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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四章 虎脫押(一)

  風雪交加的這一天,丁一并沒有閑下來,相反而言他很忙碌。

  就在楊善剛剛離去的時候,宮里就有旨意來了:著丁一于年三十之前不得離京。

  而后那傳旨的太監笑嘻嘻地沖著丁一作揖道:“咱家先祝容城先生眾望所歸,獨占鰲頭!”丁一笑了起來,卻就教下人打點了銀子循例打發這太監去。這一句話,是值得賞的,因為包含了許多的信息。

  “要開恩科?”丁一在那傳旨的太監離去以后,就聽著柳依依在后堂出來,這么向他問道。柳依依嫁給丁一這些日子,也見識了很多的達官顯貴人物,盡管老實說,就連張懋這應該管她叫師娘的,都不太看得起她,但毫無疑問,接觸得多了,許多事柳依依卻也就能聽得明白。

  丁一也沒打算瞞她,點了點頭笑道:“看怕就是這樣了。”丁一并沒有太大的意外,于謙在場能召他入宮,其中的來龍去脈,想必是早就推敲好的事情,皇帝發脾氣歸發脾氣,于謙是不會容許皇帝亂來的。

  要知道世上不論多昏庸的君主,在他們偶爾的清醒時刻,也許都可以用上“任用賢能”這四個字。唯獨景帝是用不上這四字的,因為他不是任用賢能,是賢能任用了他。當時英宗失陷于外,大明另立新君的選擇不單單是景帝。

  若不是賢能任用了他的話,輪不到他來坐這椅子。

  所以賢能也就不太可能看著景帝犯錯。

  于謙若是沒有能力改變景帝的想法,他如何能把相權捉在手中,直接把首輔架空?好了,那么剛剛叫丁某人滾蛋的景帝,要重新來讓丁一出仕,這個時節他就得想辦法讓丁一舒暢,否則的話,丁一至少可以報病。

  弄個恩科,便是討好丁一的辦法之一了。景帝向來不太在乎臉面的——這可遠遠超越了禮賢下士的概念。齊桓公五訪小臣稷,待東郭郵為上賓,人家為的是國策,和劉備訪諸葛一樣。不計較對方身份,那是禮賢下士。去給推舉他坐上龍椅的于謙燒竹瀝,這玩意是孝子賢孫干的事吧?送銀子去給首輔陳循、次輔高榖等等閣臣,讓他們同意易儲”這是皇帝應該干的事?要是這叫禮賢下士的話,大約花錢買選票也不叫賄選了,而要叫禮賢下士?

  所以當景帝決定討好丁一時,他什么事都干得出來。

  并且干得遠遠超乎丁一的想像,就連出身商賈之家的柳依依。也絲毫沒有想到景帝能干出這樣事來。因為景帝不單單是弄出恩科來,就在這風聲呼嘯,飛雪如絮的冬日下午里,他居然親自出宮上門來訪!

  就在這樣的風雪天,連馬棚里的四蹄踏雪都消停下來的風雪天。景帝便這么來到了金魚胡同的丁家宅院,青衣小帽,身后只有一個佝身垂手的興安跟著,自然在周邊布防警戒的宮中高手供奉,不會讓刺客冇有機可乘,但至少這態度,就足夠把丁家的門子嚇得快尿崩。

  他連爬帶滾跑去跟劉鐵稟告時。說的是:“管家!外面有人冒充皇帝啊!這可如何是好?”

  劉鐵忙得腳后跟快踢著后腦勺了,加上他特別討厭別人喊他“管家”,聽著就透著俗氣,感覺就是下人的角色,他更愿意別人叫他“子堅先生”或是稱他在安全衙門掛著的職銜,平時這門子也是知情識趣的。這當口是著急得顧不上講究了,但劉鐵不知道啊,聽著便沒好氣的說道:“你吃飯也要我教么?叫人亂棍打出去啊!”

  “可、可、可是怕是真的啊!那跟著的老頭兒真是閹人來著,那腰牌,那氣度。作不得假啊!”門子都快急結巴了,一時真是說不清,連比帶劃好不容易才讓劉鐵明白,這當今就在門房避雪!

  于是劉鐵也加入了快要嚇得尿崩的行列。

  丁一要干什么事都好,終究還沒干出來,一國之君帶著司禮監大太監到門口了,這叫什么事啊?就算皇帝要來私訪,也得派人來通知一下接駕吧?不過他能做的,也唯有叫開中門了,然后自己飛奔去報與丁一知曉。

  萬幸丁一恰好行出來前院,聽著連忙喝止:“開什么中門?沒個輕重!還不快點隨為師來?”景帝要是愿意張揚,何必青衣小帽上門來?這開中門,再讓府里人等列隊迎駕,是要把景帝按在地上打臉么?——看,皇帝來給丁容城認錯了!

