湊不起來。
于是不單是筑前,除了肥前國之外,整個倭國九州地區的官佐和豪族家主,都在那一千多發高爆炮彈里不知所蹤了。那些足輕、侍弓兵,包括幸免在城里的武士,都不知道怎么辦了,筑前的百姓更是嚇得驚慌失措,因為亂啊,四處都是被埋著的人,半死不活地嚎著,木質的房子在風里就是一個個火把,那些失去約束的足輕和武士,那更是趁亂打劫不在話下的。
這種情況不單是在城池的廢墟發生,城郊的農舍也是一樣難逃荼毒的,所以筑前的百姓推了幾個老者出來,求見上國貴人,在蘇欸面前不住地磕頭,蘇欸實在沒辦法,只好讓通訊員來向丁一報告,因為他還要領著外籍兵團去看押俘虜,搜捕殘敵。
“這事與我等何干?”文胖子在邊上咕嚕著,不過盡管他的聲音壓得很低,還是讓丁一聽見了。
這讓丁一皺起眉頭,文胖子終歸是少了獨當一面的氣概和心胸,曹吉祥這方面倒~是要比文胖子強些:“少爺,除非要把這倭國九州都殺絕了,不然的話,依老奴看。這事咱們還真是得管的。”
要統治這地方,不可能不去管當地百姓的生死。
丁一點頭道:“老曹去辦。領警衛團一營過去。記住,一有什么動靜。寧可殺錯十個倭人,不得教華夏的士兵傷了半條毫毛!”
“老奴記下了。”曹吉祥顯然對這事很有興趣,因為他很清楚,別看大半個城池給炸沒了,這中間是有許多好處可以撈的,和奉旨抄家是沒有什么大區別,因為這些死掉的大名和豪族家主,又不只是在城里有財產,而且廢墟里發動民眾挖一挖。也不是什么難事。
丁一是看得出曹吉祥的小九九,便出言敲打了他一下:“倭人軍兵,汝自處置,普通百姓,不要搞到民怨太大。”李秉本來是要帶著趙二虎去監督軍紀的,丁一卻對他道,“迂齋,不如手談一局?”
于是李秉無奈,可好作罷。其實應該說。李秉還是比較有操守,但丁一沒有,特別是到了倭國以后,他在兌現先前許諾給士兵的話:出了華夏之后。軍紀可以略松一些。
劉吉在起草奏折的時間,很是賣弄了一番,吹得天花亂墜。丁一看著有些不好意思,本想叫劉吉改一下措辭。但卻被邊上李秉勸止了:“狀元不夸官,東華門外不唱名。安能教天下儒士爭躍龍門?”
所謂十年寒窗無人曉,金榜題名天下知。得中了進士,考入了一甲,就是要游街夸官的。李秉這么說,就是提醒丁一,仗打到這樣,如果還不吹噓,還不得意,那誰愿來為國開邊?不是跟考中狀元,連游街夸官的榮譽都沒有了么?
李秉連連搖頭:“先生太過了,所謂‘明敕星馳封寶劍,辭君一夜取樓蘭’不過如此啊!”
“雖是如此,若先生猶是自謙,后人豈有夸耀武功?”馬文升也很贊同李秉的意見。
丁某人聽著,一時竟無言以對,也只好由得劉吉去譽清,不過他自己還是附上一份折子,枯燥無比的作戰過程,卻是對李秉說道:“總得保留一點歷史的真相。”以免后人過度去神化,以為真的是如劉吉所寫的奏折一樣,丁某人往陣前一站,強虜就煙飛灰滅。
而更為出乎丁一意料的事情,是警衛團在筑前駐了七天,結果居然筑前的百姓,對于明軍十分友善,丁一極是奇怪,教李秉來問,后者笑道:“先生原本這軍紀就太嚴了,警衛團的士兵再放縱,也要比原來的大名、武士和善得多。”
丁一大奇,又叫了軍中士兵來問,結果答案也是讓人捧腹的:“東西便宜得要命,俺們拿著四份餉,聽著那價錢,感覺就沒什么講價的興頭。”、“下面強搶民女是有的,俺還去制止過,但那女的和她的家人都不在意,還替那士兵開脫,說是看他強壯,想要留個好種,差點把俺也扯了去,那女人黑乎乎的牙,嚇死俺了!”
