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正好是臘月初一。
按大梁朝的規矩,五品以上的文武官員除了象蘇澄那樣的教書先生,但凡手握實權的必每日上朝。而在初一十五,就要舉辦大朝會,凡在京的九品以上文武官員,得到許可的亦可參加。
今日正好逢大朝會,來的人就比較多。
一個穿著深青色官服的年輕人夾雜其中,半點也不惹人注目。看他袍色,就知是八品官,在一幫子穿紅著紫的大官面前,還青蔥粉嫩得很,連眼角的余光也懶得多給一下。
年輕人似是已經習慣被這樣的忽視,可低頭摸摸袖中的奏折,他的眼中卻又露出一抹赴死般的決絕。
鼓樂齊鳴,皇上上朝。
當高顯剛剛命王粲宣讀了對常國公主府門口血案的處理結果,這個年輕人從隊伍的最后站出來了。
瞇眼一瞧,這是誰啊?朝中大半人都不認得。
不過少數認出來的卻是有些心驚,這個愣頭青不正是御史臺官職最為低微的正八品監察御史,方寧海么?他跑出來干什么?
要知道御史站出來可沒啥好事,不是彈賅這個就是彈賅那個。這小子他是找上誰的麻煩了?
沒有人知道,這孩子剛狠狠的受了一把刺激。
他的爹沒了。他爹省吃儉用供他讀書,辛辛苦苦操勞了大半輩子,臨走前自己相中了一塊好點的墳地,跟兒子說,要是能葬在這里,他死也安心了。可他兒子沒錢,真心沒有。京城物價高昂,他那點微薄的俸祿只夠勉強糊口,便是求爹爹告奶奶。也沒湊出買地的一百二十兩銀子。
聽說他爹走時沒合眼,一直念叨著他的名字咽的氣。
方寧海不敢去想老爹走時的表情到底有多么失望,他只知道。自己就算是死,也要替老爹完成這個心愿!
他回去丁憂的假條已經遞上去了。按流程,大概明天可以批復下來。所以今天很有可能是他在守孝結束之前,也許是人生結束之前最后一次站在這朝堂上。
方寧海決定賭了!
深深的吸了口氣,方寧海臉色青白的跪下了,聲音是從未有過的執著和堅定,“微臣冒死!也要彈賅陛下及本朝太后娘娘!”
象是一記驚雷丟到大殿上,群臣震驚了!高顯震驚了!
御史臺的最高長官御史大夫快暈厥過去了。這小子是讀書讀傻了嗎?居然當眾彈賅皇上和太后,他是活得不耐煩了嗎?可他要想死,也不要連累自己好不好?
但是八品御史這官雖不大,卻還是有發言權的。只要高顯不想當個昏君。就得給人家說話的機會。
“講!你究竟因何要彈賅朕及太后!”
方寧海定了定神,開口了,“臣查閱過陛下近日的起居注。在太后娘娘壽誕那一日,陛下曾親口應承要重賞那位敬獻山水豆腐的祝家姐兒,太后娘娘也曾有過一樣的表示。可經微臣查證得知。這位祝家姐兒最后什么賞賜也沒得到。反倒是領到賞的那九百余戶平民,各剪了一丈宮絹及禮物送給祝家姐兒以示慰問之情。微臣不知此事究竟是何道理,還請陛下明示!”
群臣嘩然。說話不算話,這事天下人人都得干,可皇上您不能啊!
天子一言九鼎。要說別的軍國大事還能容許您耍個滑頭賴個賬什么的,可這種芝麻綠豆大點的小事您怎么能說話不算數呢?就算太后是女子,那也是國君之母啊,能做這么反復無常的小人嗎?
御史大夫頭不暈了,眼不黑了。御史,除了監察百官,也有監察皇上言行的職責,方寧海彈賅得完全合理,絕對不會連累到他。
不過這種事說大不大,說小也不小。往大里說,要是皇上太后打擊報復起來,仕途就算完了。但也是敦促皇上修身立德的好事啊,流傳開來也能博個忠貞之名。往小里說,確實只是小事一樁,隨便推個宮人出來當替罪羊也就是了。不過后果如何,眼下都有這個愣頭青站出來承擔了,所以御史大夫盡可以穩坐釣魚臺,等陛下明示吧。
高顯沒法明示!
他一口氣憋在嗓子眼里,差點把自己噎死過去!他日夜操心軍國大事,哪兒知道老媽在他背后還給人使了這么個絆子?你要不喜歡人家也不至于讓人空著手出宮吧?做得這么過分,這不擺明了給人找話說?
不過這個方寧海怎么偏偏關注起此事來了?