  這么搞,那是逼景帝翻臉吧。

  丁一帶著劉鐵迎了出來,傘都不好打,任由著雪花落在頭臉、身上,匆匆趕到門房,那雪被體溫蒸騰起來,一身的煙水氣息,見在袖手等在門房的景帝,方才合得上禮節,不說皇帝來了,就是朋友這天氣上得門來,也該體現一下主人家的好客與熱忱。

  “如晉真是莽撞,這么大風雪也不知道遮擋!”景帝一見丁某人,便板起臉來訓斥,“若是讓母后知道了,哪能放過你?必要好好數落你一通,到時怕是連朕也要吃掛落的!”說得那叫情真意切,他身邊的興安,也是一臉“便是如此”的表情。

  丁一順手拂落肩上雪花,急急問道:“有效李輔國、陳弘志之輩禍亂宮禁?”這兩個人都是太監,唐朝的太監,唐肅宗的張皇后被李輔國生生拖出宮去,自己被嚇死在長生殿;唐憲宗是被陳弘志謀殺的。事實這是很扯蛋的,興安這司禮監太監就跟在皇帝身后好么?當然,也可能興安控制不住局面嘛!

  但他不得不這么問啊,不然傳了出去,他就成倿臣了,一會連于謙、李賢保準都會過來噴他:皇帝偷偷出宮,你為什么不諫!你節操哪里去了?簡直就是士林之恥啊!

  “不曾有。”景帝伸手去幫丁一拍打身上雪花,卻是這么答著。

  丁一持著景帝的手,卻仍是一臉火燎火焦的神色:“有東海王圖謀不軌?”東海王司馬越,據說晉惠帝就是被他毒死的。丁一這么問,說的就是:可是勛貴作亂以讓景帝不得已避之出宮來?也是扯吧,要真這樣那皇城就被攻破,整個京師不知道亂成什么模樣了。

  這也是歸功于丁一被一眾學霸虐過,要不然以他的性子,還真很難配合景帝來演這么一回。

  景帝輕拍著丁一把住他的手,微笑道:“不曾有。”

  “安是膳有炙魚?”丁一松開手,卻把景帝擋在身后,便又再追問了下去。炙魚,就是專諸刺吳王僚嘛,魚腸劍就是塞在炙魚腹內。這是問是不是有刺客啊?是不是被刺客嚇著,還是有人要行刺,所以皇帝害怕跑來這里啊?這也更是鬼扯吧,有刺客一路追景帝到這里么?

  景帝伸手為丁一背后撣去了雪花,將他拉轉過來,好語說道:“不曾有,是朕不好,教如晉擔憂了。”邊上興安看著,被這君臣之誼感動得不行,咬著唇忍著泣音,卻不住伸手去拭眼角淚痕。

  丁一方才松了一口的模樣,鄭重舉手作揖道:“臣不得不諫!主不明則十二官危!圣上安能白龍魚服輕出?置蒼生于何地?置大明于何地!”主不明則十二宮危,這是出自《素問靈蘭秘典論》的話了,意思也就是皇帝不應該搞到行蹤不明,這樣整個朝廷都亂了,無法正常運作。

  “如晉冇實為朕之魏征啊!”景帝感動地握住丁一的手,輕輕晃動著道,“朕聽你的便是,今后決計不如此輕出就是。”劉鐵道行太淺,在邊上不單無法跟興安一樣,隨手就拭出淚來,而且把自己舌頭和口腔內壁都咬得血肉模糊,方才沒笑出聲,擠得了一個不倫不類的痛苦表情。

  反觀興安,水平就高出幾個層次,從一開始的聽著丁一問出第一句時感嘆的表情;到后面君臣相得的贊嘆面容;再到丁一問是不是有刺客?并將景帝護在身后時,興安那被丁容城偉大人格、赤膽忠心所映照出來渺小自我而濺落的淚水,便恰好溢了出來。

  所幸景帝和丁一也沒打算接著演下去,要不然的話,劉鐵疑心著自己是不是得把舌頭咬掉了,才能止住越來越難以控制的笑意。只聽景帝笑道:“宮里的飯菜,如晉你也知道多難吃的,朕是來你這里蹭飯了!”

  這句當然也不見得是真話,不過就是示意著丁某人,演出可以結束了。

  “風雪天,臣只準備弄點烤肉,邊讀書邊烤著吃,不知道皇帝吃不吃得慣?”丁一從劉鐵手上接了傘過來,替景帝打上之后便陪著他往里走,不過一下子就變得懶洋洋了,與方才演出之時,全然是兩個人也似。

  因為他必須得演,皇帝這么微服出來,又是來他宅院,不那么演上一出,那是跟天下人交代不過去,至少士林中人是必定會噴丁一的,所以他只能先噴景宗以免被噴。這一節演完了,丁一自然不打算給景帝什么好臉看。

  景帝不是讓他回家讀書么?他故意就說,邊烤肉邊讀書了。

  “朕吃得慣!”景帝卻不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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