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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四八 但得飽掠速飏去(四)

  蕭東樓和曹寧對于東宮不打算舉行午門獻俘典禮感到遺憾,但也存了一份僥幸,因為擊敗國內動亂而獻俘也不算是逾越禮制。不過更重要的是,鰲拜是第二師俘虜的,如果獻俘典禮上讓他出場,實在是每個第二師成員的榮幸。

  “殿下,如果真沒能拉住東虜,能請殿下派我師攻打山海關吧。”曹寧賠了個笑,主動請戰道。

  蕭東樓在一旁連連點頭,暗道:想求殿下恩準,就得曹寧這種沒臉沒皮的出馬才行。

  朱慈烺斜眼看了看兩人:“你們第二師駐守天津,幾乎上上下下換了一輪血,還能攻堅么?”

  “殿下,雖然替換了不少兄弟,但我第二師士氣高昂,正是鑄就軍魂之際!只要分得攻堅任務,必然是攻無不克!”曹寧好歹上過訓導官培訓班,緊抓著“士氣”、“軍魂”之類殿下喜歡的字眼不放。

  “可。”朱慈烺大度地點了點頭:“但是你們以私令串聯的事,讓我很憂慮。開了這個頭之后,日后若有野心勃勃如操莽者,如何是好?”

  曹寧和大蕭東樓齊齊一怔。

  “殿下,天津之戰以我第二師為主力,原本就有調用情報和特偵營之權…”曹寧小聲辯解道。

  “對,這個沒錯。”朱慈烺現在還沒有設定前線指揮部,因為通訊實在是個大問題,所以主力部隊兼職前指就成了約定俗成的規則。蕭東樓和曹寧要求錦衣衛配合、特偵營服從命令,這都是無可厚非的事。

  “但是,”朱慈烺加重了語氣,“無視軍法規則,以私令代公命,這算什么?曹寧。你是生員出身,讀過書的人,‘禮樂征伐自諸侯出,是何等情況!”

  《論語》:天下無道,禮樂征伐自諸侯出。

  原本應該自天子出的“禮樂征伐”,變成了由諸侯出,這就是天下無道的標志。也是春秋戰國亂世的起源。東宮授權將校尉士,各級等差,皆有程序,這是軍中之禮。而蕭東樓和曹寧壞了這個制度,乃是非禮僭越。

  “連我都要經過軍令部下令,你們就敢動用私令!”朱慈烺在軍中威信已足,此刻不怒自威,嚇得蕭東樓和曹寧不敢說話。

  “左守義就聽了你們的話?”朱慈烺更加惱火。

  茅適是蕭東樓的嫡系,當初在天雄軍的老袍澤。落草時候的老伙計,如今的老部下,他服從私令那是義氣使然,但左守義卻是自己投了大量心血打造的一支利劍。

  “特偵營那邊…其實是各取所需。”曹寧道:“左守義早就想摸個清軍營壘,弄個京觀給東虜一個下馬威。卑職就跟他說:卑職這邊很快就要有了,你拿去用便是…”

  朱慈烺被氣笑了:“你這是把人賣了還要人家記你的好!”

  “順水人情,不足為道,不足為道。”曹寧嘿嘿笑道。堂堂一個生員,竟然也使出了無賴相。可見冇居移氣養移體的古訓乃是至理名言。

  “你這分明是借雞生蛋還取了利息!”朱慈烺點破了曹寧的心機。

  曹寧自己也覺得有點得意,嘿嘿笑了兩聲,卻想起自己這頭還擔著亂軍重罪,登時有種前途未卜的感覺,再笑不出來了。

  蕭東樓一見皇太子真的動氣,倒是比曹寧光棍。當即雙膝一軟,跪在地上:“殿下,是我蕭東樓匪氣深重,久蒙殿下教化卻仍舊不能有所進益。今日當此大罪,豈敢再多言狡辯?求殿下開恩。將我發配去一線做個藤牌手,只求存得殘軀報效殿下。”

  曹寧當即也是跪下認罪,不敢再有絲毫玩笑。

  這種軍中傳以私令的行徑固然十分可惡,然而現在大敵當前,臨陣換將頗為不妥。朱慈烺固然講究規矩,但也不至于強迫癥發作。正所謂水至清則無魚,人至察則無徒,響鼓不用重錘,他們只要能夠真心悔改也就是了。

  朱慈烺又看了他們一眼,道:“你們忘了當日來投我的情形?我沒說過進來就得守我規矩?如今你們闖下這般大罪,從輕而論是結黨營私,獨立山頭;從重里論,那就是私相授受,亂軍違紀!”

  “我等知罪。”二人羞愧應道。

  朱慈烺冷聲道:“看在你們還能自首的份上,姑且饒你們一回。若是日后讓我知道還有這種事,定以亂軍之罪嚴懲不貸!”

