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見景帝很高興地道,“聽說如晉有個自愿投效的蒙古奴才,烤得一手好肉!聞名已久,今日便見識一下!”
丁一進了走廊,便把傘收了扔給劉鐵,卻懶洋洋地說道:“吉達?他在密云前衛那頭打仗呢。臣是自個烤,半生不熟的,只怕不是太好吃,皇帝金貴,要不還是算了吧?讓興安公公去廚房看著,讓他們炒上幾個小菜…”
“不必了,朕便試試如晉的手藝,唐太宗安得魏征為之灸肉!哈哈!”景帝沒有提君子遠皰廚,反而很開心地這么回應,還把丁一接著比魏征。丁一能怎么樣?趕他走么?也只能無奈地帶著景帝往書房去了。
景帝絕對不是省油的燈,他把丁一比魏征,言下之意,卻是玄武門之變得來皇位的李世民,李世民可是殺了太子和齊王,再把他老爹變相幽禁,自己坐上龍椅啊。景帝將自己與唐太宗相比,未必沒有意思暗示丁一:我還沒爛到干掉自己哥哥的地步啊!
而且魏征本來就是李建成的手下,正如丁一本來是英宗的手下一般。
丁一笑了笑,于能答道:“臣疏懶,不敢望凌煙閣。”魏征是凌煙閣二十四功臣之一,所以丁某人才有這樣的說辭。只不過魏征除了是凌煙閣二十四功臣之外,他還有另外一個身份:知門下省事。
所以景帝很快就接上一句:“縱非凌煙閣,如晉之才,亦應列文淵閣…”文淵閣是什么?就是內閣。文淵閣大學士,就是入閣了。這很扯,不說丁一年紀,雖然文淵閣大學士只是正五品,但是有這個銜的人,都是領著一部尚書的人物,如領著戶部尚書的首輔陳循;前任首輔曹鼐殉國之后。也是追賜文淵閣大學士。
除非叫丁一也去當上一部尚書,要不怎么可能列文淵閣?
丁某人聽著自己都不好意思:“圣上慎言!臣安敢有此妄念?”真不能讓他說下去啊,不知道說下去,這位還能扯出什么來。只好快步引到書房。又教劉鐵去將燒烤用具搬了過來。景帝走到書案前,翻看著書桌上的東西,心里暗暗吃驚。
因為丁一在看的是廣西地界的風土人情,也就是說,丁一或是忠忱王事,就算被景帝訓斥,回來之后,仍想著為國分憂;或是丁某人算準了,景帝到頭來,還是得來尋他出馬。所以事前做好功課。
景帝自然是更傾向于后者了。
爐火生起,丁一示意劉鐵閃開,自己挽了袖子,便親自下場烤起肉來,景帝看著頗有些吃驚。他原本以為,丁一只是說說,哪有士大夫自己親手下廚的?結果丁某人真的就親手當場弄起來,看起來還蠻熟練的。
“王公謂之丁言,果不相欺,如晉真言行如一。”景帝不禁感嘆,對于景帝這種上位時說讓英宗兒子當儲君。坐穩了就想盡法子換自己兒子的人,越不冇誠實的人,越是介意別人的誠實程度。這時心中倒是對于丁一多了幾分有些好感,畢竟丁一沒騙他嘛。
景帝和丁一聊了許多話,有一搭沒一搭的,在油脂滴落炭火的“滋滋”聲里。他問丁一道:“若按如晉所說,于廣西、廣東、湖廣就地募兵,軍備糧草,如何支應?”又問丁一,如何改變廣西戰局等等。
丁一似乎竹簽上的肉。要比景帝嘴里的國家大事更為吸引他的注意力一般,但凡問道,都是答:“臣愚鈍。”、“臣未曾思及此節!”、“皇帝圣明!”、“若有所思,必奏于上。”之類的廢話。
“公公見諒。”丁一把烤好的肉串,遞給景帝,興安要過來接,丁一卻就縮回手來,“學生向來自娛自樂,今日與君同樂,卻沒有預備著公公的食材,雖是公公有興致,不妨自行動手便是。”
這話說得一點也不留情面,但也確確實實地話,興安再怎么勢大,也絕對不可能讓丁一來給他烤肉,興安倒也沒覺得被削了面子,笑著說道:“先生詼諧,奴婢安敢作如此想?只是爺爺用膳…”
丁一依舊搖了搖頭:“上回去元德兄長府上,來了興致,也曾試著烤過一回,教元德兄長與義母嘗個新鮮,雖然一路被兄長訓斥不務正義,卻不曾有假手他人的關節。學生不太曉事,若是逾越,那便自樂就是,倒是累著圣上與公公來聞這煙火味。”他說的元德兄長,卻就是李賢了。
說罷丁一便作勢要自己吃了,景帝臉色變了變,卻終于一把拔開興安,從丁一手里把肉串搶過,狠狠咬了一口,在嘴里邊嚼著邊含糊不清地笑道:“便是比御膳房做得美味可口多了…便是要這么熱乎著才是味道!”
