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眼已是臘月二十八,破園。
冬天的日頭總是稀薄而無力的,好容易這天瞧見有力些的太陽,丫鬟婆子們都不用人說,忙忙的把各房的枕頭被褥抱出來洗的洗,曬的曬。
園子后頭平整出來以供游樂打球的那塊空地,橫平豎直的拉滿了繩子,晾滿了花花綠綠的被褥,倒也壯觀。
雪梨站在廚房后門,瞇眼笑看了一回,章大娘就喊道,“雪梨姑娘,好了!”
雪梨忙走進去,“辛苦大娘了。”
“客氣什么?郡主吃得開心,我臉上才有光呢。”章大娘拿厚抹布包著手,把灶上一只小巧的蓮花燉盅擱進食盒里,又裝上干凈碗碟交給她,忽又嘆道,“唉,姑爺不在,郡主也沒了胃口,這馬上就過年了,也不知趕不趕得回來。”
雪梨笑容一頓,剛被陽光勾起的好心情也沉了下來。
之前在外頭每日里是提心吊膽,可回了京城,一樣也不好過。別的不說,只看郡主直線下降的飯量就知道了。
只希望郡馬快點回來,這些亂七八糟的事快點過去,大家好好過個年。放一放爆竹,去一去晦氣,就跟這洗出來晾曬的被褥一樣,等到新年,就否極泰來,有個新的開始。
她一路想,一路拎著食盒往院子走。才拐上一座小橋,恰好遇到守門的小廝給念福送進張帖子來。雪梨順手接了,抬腳進屋,卻見翠蓉回來了,正在窗戶底下有太陽的炕上,跟念福算著賬。
接管了閑園管事一職的翠蓉,如今可被家里戲稱做財神姐姐,她回來必是好事。雪梨抿嘴一笑,把帖子擱到一邊,先給念福盛湯。
文火燉了半日的淮山枸杞鵪鶉湯。只那么小小的一盅,湯濃味美。剛揭開蓋,那香氣就誘得人食指大動。
雪梨才添出一小碗來,念福便道。“給翠蓉也添一碗,把那鵪鶉給她。”
翠蓉忙道,“這如何使得?郡主你如今是雙身子,可要多吃些才是。”
念福笑了,“這賬雖未完,但估摸著你今年替我賺了不少錢,賞你只鵪鶉又算得了什么?”
翠蓉還要推辭,雪梨已經另尋了個碗,把兩只鵪鶉的腿全撕給了念福,剩下那肉給她添來了。“郡主賞你,你就吃吧。有人陪著,她也能吃得香些。郡主您瞧,別的肉都沒有了,就這幾只腿。您要再不賞臉吃了,章大娘就該哭了。”
翠蓉嗔道,“你這小蹄子,如今倒是會自作主張了?”
雪梨俏皮的答,“那也是姐姐調教的好啊!”
這話說得大家都笑了,翠蓉笑著嗔怪兩句,到底接了湯。有人陪著。念福也把那碗湯全吃了,二人重又議起閑園的賬。
原本念福打算一年能收回本錢就不錯了,沒想到入冬前居然就開始盈利了。明年的生意更是已經排到三月去了。
既然有錢賺,她也不小氣,吩咐年底上下全部發雙薪,有些干得特別出色的。另有獎賞。
“還有府里上下,跟大家說,因家里新添了人,明年大家的月錢全部漲一成。你找管事重新訂個例出來,回頭給我看下。正月起就發了吧。”
這可真是好消息,丫鬟們齊齊道謝。翠蓉領頭恭祝著道,“那我們可得日夜祈求,郡主多給家里添些新丁,到時也好沾著小主子的便宜,多漲幾回月錢。”
她可不想當這個勞模。念福橫她一眼,不過看著大家的笑臉,心情也很愉悅。
誰料好事一開了頭,接二連三都是。
先是老太太那邊打發人來,說是歐陽慕蘭又來信了。她已于今年的五月間生下一個足足八斤的大胖小子,衛宜年高興得不得了,高繡茹主動把孩子記到了自己名下,還特意上報了朝廷以證身份。
然后是歐陽莊,升官了。
雖只是從八品升到從七品,但給他外授了一個縣令的實缺。如果干得好,往后的官途,是大有希望。
歐陽莊心里清楚,他能升官,多半是因這回跟大哥回鄉辦事有功,才入了皇上的眼。是以在念福跟前恭敬非常,再三道謝。
念福道,“你也不必謝你兄長,若非你自己上進,他再想使力也是無用。只是你這外放的官兒雖不大,但一去幾千里,三年之內休想回來,這親事要怎么說?”
