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二十九,除夕的前一天,晉王被處死了。
給了全尸,卻不是白綾、鳩酒或匕首這老三樣。新上任的廷尉,現在更名為大理寺的主簿徐子騫,翻遍古書,給了晉王一個新死法。
雨澆梅花。
名字很雅,比起砍頭凌遲,死相也較為雅觀。
就是把人犯綁在刑床上,在臉上鋪一張桑皮紙,噴一口老酒。輕薄柔軟的桑皮紙打濕后迅速服帖下來,緊緊粘住口鼻,等到層層鋪疊之后,人也隨之窒息而亡了。
一般五張桑皮紙,即可取人性命,等到人死紙干,把那疊在一起的桑皮紙小心拿下,已經貼合著人犯的臉,形成獨一無二的面具,再取之遍示群臣,那種震懾,顯而易見。
此事的直接后果,是在皇上重賞徐子騫,并當朝表示將會把靈州茶稅一事交由他來審理后,靈州都督閔曄,叛逃了。
帶著手下死忠的三千精兵,殺了軍中不服的將領,并靈州刺史張蒼,劫了靈州大大小小的官衙府庫,帶著全家老少從靈州最東邊的安東衛出海,跑到平山島上,當海盜去了。
出海前,還給高顯留了封信。
大意是說,皇上,我老閔對你還是很忠心的。可你和你兒子鬧矛盾,為什么要拿我這樣的忠臣來當炮灰?
那姓徐的那小子對皇子都能下這樣的狠手,對旁人還會手下留情么?
他老閔好歹也是員曾經出生入死,打天下的猛將,可不想被個毛頭小子拿去研究各種死法。
要是你還記得我過去立下的汗馬功勞,就別再來找我了,我也不會麻煩你。從此以后自回各家,各找各媽,過好各自的小日子,就這樣吧。
高顯快要氣瘋了!
再一追查,這才發現。原來閔曄和之前處死的晉王側妃閔氏還曾經連過宗,是八竿子打得著的族親。
這下可好,晉王唯一由閔氏所出的兒子,及剩余的妻妾女兒也保不住了。全部賜死。晉王一脈,算是滅得干干凈凈。
至于那閔曄,肯定不能放過,調兵遣將,該打則打。靈州茶稅一事繼續由徐子騫追查,原本打算點到即止,如今反而要從重從嚴了。
否則何以立威?
不過這些事,都與念福干系不大。
她一個孕婦,成日只管在家吃了睡睡了吃,連帶著歐陽康也養胖了幾斤。
彼此已入三月。春雨頻密。
午覺醒來梳洗罷,一側臉,忽地看到歐陽康隱隱浮現的雙下巴,把那張原本俊秀素雅的臉撐得微有些變形,念福不覺皺眉。“你往后不要再吃我剩下的東西了,瞧這胖得,都不好看了。”
“有么?”歐陽康給她說得走到鏡前,左右四顧,“是哦,還真是胖了。唔,不過你不覺得胖點好嗎?更有個官老爺的樣子了。”
念福嗤之以鼻。請問有你這么清閑的官老爺么?可張了張嘴,想要打趣的話,卻到底咽了回去。
因靈州大亂,死了不少官員,急需補缺,影響到朝中格局也發生不小的變化。
歐陽康幸運的榮升最年輕從四品大官。任秘書監少監一職。成日跟著一幫中老年大叔去上朝,獨他唇紅齒白的站在那里,沒幾日倒成了朝中一景。
太史局的熊老大人就笑瞇瞇的說,“只要想著今兒上朝能看見郡馬,便是起得再早。老夫也不覺得辛苦了。”
好吧,那也是閑得可以長草的地方。虧熊老大人還早早的禿了一片腦門,念福都不知道,這老頭兒成天究竟瞎琢磨什么去了。
再看歐陽康,每日除了早朝略有些辛苦,午飯前必定到家,然后就膩在家里了。逗逗媳婦肚皮里的小娃兒,到老太太跟前講個笑話,或者拎著家里的點心小菜去尋他的男顏知己關公子,一起喝個小酒兒,聽個小曲兒,然后順便拎回些從不知哪個犄角旮旯尋摸出來的小吃小喝小玩竟兒,這日子悠閑得,嘖嘖,簡直有往紈绔墮落的趨勢。
忽喇一下,門簾掀開,姚詩意帶著一身水汽,激動的跑進來,“郡主郡馬,你們快去看呀,那葡萄開花啦!”
哦?歐陽康當即抬腳往外,“快,帶我去看看!”
忘了說一句,這位爺如今還多了一個愛好,自從年底收到羌戎國主甄天子捎來的葡萄籽后,他還搶了破園里的葡萄種植工作。以至于府里的園丁,每回見到他目光都頗為幽怨。
念福不屑的對他那背影翻了個白眼,真是夠閑的,那葡萄花有什么看頭?
歐陽康出了門才想起轉頭問,“娘子不去?”
念福不滿的橫了他一眼,“你跑那么快,我跟得上么?”