甚至那上岸輪休的水手長,老海賊的出身:“先生,舊年系京師那晚,聽先生講左堂心理課,我發覺自己真系有點心理變態,我上岸就系想隨便殺個人架!系,我就系鐘意做個惡霸!啾,死人蘿卜頭,老實過只狗,我撞左條友仔一下,我又再打到他嘔血,他都唔還拖,殺唔落手啊!”他專門去撞別人,撞完還打到對方吐血,對方都不發作,這水手長就下不了手了。
李秉也很疑惑,他是讀書人,知道倭人以前的作派,猖獗到敢上書華夏帝王,說什么“日出處天子致書日沒處天子無恙”這樣的話,怎么會這么馴服溫順呢?
“不奇怪,這就是他們的民族性,至少是倭國當權者的特性,你得比他強大,你得打到他們生不起任何反抗的心理,他便馴服,如那水手長所說的,比狗還聽話。”丁一對著李秉說道,漸漸地也沉浸到回憶之中去,日本人,在他們強大時,要多猖狂就有多猖狂吧。
二戰時,在珍珠港之前,日本一直在向美國進口鋼鐵和石油資源的,結果搞了個珍珠港出來,這得多瘋狂,多自我膨脹才干得出的事?但戰敗之后駐軍,美軍三天兩頭搞一些事出來,日本人都是忍忍就過去。
“先生,下官有一事不明。”李秉整了整衣冠,打斷了丁一的回憶,向他作揖道,“如哽在喉,不吐不快,還請先生明示!”
“十年之間,先生縱橫南北,先平關外之患,又拓云遠之地,更將七海夷狄,盡納華夏指掌之中!所謂名動天下,不過如是!”
“立功,不世之功,兩廣民治,關外拓地,云遠開邊,不勝枚舉,皆不世之功;”
“立言,犯大明天威者雖遠必誅!壯哉斯言,足傳萬世!”
“立德,于公,群而不黨;于私,先生為接濟陣亡傷殘戰士,為免收書院學費,時常到營中與士卒同食…”
丁一抬手攔住了李秉,向他問道:“迂齋是要問我,為什么還不去死么?還是告訴我,可以死了?”
李秉被丁一這么嗆了一句,一時這大噴子竟不知道怎么接下去,憋得滿臉通紅。
“行、行,迂齋要問什么直接問吧,別這么膈應人。”丁一看著連接把這茬扯開,別把人憋出毛病卻就不好了。
李秉禁不住咳了起來,好半天才喘過氣:“先生詼諧,下官想問的是,先生所求何事?私下說句大不敬的話,以先生今時今日之權柄、威望,封丘也是去得的。”
他說的封丘不是指封丘,是指陳橋驛;當然也不是說陳橋驛,要說的是陳橋兵變;接著自然要說的也不是兵變,是指黃袍加身。說封丘,是指丁一是有稱帝的實力了。這句要換十年前,丁一真不好懂,不過這么些年了,倒是一聽就明白李秉的意思。
“然先生忠肝義膽,赤誠無雙,究竟,先生何所求?”
要干什么?功德言都有了,兵權也有了,治理地方也有能力,軍略更是舉世無雙,好了,簡直可以黃袍加身了,但丁某人偏偏忠心不二,這就讓李秉迷惑了,事實上,是因為李秉本身的噴子屬性,才敢這么問。
其實一直跟在丁一身邊文胖子都是有著同樣的疑問,只不過他的性子,是不會直接這樣問出來,此時聽著李秉的話,卻是聚精會神,伸長耳朵在聽著丁一的答案。
丁一聽著笑了笑,伸手示意李秉落座,又教曹吉祥斟了茶,淺嘗了一口,清了清嗓子,方才開口道:“迂齋問起,那我就簡略地說一說。我原先不是這個性子。”說著他抬眼望向文胖子,笑道,“一言不合,拔刀而起,血濺五步,方是我的本性。胖子十年前就認識我,應該知道我不是妄言。”
文胖子聽著也微微笑了起來,的確丁一以前就是這么個性子。
丁一放下茶杯望著李秉,微笑著道:“我做這么多事,只是不愿有一天,大明的將領要留下遺書‘國家到了如此地步,除我等為其死,毫無其他辦法…’然后慷慨殉國;我不希望有一天,大明的將士要用血肉之軀,去堵住敵人的槍口。盡管這都是讓人敬佩的血性和節操,但是,我希望,把這些悲壯機會,留給我們的敵人,這是我唯一的愿望。”
“筑前,不是終點;倭國,也不是終點,我會一直走下去。”
“我希望五百年后的華夏子孫,他們不敢需要夢回漢唐,而是踏上征途,走向星辰和銀河。”
李秉起身,眼角微紅,長揖及地:“秉愿為驅馳,不辭粉身!”
這時卻就見劉吉跌跌撞撞奔入來:“先生,大事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