譚氏忙道,“可不是如此?我也著急呢。所以想來管老太太討個主意,是不是打發人跟傅家說一說,要是可以,出了正月就趕緊把事辦了,讓小兩口一起上路。否則莊兒沒個人在身邊照應,我也不安心。”
念福當即道,“那還等什么?現就拿我的帖子去說。到底我是大嫂,也是平輩,好張這個嘴。要是人家不樂意,也不至于失了祖母的面子。”
譚氏心中感激非常,就算念福是晚輩,可郡主的面子卻比老太太大得多。有她出馬,傅家想必不會刁難。
果然,念福的帖子一去,傅家很快使人回信,表示愿意。訂婚這么久,女方的東西早準備得七七八八了,就算略有不足,歐陽家也不會見怪。于是來人說,只等歐陽家把婚期敲定,即可上門迎娶。
這下子譚氏可要忙起來了。老太太趕緊打發她回去,表示過年期間除了必要的場合,都不用她來應卯。
剛把她們母子送走,歐陽康回來了。
念福忙問,“申家如何?”
歐陽康帶著一身的冷氣,站在火邊烤著,“退婚了,只申家小姐倒是有情有義,著實傷心了一場。我剛把耀祖送回家去,他穿著單衣跑去,又在那邊雪地里跪了好一時,大病一場是難免的。你看家里有沒有好山參,尋幾枝給他送去。”
念福心里也覺難過,不過事情能夠順利解決,也算是個好消息。日后再給申敏尋個好婆家,比道歉一萬遍都有用。
才跟歐陽康說了自家的好消息,讓他去換了衣服來趕緊吃飯,可歐陽康卻道。“不吃了。替我找身素凈些的衣服,我換了還要去關家。”
怎么?
念福心一沉,歐陽康不想驚動祖母,只走近跟念福低低耳語。“方才去關家,才知今兒皇上已經在朝堂上下旨,明日午時,賜死晉王。裴家也是。耀祖發著高燒,還強撐著要親自去再看先生一眼。我這會子換了衣裳,先去陪他見了人,把耀卿接回來,再把該準備的東西準備了。”
念福默然,歐陽康卻把她的下巴抬起,“笑一個吧。”
這些天看了太多的愁眉苦臉。他也需要一個笑臉,來給自己打氣。
念福忽地沖他把手一攤,“給錢。”
歐陽康微怔。
念福面無表情的說,“買笑不是要給錢的嗎?”
歐陽康錯愕了下,忽地自己笑了出來。輕輕刮下她的鼻子。心頭只覺得松快多了,“那我走了。”
“去吧。”念福微笑看著他,“路上小心些。天黑路滑,寧肯慢些,別急著往家趕。”
“知道了。”歐陽康回頭一笑,忽地玩心也起,伸手在她微微隆起的小腹上彈了彈。本想問一句,這西瓜何時能熟?
卻不料念福的肚子竟是微微一動。
歐陽康瞬間色變。
不可置信的盯著自己的手指頭,再把目光移向念福的肚子,抖著嗓子道,“這,這這…他怎么動了?快請大夫。去請太醫!”
念福無語了。
虧這人還好意思吹噓說比自家老爹鎮定,看看這樣子,已經嚇得面無血色了。
坐在那邊的老太太聽著這邊動靜,呵呵直笑,“你個傻孩子。這早已過了三個月,肚子里要還沒動靜才嚇人呢。你媳婦前兩天就開始有動靜了,只你不在家,不知道而已。”
什,什么?
歐陽大少顧不得形象的單膝點地,趴媳婦肚子上聽著,連珠炮般發問,“這是正常的?那他在里面動,不是在說他不舒服?”
伸手再度小心翼翼的戳了戳,滿臉糾結,“他怎么又不動了?”
念福有些受不了了,把那個傻爸爸從地上拎起來,“你快點去辦你正事吧,要研究他,你還有的是時間。”
唔…好吧。歐陽康戀戀不舍,一步三回頭的望著她的肚子往外走。才出門,卻又忽地折轉身跑回來,急急的道,“他肯定是餓了!你快吃飯吧,別再磨蹭了。那個,多吃點啊。”
滿屋子人都笑了,偏歐陽康渾然未覺,還一臉認真的交待,“不要挑食。什么東西都要吃一點,你不愛吃,興許他愛吃呢?吃完散個步,也活動活動,別懶著不想動。讓人扶著,就在那長廊底下走走,又不冷又穩當。祖母,你幫我盯著她啊。”
“好。”老太太樂呵呵的應著,念福無語望天。
這話癆到底是誰啊?
不過這回,歐陽康的心情明顯比之前被念福逗笑,還要好了許多。或者說,是有了更加可以關注的事情,所以不再悲傷難過了。
咧著嘴又拍拍她的肚了,傻兮兮的笑著,“那爹走了啊,一會兒就回。你乖乖的,聽話,知道嗎?”
說完這話,他才心滿意足的走了。那昂首挺胸的樣子,好似做了件什么了不得的大事。以至于讓念福覺得,此刻他要是有根尾巴,肯定都高高抖起來了。
不過將手搭在肚子上,她也笑了。
雖然生活中總有種種的不如意,但仍有許多美好且值得期待。
遠遠的,不知又是哪戶人家燃起了爆竹。新的一年就要來了,只要他們還活著,總有希望等到春暖花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