懷胎六月,她的肚子早跟吹氣球似的鼓了起來,行動日漸不便,就是想跑也跑不動了。
“怪我怪我。”歐陽康呵呵笑著回來扶她,念福這才歡喜。
就算葡萄花再沒看頭又怎樣?自家男人種的,當然要賞臉去看一回了。
“等等!”小丫鬟春苗快步跑來,放下兩雙木屐。念福再抬眼往外看去,才知午睡那會子下過一場雨,把枝頭剛開的花兒打落了不少。
可一撥花謝過,又有新的萌芽出來,萬物生長,生生不息。就象葡萄架子上的花,雖然小巧得幾乎讓人看不見,但到底帶來收獲的希望。
連念福都忍不住開始暢想,“等到葡萄熟了,熬些葡萄糖出來,也可以試試做切糕了。”
切糕?那是什么東西?
不過歐陽康堅定不移的拍媳婦狗腿,“好!到時我給你打下手。”
乖。念福才想伸手給這狗腿順順毛,忽地只聽一聲清咳,“這葡萄種得很不錯啊!”
呃…手停在半空僵了僵,念福轉而摸上自己的肚子。方才出門,似乎忘了看黃歷了。
再看旁邊的狗腿,瞬間化身小奶貓,乖巧得不得了,跑到來人身邊,討好的笑。“先生,您也出來逛逛啊,怎么不叫徒弟侍侯著?”
蘇澄兩把眼刀一起甩過去,“那不是怕歐陽大人忙么?”
又來了。又來了。
念福露出八顆牙的笑容,就站在那兒給蘇澄行了個禮,然后以飛一般的孕婦速度,扔下自家男人閃了。
這不是她不仗義,實在是師徒矛盾,插不了手啊。
咳咳,其實歐陽大人原本是有機會得到更好的差使的,而不是跑到秘書監去打蚊子。
在徐子騫逼反了閔曄后,朝中群臣就是明里不說,暗地里對他的意見也非常之大。皇上也不想君臣失心。就想把歐陽康調去大理寺任職,當徐子騫的上司,緩和一下這個矛盾。
說實在的,這是一個非常好的機會。
可是,歐陽康拒絕了。
然后。他主動請纓去了秘書監。借口是曾經答應過要替死去的駙馬韓偲完成他的修書大計。但實際上,他是出于某些自己也說不清的心理,不想擔任這樣的要職。
其實,念福挺理解他的。
就好比從前單位里有些技術員,明明是骨干中堅,有能力也有這個資格,可以朝著項目經理。行業經理,行業總裁乃至更高目標奮進,但人家偏偏就是不愿意。
公司要是接了什么難搞的項目,ok,技術難題交給他,他負責啃骨頭。可要是他去當官,敬謝不敏。
就好比歐陽康,他可以出使大漠,刺探軍情,他也可以智計百出。打破靈州茶稅的利益鏈,但他并不想時時刻刻奮戰在國計民生的第一線。
念福覺得,他骨子里應該是渴望做一把劍的,一把有大俠之風的君子之劍。
當國家朝廷有什么大事要他解決了,他拔劍出鞘,九死無悔,可要他天天亮著鋒芒在朝中上下戳來戳去,他會哭的。
簡單來說,他對一步一步往上爬,刷不出存在感。
可蘇澄理解不了他這種想法。
他辛辛苦苦就教了這么一個徒弟,難道只是在某些特定時刻,亮劍出鞘的?
這絕不是一個真正重臣應有的想法。
師徒倆的矛盾就在這兒了。
蘇澄的骨子里,其實還是這個時代最標準的讀書人。渴望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
可因為時代的動蕩,各種機緣巧合,他成了斷袖,而天性的率真,又讓他不愿意,甚至不屑于去偽裝自己的情感好惡,這就注定了他不可能位極人臣。
可他偏偏又確實才華橫溢,所以他把自己的希望寄托在了歐陽康身上,希望這個徒弟能幫他實現自己未曾實現的愿望。
可是,他教會了歐陽康很多東西,卻唯獨沒能把自己內心的渴望灌輸給歐陽康。
歐陽康拜他為師的時候,已經快成年了。他在鄉下那么多年的經歷,基本已經確定了他的性格。
他愿意上進,卻不是個野心勃勃,對名利渴望甚深之人。當然,有些人在嘗到權利的滋味后,會慢慢生出野心和來。
但很可惜,歐陽康沒有。
念福也在檢討,或許,歐陽康會這樣,她也有著不可推卸的責任,因為她從不覺得自家相公當個修書匠有什么不好。
好吧,其實她也挺沒追求的。
她愛吃,卻沒有陸瀅那樣極致的追求。她開祝家食鋪,也沒有想過連鎖加盟。就連如今有些精明的商家模仿閑園,也開起小規模的私人會所,她也從沒想過把競爭對手全部干掉。
這或許就是一床被不蓋兩樣人?
捂臉。
念福其實很同情蘇大先生,遇到他們這對不思進取的公婆,確實是要吐血三升。
那這個會不會有點希望?念福搭著自己的肚子,開始憂心忡忡。
這要是個兒子,沒二話,她堅決交給蘇大先生去調教。要是個閨女,那對不起,只能等下一胎了。
但要是連徒弟的兒子也教不出來,念福只能請蘇澄節哀了。
要不回頭也勸勸他,趁著還不老,趕緊從她家這條賊船下去,換一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