這事說來倒也巧了。因他位卑官小,住不起好房子,便租住在寺院里,鄰居剛好是一戶在北市做生意的小商戶。平時看他雖是當官的,但甚是清貧,那商戶便時常關照他些,彼此處得關系不錯。自打念福得到進獻菜肴的機會起,方寧海就聽說此事了,只沒想到結果卻弄得這樣傳奇。
要不是出了老爹這檔子事,可能方寧海至死也不會有這個膽量來彈賅皇上。但為了老爹臨終心愿,他決定博一把了。
贏了,他就出人頭地,立功拿賞。輸了,他就人頭落地,父子相會去。
不過人活百年,不就是為了爭這一口氣?方寧海書呆氣一發作,把心一橫,就豁出去了。
所以說,愣頭青惹不起啊。
若干明燭的照耀之下,映得朝堂之上的皇上臉色青紫,幸好沒人敢抬頭亂看,否則高顯非鉆地縫里去不可!可也沒人上前替他說說好話,平時拍拍馬屁可以,可這種時候亂摻合卻是要毀名聲的。
等半天沒人給他端梯子,高顯只好黑著臉自己找臺階下來了,“方愛卿盡忠直言,甚為難得可貴,此事朕其實早已有了決斷,實在無須擔心…”
破園。
鑒于念福的闖禍行徑,蘇澄在解決之余,卻也決定給她一點小小懲戒――抄書。
當報知常國公主親自登門時。正苦哈哈提著毛筆做不懈奮斗的念福下巴快掉下來了。歐陽康也不在家,她一個人要怎么應付?
不過今天的高繡茹不再是一身戎裝,也沒有騎馬。而是坐著符合公主身份的馬車,帶著全副儀仗而來。
先瞄瞄她身后。見沒帶士兵,反倒捧著不少禮物,應該不是來打架的。念福安下一半的心,這才有空打量起她來。
高繡茹穿著一件淺淡的橙黃色連身長衣,邊角全都露著雪白的絨毛,繡著大片紅楓,于華貴淺淡中又帶出幾分不同于一般女兒家的颯爽味道。一條大紅緞帶在腰間打出一個福壽綿長的萬字結。當中墜著一塊上好的和田美玉。她挽了一個常見的如意高鬟宮髻,頭上并沒有過多的裝飾,只一支紅玉珊瑚嵌成的墜月簪斜插在一旁,既不份。也顯出幾分嫵媚別致,很是美麗。
見了念福,高繡茹先自福了一福,“本公主約束下人不力,給祝姐兒你帶來了麻煩。實在是不好意思。今日特奉父皇之命,前來送賠償的銀兩,還有公主府準備的一些薄禮,向你道歉。”
她都這么說了,念福哪里還敢受她的禮?趕緊把她扶起。自己又深深福了下去,“公主一向征戰在外,如何得知家中情形?倒是我們那日唐突,沒有把話說清楚就走,實在是過意不去。”
高繡茹把她扶起,“那日的事也不怪你。后來官兵去查了,確實是一幫子烏合之眾,看我和駙馬進京人少,想鬧事趁機哄搶財物的,實在不是你們主使。”
念福心中一凜那柴榮就這么輕松揭過去了?果然好本事啊。不過蘇大先生有過交待,她也不敢亂說話,只道,“查清楚就好。”
既然誤會澄清,便請高繡茹坐下奉茶,才客套兩句,忽地聽說又有人來了。
這回來的便是剛剛彈賅過皇上的方寧海,紅光滿面的做了一回報喜鳥,給念福送來了遲到的賞賜。
真的是重賞。
看著眼前那一托盤一托盤送進來的金珠玉玩,念福張大嘴巴,頗有些傻眼。她還不知道朝堂之事,以為是蘇澄替她要來的。可這些,未免也太多了吧?比起陸瀅那一支金釵,簡直是高富帥對上小絲,絕殺啊!
高繡茹雖不知究竟,卻也湊趣的笑道,“既然父皇都對你的廚藝如此厚賞,想必是極好的。不知改日可否有幸,嘗一嘗你的手藝。”
“公主言重了,若是您不嫌棄,就嘗嘗我家的點心吧。”念福趕緊讓人把家里常備的點心包了兩份,一份給常國公主,一份給了方寧海。
當然,給方寧海的還有厚厚一份謝儀。真金白銀太扎眼,銀票比較輕便。幸好歐陽康給念福放了幾張備用,趕緊拿來打發人了。
方寧海雖然清貧,卻并不清高,該收的收下,他還要回宮復命,就不久留了。高繡茹跟念福也不熟,便跟他一起告辭了。
等人都走了,念福再看著那些賞賜,還覺得象做夢一樣。
“那個誰,你快來打我一巴掌,看是不是真的?”
“姐兒,這是真的!皇上真的重賞你了,真的重賞我們了!”
下人們的高興無法用言語表達,有些年紀小的孩子們甚至狂喜的翻起了筋斗,而一向表現得對御賜之物滿不在乎的章大嫂甚至哭得根本停不住。雖然之前就有過鄉親們的酬謝,可跟這些真正的御賜之物相比,意義還是不一樣的。
畢竟,那些只能當作鄉親們的善意,而這些,是堂堂正正的御賜之物。雖然來得遲了些,可畢竟還是來了。
往后,他們可以揚眉吐氣的告訴所有人,他們家的姐兒,做的豆腐是最好的!他們家進獻的菜肴,是當之無愧的第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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