  “多謝殿下開恩!”兩人異口同聲喊道,這才發現背脊上濕乎乎冰涼涼,竟是剛才嚇出來的汗水。

  東宮最缺的就是良將,第二師在配齊編制之后,也展現出了不俗的戰斗力。在長途奔襲、固守城池方面,尤其展現出了極強的可塑性。這時候如果興起大獄,這支軍隊也就毀掉了。

  然而要杜絕此類事件再次發生,毫無懲罰是不可能的。

  朱慈烺等到了鐵面裴宣,看過了兩次審訊的記錄,道:“到這一步,似乎可以結案了。”

  “殿下,茅適顯然是受了上官的授意。”裴宣爭辯起來,額頭青筋暴漲,就像是與人吵架一樣。

  “裴上校,”朱慈烺還是很喜歡這種鐵面無情的人,“授意這東西太難說了。一個眼神、一個手勢、一句旁人聽來無關緊要的話…都可以是授意。關鍵是,你如何證明呢?”

  “殿下…這倒像是在為他開脫之詞。”裴宣把臉一抹,心中騰起一股被出賣的感覺。

  他為什么會從一個推官到淪落為書吏?不就是因為他堅信“黑白分明”么!原本他在東宮軍中,倒是覺得很有“黑白分明”的感覺,不用應付人際關系,只要做好了自己的事就行,每天都過得無比充實。

  在得知自己執掌五軍都察院之后,裴宣更有了士為知己者死的念頭,恨不得全身心頭撲在這份千載難逢的際遇上。

  然而現在,他一心效死的對象竟然要破壞自己定下的規矩。

  “裴宣啊,”朱慈烺發現了這份濃烈的抑郁,“有時候我在想,法律事實和客觀事實,哪個更重要;事實正義與程序正義,何者更優先。君以為如何?”

  裴宣雙眼微微下垂。作為一個曾經的司法工作者,身兼法官和檢察官的雙重職能,他理所當然得研讀皇太子殿下所著《原法》,對其中的思想引導深有感觸。在這部法哲學著作中,皇太子花了不少的篇幅來闡述:公平、事實、正義、程序方面的概念。用這種方式來分析大明律,原本需要死記硬背的地方,竟然都變得理所成章。

  尤其在事實正義和程序正義的問題上,皇太子發古人之所未發,認為“經”更甚于“權”。

  世界上所有文明之中,恐怕儒家文明是最重視生命的。在孔子宣揚的仁本主義之下,孟子闡發出了“經權說”。深入淺出的說來,便是:男女授受不親,這是基本原則,不容破壞;然而嫂子若是落水了,小叔子伸手去救她,這就是權變之法,可以接受。

  這種思想融入法律之中后,也就造成了:為了實體正義,可以忽略程序正義。

  比如審案時候動用刑具逼供,便是被儒家認可的行為。又比如民間稱頌的包公:日審陽夜審陰,用超自然的力量尋找出罪犯,然后推上鍘刀。這些都是重權而輕經。

  皇太子的思想卻是強調“經”。

  制定出來的法律必冇須執行,各種程序不容違背。即便明知罪犯是誰,在缺乏證據,或是程序有誤的時候也不能定罪。

  苛責、死板到了秦律的地步,但這就是皇太子所推崇的“法”。

  裴宣聲音低沉下來:“殿下所言極是。卑職孟浪了。”

  “現在技術條件不夠,所以肯定會有很多人漏網。不夠現在正是咱們奠定地基的時候,如果為了眼前的小事而破壞自己定下的規矩,千秋之后又會成為什么樣子?”朱慈烺勸道。

  現在沒有錄像、沒有錄音,所謂的證據也就是口供、人證、簡單的物證為主。要想抓住各種隱蔽的犯罪行為,實在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不過現在若是放棄了“程序第一”的原則,以后就算有了這些技術,程序法也不會被人尊重。

  那時候必然滋生出手握公權力的“正義使者”,釀出各種出自“道義”的冤案。而這樣的冤案一旦出現,哪怕是萬分之一的概率,對國家政權所造成的負面影響也會抵消之前所有的公正裁判。因為這是對公信力的動搖,而公信力實在是政權的根本所在。

  “殿下,那此案…”

  “堅守規矩。”朱慈烺道:“該怎么辦怎么辦。”

  裴宣本行禮告退。直走到了院子里,裴宣抬頭看了看頭頂上的圓月,心中泛起一陣羞愧。他本以為皇太子是為蕭東樓和曹寧來說項的,原來是為自己糾偏。自己執迷于“黑白”,卻失去了辨別黑白的眼睛,這如何讓人不慚愧?

  裴宣回到住所,脫了袍服,盤腿坐在床上“三省己身”,直將今天的收獲盡數消化,方才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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