興安賠著笑退下,卻暗暗沖著丁一搖了搖頭。
不單景帝聽明白了,興安也是聽明白的。
丁一話里的意思不外乎就是:李賢的母親是他義母,太皇太后也是他義母;李賢是他義兄,景帝按著這么算也同樣是他義兄。好了,義兄弟之間一起同樂,你還要提防我下毒?還要叫個太監來試毒!
那行吧,都別吃了。
景帝就是因為讀懂了這個,所以臉色才會變。畢竟他是皇帝,那孫太后也是太皇太后,不是李賢家那個老太太啊,被丁一這么等同起來,要說沒有不快的話,景帝就是圣人了。但景帝轉念一想,卻就捉住了要點,正如于謙所說的,丁一此人,信他、重他、付托予他,他自然就會拼命、舍身,便是銅壁鐵壁也生生去趟出一條道。
不過咬上第二口之后,他倒卻就是發自內心的感嘆了。
這要比御膳房那些溫溫吞吞的菜,味道強多了,盡管這年代還沒有辣椒,但茴香之類各種香料,加上剛剛烤好火候,跟在宮里太監還怕皇帝燙著了,等到半溫熱時,吃在嘴里的口感,那是完全不一樣的。
丁一笑了笑,也沒說什么,串了一條收拾干凈的魚,用刷子在上面來回刷著油和醬料,一邊說道:“這冰天雪地的,弄兩條魚不容易…只怕味道不太好啊,圣上要不就別嘗了,等下吃多點肉…”
“不,朕要試試!”吞下最后一口肉的景帝,卻不同意,急忙叫起來。
邊上興安看著,一張臉苦得能擠出水,這君不象君,臣不象臣,沒個體統啊!這讓人見著,可如何是好啊?誰知丁一沖他望了一眼,卻跟他說:“吶,那有竹簽。拿兩根把眼扎瞎,不就得了?”
興安只能擠出個苦笑,沖皇帝磕了個頭道:“奴才有些內急…”看得皇帝揮了揮手,他連忙扯著劉鐵出門籍口找更衣之處,走了幾步卻清咳一聲,朗聲道,“兔崽們,容城先生是太皇太后的義子,爺爺也屢次稱之為弟的,此間乃是皇家事,誰要敢走漏半個字,坐誅!”
他說的坐誅,不單單是連坐。興安的意思,是朋坐族誅。
“唯!”檐角、屋頂、花草之間、墻外各處,紛紛有人出聲應著。
興安拖了劉鐵又行了幾步,卻盯著他問道:“劉子堅,這道理,你隨丁容城讀書這么久,想是不用咱家多說?”或是陳三、杜子騰,或是不屑這閹人的身份,會應上一聲自會理得便拂袖而去。
但劉鐵卻就不至如此,笑著說道:“公公冇見外了,這等事,便是說了出去,也沒人信好么?再說傳這種話得多蠢?不是給家師添堵么?若有人敢胡說八道,沒等您發怒,學生雖手無縛雞之力,卻也是敢血濺五步的。”
景帝并沒有再和丁一談什么廣西的軍務,兩人在書房里,一路吃燒烤,喝著摻冰的低度數米酒,一直到了傍晚,又喝罷了茶,景帝方才離去。出了金魚胡同,興安伴在景帝轎邊,一個勁地低聲咒罵著丁一,直到回了宮,還禁不住跟景帝提起:“不是奴婢要說丁容城的壞話,那人真是個沒分寸的!這天氣,青梅煮酒便是有的,那能喝摻了冰的酒?他自己不愛惜身體也罷了,還教爺爺也喝!”
“行了。”景帝略帶些醉意地笑了起來,向著興安擺了擺手,示意他別再念叨了,“他這人,要是生在洪武年,只怕早就族誅了;要是生在永樂年,想來也是死了許多次的。他和于先生不同,這人就是個任俠的性子,俠,你懂不懂?”
“奴婢知道,就是唐代那些,身上刺著‘生不怕京兆尹,死不怕閻羅王,的角兒!”興安自然不會無知成這樣,但這把皇帝逗樂也是內侍的本分活計嘛,”爺爺說來還真是,丁容城聽說身手極好,跟那風塵三俠一般…“
景帝果然被他逗得大笑了起來,輕踹了他一腳,笑道:”好了,別裝憨了,沒錯,他就這性子,他這人講究的是意氣相投,很粗俗,但不可怕,只要能跟他投緣了,這人就是漆面吞炭也是做得出的…“景帝說著,漸漸站直了起來,望著皇城南面,卻是幽囚英宗的南宮,”沒錯,丁如晉是有大才的,上馬能擊狂胡,下馬能草檄書!他能教丁如晉知心,朕焉會做不到?朕便要丁如晉死心塌地,甘心情愿替朕賣命!“
興安在邊上,什么話也沒有說,只是平靜地呆著,也許是皇帝真情流露,也許只是那烤肉的茴香味兒還在齒間,漱了口便不復存。誰知道?他便佝著身站在皇帝身后,象那檐角的鴟吻,沉默而長久的存在著,在皇帝的陰影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